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表道:“你回北平之前,王爷已经收到了周王派亲信快马送来的亲笔回信。王爷要我好好审审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野小子,究竟都在开封胡闹了些什么,能把周王气成那样?”
沈若寥泄气地答道:“周王的御状告都告了,还来审我个什么劲,直接把我抓起来下大狱算了。”
姚表皱起眉头来:“浑小子,胡说八道什么呢?什么杀头的词都敢乱用,我看用不着周王,就你自己这张嘴,早晚也能把你送进大狱去。”
沈若寥沮丧之中,耍流氓的看家本事浑然不觉又再次上身:
“送就送吧!大不了凌迟碎剐三千六百刀;老子这辈子生就是贱民,贱民反正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说的话再好听,在你们这帮权贵的耳朵里也比不上个哑屁。我小心那么多我累不累啊?”
姚表微微一愣:“你怎么这么激动?是不是没睡好?你头夜在哪儿过的?”
沈若寥没有回答;姚大人一问,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情绪,不免也有些惘然。他已经很久没有过如此挫败的感觉了,仿佛燕王对他的责备,突然间成了个天大的打击;或许自从他在北平街头沦为乞丐的那一天起,他就再不曾有过挫败感。他已经连做人最底线的尊严都放弃过,这世上还有什么能打击到他的?他这是怎么了?
他摇了摇头,说道:“老爷,没事。我本来也没指望周王能说我什么好话。说起来,他在开封对我已经算客气了。”
他简单告诉姚表自己从招惹王府亲军,到最后招惹周王的经过。
“老爷也真是,让我背那么多人名地名,左一个鲁教头右一个鲁教头,到头来都是我二哥。您就是成心看我笑话,倒害得我跟二哥刀兵相见,还要吃他一剑。”
姚表却目光中炯炯有神,满意地微笑道:
“鲁教头果真是铁寒?他一直瞒着我,连你大伯也不清楚他究竟在周王府做什么。我打听良久,周王府根本没有一个姓梁的人;只知道王府亲军的鲁教头年龄相仿,为人耿直,身手不凡。我要你去找他,也只是猜测他就是铁寒。我到底没猜错。”
他低下头,从怀里掏出两本书来,放到沈若寥面前。
“这是燕王殿下要我带给你的。燕王真正的口信在此:沈若寥在开封表现不错,没有让孤失望;这两本书拿去让他读读,告诉他不许偷懒,书里的内容,日后孤要仔细考他。”
沈若寥大惑不解。
“什么?老爷——?”
姚表摇头笑道:“你小子;周王根本没有告状。燕王先前给周王的信中,曾经要求周王好好观察你在开封的言行,告诉给他。周王给燕王的回信里,对你只有简单的一句话:‘此生胸有远虑,可成大器,日后莫使再来开封。’燕王与周王乃是同母所生,从小一起长大,对周王的性情了如指掌,看了信,就知道你小子肯定做了些什么正确的事,以你一贯的风格,方式欠妥,惹恼了周王。这两本书,正是用来好好调教调教你处世行事的思维方式。”
沈若寥困惑地望着书名。
“我读过《孙子兵法》,现在就能背给燕王听。”
姚表摇头微笑道:“不,寥儿;你背过《孙子兵法》,却从来没有真正读过。燕王要考你的,可不是背书。”
沈若寥拿起另一本书来,脸上的茫然更重。
“《皇明祖训》??”他不解地望着姚表。“这不是高皇帝敕制赐给诸王的帝王家训吗?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姚表脸上的微笑有些退却。他淡淡答道:
“你且仔细读过,早晚会明白燕王的用意。”
沈若寥想了想,把两本书整整齐齐收起来,放在自己床头。
姚表看着他爱惜地收书,笑道:“还有一件事,寥儿。你姑姑和我说了,她想让我帮忙,把香儿聘过来。主意是个好主意,只不知你自己究竟怎么想?”
“老爷,”沈若寥又歪起头来,挤眉弄眼笑道:“您要是想骂我可以直说,没必要这么拐弯抹角的,还非把香儿扯进来。人家是姑娘家,可不像我这么脸皮厚。”
姚表惊奇地笑道:“我怎么是骂你?”
