赫连真打量陷入沉思的男人,微微咬唇,即使是好意也要反复斟酌防备么……
许是,在他眼里,凤章宫的太后又毒又辣,且诡计多端,她哂笑,本就如此。
她咳嗽两声,嗓子依然难受,带着嘶哑,“皇上方才竟然孤身冒险前来,是担忧哀家么?”
她撑着身子,轻抬头,目光凝在男人有棱有角的俊颜上,不放过一丝一毫的表情。
男人的薄唇紧抿,深邃的眸子对上女人极力掩饰却仍带有希冀的目光,转着手指上的九龙白玉扳指,殿内一时寂静无声。
赫连真自是抵不过那片几乎吸走她心魂的眸光,低下了头。
倏尔男人轻笑两声,走过来坐在床沿,将埋头的女人按进怀里,颈间相错,亲密无间,能听见胸腔跳动的节奏,却看不见彼此的表情。
“好卿卿,朕自然是担心你,听闻你被困住,朕的心都快麻痹了,快帮朕揉揉。”
说着,执起女人的手,贴放在自个儿的胸膛,心思却复杂得紧,这番话,到底是假戏或是真言,他隐约有些混沌了。
赫连真感受着那跳动的频率,闭上了眼,竟然连担忧也能作假么?
一颗冰凉的液体滴落在男人颈间,透过衣料浸入皮肤,李墨的身子微微一僵,将怀里的女人按得更紧了。
***
凤章宫被容太妃一把大火烧得干净,一片废墟,皇帝大怒,究其根源,竟是应当被圈禁的容太妃潜伏宫中,从中作梗,先是害得当日江妃中毒,后又烧毁凤章宫,将太后困至偏殿,意图谋害,其心可诛,幸而容太妃自食恶果,未能逃过,自焚于凤章宫。
皇帝虽怒,亦念着其同先皇的情分,挑了个好地方安葬,并未入陵寝,对兄长亦是从轻处罚,削其爵位,贬为庶民,永远圈禁皇子府。
众大臣摇摇头,这大皇子怕是再无出头之日,曾经钟鸣鼎食的容氏一族,也就此衰落。
大皇子闻此噩耗,仍是疯疯癫癫,目眦尽裂,唤着‘柔儿’两字,手握成拳,青筋几乎要爆出。
母妃,便是连死后也入不得陵寝,如此奇耻大辱,必定要那两人十倍偿还!
天牢里,赫连锦靠墙而坐,一条腿屈起,隐隐有些失望,三日后便要处斩了,父亲同阿姐是要放弃他了么?说来,他并不怕死,只不过委实有些不甘,他平日里耍横霸道,是极有分寸的,就算草菅人命,也是挑不会招惹麻烦的,这桩事儿,细细一想,便晓得是着了道儿,死就死吧,大不了十七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只可惜,他的弯弯,年纪轻轻便要守活寡,想起什么,嗤笑一声,隐约有些悲凉,他的弯弯,恨不得他死了才好,怎么会替他守寡,这回倒是如了她的愿了。
哐当一声,牢门被打开。
他眯了眯眼,打量开门的狱卒,狱卒点头弯腰的移开身子,便瞧见一身镶黑色万字曲水纹织金锻边真红宫装的赫连真。
“阿姐!”他惊喜不已,忙不迭的站起身来。
赫连真打发了众人,才踱步走进去。
她摸了摸赫连锦的脸,瘦了,精气神也不大好,环视了一番周围,当真是半点优待也无,牢房阴暗潮湿,地上还有几只老鼠在爬。
“可有受刑?”她心疼的问,虽然一再交代下来,但也不可能时时刻刻盯着。
“没有。”赫连锦摇摇头,拿下停留在他脸上的手,忙问:“阿姐,可是找到替我洗刷冤屈的证据?”
“无。”
赫连真平静的一个字,将他脸上的希冀散得一干二净。
“那么,阿姐这番,是来见我最后一面吗?”他后退几步,重新坐下,话出口,有些艰难。
“小锦。”赫连真蹲在他面前,替他顺了顺凌乱的发丝,“你要知道,即使找不到证据,有父亲和阿姐在,也不会让你有事,只不过,这次父亲大人用三十万左翼军换了你,下次便是用朝政大权来保你,再有下下次……你可想过,咱们家会如何?”