沈若寥冷冷道:“您明明知道我和晴儿的事,还用这个来试探我?”
姚表微微愣了一下。“你还在想晴儿?”
沈若寥道:“在您眼中,我就是个流氓、色狼、采花贼,和我爹一样?”
姚表惊诧地望着他:“你爹?寥儿,谁跟你说的?”
“用不着别人告诉我;我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了。随你怎么想。不过,我很奇怪,老爷这位美誉天下的君子大人,怎么会忍心看香儿落入我这么个流氓、色狼和采花贼的手中?”
“寥儿,”姚表冷冰冰道:“你怎么想我不管;反正,全北平的人现在都认定她是你的人了,你想毁了她么?”
“毁了她的不是我,是无聊人的舌头。”沈若寥道:“我问心无愧。”
“你问心无愧?她想嫁给你,你看不出来?”
“老爷,这可真滑稽,”沈若寥把手一摊:“你突然跑过来,莫名其妙就要我娶香儿,你可曾问过她自己的想法吗?这么重要的事,您连问她都不问,可见您也不关心她究竟怎么想。”
姚表冷冷说道:“你小子铁石心肠,倒真是随你爹。我已经把该说的说完了,你该怎么做,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他起身向门外走去。走到门口,又停了下来,回过头来望着他。
“寥儿,我忘了说了。你刚才问,你体内的剧毒会怎么样。长远的,我说不上来。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它既然发作了一次,就说明它没有分解掉,所以,应该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再以后,我只能看它发展的情况了。”
沈若寥冷冰冰道:“姚大人慢走;不送。”
姚表离开了洪家酒店。沈若寥在屋里呆立了良久,打开房门,慢慢走到店里来。夜来香正在伙房里忙碌,洗好的青菜整整齐齐摞在砧板上,见他走进来,嫣然一笑道:
“今天不开店,不如就让姑姑好好休息一下,我来做饭。”
沈若寥呆呆地望着她,面色阴郁。姚表的话一遍遍在耳边回响:
“她想嫁给你,你看不出来?”
夜来香注意到他的奇怪,扔掉抹布,跑上来问道:
“若寥,老爷和你说什么了?是不是说了你的病情?”
沈若寥低下头,看着她的脸;他的心一下悬了起来,重重地挂在胸口。
两年前,真水派的暗房里,何愉曾经说过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来:
“你喜欢她其实远远胜于晴儿,只怕连你自己都还没发现呢吧?”
一年半以前,他第一次在大街上遇到夜来香。那时的他,刚刚沦为乞丐没多久;而在那之前,他早已学会了偷窃。有一天,他从路边摊上摸了一个包子,被摊主抓住就要打。一个素昧平生的女孩子从旁路过,止住了摊主,帮他付了包子钱。
初识的那天,沈若寥曾经隐隐约约地感觉,她很像一个人,又一时想不起来是谁。当时,他只是觉得心头莫名其妙地有些抑郁和哀伤;并且,此后每次和她见面,内心深处,他总能察觉到那丝莫名的伤感。
此刻,姚表的一个提醒,却让他的伤感突然有了答案。她的大方活泼,面对他时的坦诚,那种平等贴心的感觉——就和当年的木秋千,简直一模一样。
但是,秋千并非对他彻底的坦诚。她隐藏了一个秘密,女孩子心底最珍贵的秘密。这个秘密,直到她临死的时候——她和他一起跌落悬崖,朝着无可挽回的死亡的谷底飞速坠落之时——她才不再掩饰,毫无保留地绽放在她那漂亮的大眼睛里,让他到现在想起来,还痛彻心扉。
其实,他所负的人,不只是杨疑晴,更多是木秋千。至少,晴儿得到了他的爱情;秋千得到了什么呢?一切的牺牲而已。
可是——从什么时候起,所有的事情都丧失了小时候所能感觉到的绝对和分明;在何愉点破之后,他突然就不能再如原先那般肯定,自己心里爱的究竟是晴儿还是秋千,或者,几分是这个,几分是另一个。和秋千相处一年以来,所有的点点滴滴——曾经他天真地以为那是知己间最纯洁的友情,突然间就不再有把握。曾经他也以偶尔的非分之想为耻,可是那个风雪交加的山谷里,他怀里抱着死去的木秋千,心里是远远超乎丧失挚友的悲痛,而想和她融化在一起,一起死在大雪中,从此才可以天长地久。
这些,之后他再也没有胆量回想过。现在,夜来香却端端正正站在他面前,困惑地望着他,就像夜夭山谷春溪边的木秋千一样,美丽的眼睛和初融的溪水一样清澈透明。她在想什么?她到底,是不是也和秋千一样,把一个最沉重的秘密坚决地埋藏在心底?