顿了顿,目光有些悠远,“咱们这位新皇上,心思深不可测,前几年皇后右相谋反,他能为了得到先皇信任举兵反戈,将沈氏一门都流放千里,对自己娘亲母家尚且如此,更何况外人乎?小锦,自古权臣哪个会有好下场,你在家里能够劝劝父亲一二便劝劝吧,要恁多权势作何,阿姐心里,只要你们平安便好。”
赫连锦点点头,安慰:“阿姐你放心,日后我定会改过自新,不会给父亲和你添麻烦,只是——父亲的事,一贯不是我们能掺合的,更何况,即使父亲上放所有权势,想必皇帝依然不会放过咱们家。”
“放心,有阿姐在一日,便会护你们一日,除非……”除非什么,没有再说下去,心口苦涩,也不晓得这番话是安慰赫连锦还是自欺欺人。
“好了,阿姐这遭是来接你回家的,不说这些。”她拉起赫连锦,替他整了整衣衫。
赫连锦觉得异样,拿出被塞进袖子里的东西,一瞧,脸色大变,“阿姐,这……”
开口的话,被手掌捂住,赫连真瞪了他一眼,在他耳边轻语:“别一惊一乍的,附近有探子,这东西对你有用。”
赫连真将他一路送到大理寺门口,早已停着左相府的马车。
“小锦,最近家里可有什么异常的人进出?”
赫连真状似无意的问,赫连锦也没心思想太多,想了想,老实道:“也没什么,就是有一回碰见一个客人,听他口音不像是大黎的。”
瞬间,赫连真脑子里的弦就崩了起来,不是大黎的,那么便是北边的瓦剌,或者南边的邺齐……
她揉揉额角,一跳一跳的疼。
马车载着赫连锦淡出了她的视线,她才转身上了凤撵,想起那枚被她扔掉的银针,即使平安无事出狱,却到底背了这罪名,小锦,阿姐对不起你……
***
流华宫。
赏赐一波一波的进来,江妃却半点喜悦之情也无,她瞧着琳琅满目的珠宝首饰,恨不能全砸了。
不能,她不能!
她委屈的趴在床上恸哭出声,自己先是被赫连真毒害,后又哥哥出事,连自己肚子里的孩子也没了,这桩桩件件,都是大罪,可现在,却无罪释放,只发配边疆,她怎么甘心!
皇上的心怎么就这般偏袒,好歹那个孩子也是他的亲骨肉呀!
赫连真……她咬着牙,目光阴狠。
被呕的何止是江妃,李墨同样气得咬牙切齿。
那丹书铁劵怎的会在赫连锦手头!竟敢红口白牙说是先皇所赐!当然,先皇已然驾崩,随赫连锦怎么掰!敢情惹了这大祸事,只是在天牢里转了一圈,真是命好,有个好父亲和好姐姐!
他摩挲着手里从左相处夺来的兵符,索性,仍是成功了大半,稍稍解了些火气。
***
三伏天气过后,便凉爽了下来。
今日乃是玄王纳妃的大日子,虽是侧妃,但一位是庄国公府的嫡小姐,另一位是太后身边的红人,也委实隆重,感叹之余,众人不得不赞玄王好福气,想来,皇上众位弟兄间,是重视这位玄王的。
祭了天地,拜了宗庙,也算礼成,然后是宫中大摆筵席,为其庆贺。
赫连真瞧着下面站着的三位新人,庄国公府的嫁妆自是丰厚,何况皇帝还添了一笔,可她凤章宫出去的丫头也不是能亏待得了的,自是十里红妆,风光出嫁。
她颇有感慨,转眼也就这么多年了,身边的丫头,养大的孩子也都有了好归宿,可她……
她侧头瞧了瞧旁边的男人,熟悉的眉眼,嘴角噙着一抹微笑,是江妃敬了他一杯酒,说了些好话,明黄的衣袍在宫灯的映衬下闪着傲人的光芒,今日的他,格外丰神俊朗。
像是感应到她的目光,男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笑意更深,举起酒杯朝她的方向倾了倾,青色的酒杯,修长的手指,怎么瞧怎么诱人,男人一饮而尽,她似乎能听见酒入喉肠的声音。
意识到自己的失神,端坐了身子,将目光落在下面众人身上。
不经意间,她一眼便瞥见了人群中的荀王妃。
水蓝色宫服勾出妙丽的体态,裙裾边用同色丝线绣着细碎的兰花,勾上一层金丝,在昏黄的宫灯下,格外璀璨耀眼,脚上一双绣花鞋,鞋面上亦是几多清雅的兰花,那双脚应该很小,是男人喜欢的样子。一头青丝绾起,用一支云鬓花颜金步摇固定,垂下细细的流苏,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赫连真微微眯了眯眼,平日里只觉得荀王妃是寡嫂,也不甚注意,今日细细打量,微微惊诧,竟也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胚子,她这才想起,这荀王妃也不过三十又四,正是盛貌之时,这般清雅的打扮反而添了几分媚色,亦或许是本身所谓的女人味儿。
她微微叹息,可惜了,早早的守了寡……
便也不太放在心上,收回了视线。
她今日高兴,在宴上多喝了几杯,头脑昏昏沉沉,实在捱不住,便回了华阳宫。
半夜渴得委实厉害,唤了青禾进来。
青禾面色又灰又白,伺候赫连真喝了水,终是开口道:“娘娘,皇上在栖雁阁,宠幸了荀王妃。”
哐当一声,赫连真手里的水杯落在地上碎成了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