他呆呆望着她的眼睛,似乎从里面看到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有;他现在,什么也不能肯定了,只觉得一片绝望的无助。
“若寥?你怎么了?老爷到底和你说什么了?”夜来香有些焦虑起来:“他告诉你是什么病了吗?是不是很严重啊,你跟我说啊?”
沈若寥木讷地望着她,摇了摇头。他转身回到自己屋里。夜来香跟了进来,把门关上了。
“若寥,你告诉我,到底是什么病;没关系,我保证不告诉姑姑。”
沈若寥道:“我……我说不清。也许,早晚有一天我会死的吧。不过没关系;就是没有销魂香,这一天也还是会有。随它去吧。”
夜来香大惑不解地望着他。他的话把她吓坏了。
“若寥……”
沈若寥抬起头来,凝视了她好久,终于开口道:
“香儿,你真的想嫁给我么?”
“若寥?”夜来香心里猛地一蹦,脸上扑地粉红起来。“你到底怎么了啊?”
沈若寥道:“我不想让你觉得我自作多情;可是——我现在没法不问,我真的很害怕。香儿,我有一个妻子。”
“我知道,”夜来香道。
“你知道?”
“昨天你跑出去之后,姑姑和我都说了,说你不想负了你妻子,也不想耽误我。你不用这么操心,我们只是铁哥们儿,我真的没有非分之想。”
沈若寥道:“那你知道不知道,我妻子——她怀了我的孩子,但是,后来,出了意外,她就流产了?”
夜来香震惊地望着他,说不上一个字。
沈若寥忧郁地望了她一眼。“香儿,你坐吧。你以前说过,想知道我过去的事。我现在把我过去的所有都告诉你。”
他终于说完之时,外面太阳已经落山了。夜来香一动不动坐在那里,呆呆望着他。过了许久,她轻轻开口问道:
“你还会回去,把你的妻子接出来吗?”
沈若寥沉默片刻。“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还活着,我都不知道。”
“你还爱她吗?”
沈若寥犹豫了很久,说道:“是,我还爱她。我这辈子,不会再娶第二个女人了。”
“可是,如果你这辈子都再也见不到她,你打算孤独终生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她也在为了我,孤独终生。”
说出这话来,他突然心里微微一沉;眼前又浮现起自己跪在纷飞的大雪中熬受三叔拷打的那一刻,他最期望能给他支撑和温暖的晴儿,眼中那无情的愤怒与仇恨,刀割般的感觉;他已经淡忘了对她曾经炽热的激情,却还深深铭记着那一刻绝望的心痛,两年过去了,分毫未减。
他还在爱她吗?或者,他本来就可以让自己相信,早在两年前的那一天起,晴儿就已经不再爱他了;她恨他,无动于衷地看他受尽折磨,抛下他跑出东院。她不是想他死掉吗?不是想他最好被何愉千刀万剐,以报了杀父之仇,还有他对她所做的一切——
良久,他开了口,低声说道:
“香儿,我不配说爱她。或许,我从来就不曾爱过她。我太幼稚,也太自负,根本不懂什么是真爱。我已经害了她;我不能再害了你。”
夜来香笑了。
“你以为你现在不自负?——你没本事害得了我的,你放心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