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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地转过几折,便到了个深邃的洞穴。
石壁上嵌着铜灯,阴森森的灯光下,只见洞穴四面都排着石案,每张石案上都有个黝黑的铁匣。
迎面一张石案上的铁匣长而窄,里面装的想必就是薛衣人视同拱璧的剑器,但另一些铁匣中装的是什么呢?
薛衣人捧着剑匣,似乎忘了身旁还有楚留香、蓝枫倾的存在,他全心全意都已溶入剑中,到了忘人忘我的境界。
楚留香、蓝枫倾忽然发现这老人竟似完全变了。
第一眼看到他时,只觉得他的风度优雅而从容,就像是个不求闻达的智者,也像是个已厌倦红尘,退隐林下的名人,神情虽未免稍觉冷厉,但却绝没有露出令人不安的锋芒。
现在,剑还未出鞘,已觉得有种逼人的剑气刺骨生寒,这剑气显然不是“剑”发出来的。
这剑气就是薛衣人本身发出来的!
在这里他已不再是和儿女亲家闲话家常的老人,一踏入这道门,他就又变成了昔日叱咤江湖,快意恩仇的名侠!
这地方藏的不只是剑,还藏着他昔日的回忆,所以他才绝不允许任何人侵犯到这里来。
但他为何又要楚留香和蓝枫倾来呢?
薛衣人缓缓开启了铁匣,取出了柄剑。
这口剑形状古朴,黝黑中带着墨绿的剑身,并没有耀目的光芒,只不过楚留香远在八尺外,已觉得寒气砭人肌肤。
“锵”的,薛衣人以指弹剑,剑作龙吟。
楚留香脱口道:“好剑!”
薛衣人目光闪动,道:“香帅认得这口是什么剑么?”
楚留香缓缓道:“昔日周室之名主太康、少康父子,集天下名匠,铸八方之铜,十年而得一剑,便是那八方铜剑!”
薛衣人道:“好,好眼力。”
他虽在大声称赞,面上却毫无表情,又取出口剑来。
这口剑皮鞘华美,剑柄上嵌着松绿石,镶金丝,剑柄与剑身中的接口,虽似黄金铸成,却作古铜颜色。
薛衣人道:“这口剑呢?”
楚留香道:“古来雄主,皆有名剑,少康铸八方铜剑,颛顼有‘画影’、‘腾空’,太甲有剑名‘文光’,武丁有剑名‘照胆’……”
他笑了笑,道:“这口剑就是‘照胆’,但剑匣却被后人加以装饰过了。”
薛衣人道:“好,好眼力!”
他冷漠的面上却仍不动声色,但目中已有些赞赏之意,过了半晌,又缓缓取出一口剑来却看向蓝枫倾道:“听闻,仙子渊博可否说出这口剑的来历呢!”。
蓝枫倾看着那泛着流光的剑身,没有过多的装饰缓缓道:“越王以白牛白马祀昆吾之神,采金铸之,以成八剑名曰掩日、断水、转魄、悬翦、惊鲵、灭魂、却邪、真刚,而这口便是断水,以之划水,开即不合”。
薛衣人冷漠的面上松动了些,赞叹道:“妙哉妙哉,我现在明白为何香帅要将你带在身边,女子对剑如此了解,真是难得、难得啊!”。蓝枫倾微微一笑,过了半响,薛衣人又取来一口剑。
这口剑乌鲨皮鞘,紫铜吞口,长剑出鞘才半寸,已有种灰蒙蒙,碧森森的寒光映入眉睫。
薛衣人手里捧着这口剑,眼睛里的光仿佛更亮了。
他凝注着剑锋,沉默了很久,才一字字道:“香帅请看这口剑是什么剑。”
楚留香也凝注着剑锋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这是口无名之剑。”
薛衣人长眉骤然轩起,道:“无名之剑?”
楚留香道:“不错,无名之剑,但剑虽无名,人却有名。”
薛衣人道:“此话怎讲?”
楚留香道:“干将莫邪,前辈可知道么?”
薛衣人道:“干将莫邪上古神兵,老朽虽未得见,却听到过的。”
楚留香笑了笑,道:“其实‘干将莫邪’只不过一双夫妻的名字,但百年以后,提起“干将莫邪”四个字,却只知有剑,而将其人忘怀了。”
他不等薛衣人说话,接着又道:“越王聘欧冶子铸剑五,是为‘纯钩’、‘湛卢’、‘毫曹’、‘鱼肠’、‘巨阙’,楚王命风胡子求剑得三,是为‘龙渊’、‘太阿’、‘工市’,千载以来,提起这八口剑来,可说无人不知,但知道欧冶子与风胡子这两位大师的又有几人?”
薛衣人看向楚留香问道:“香帅的意思是……”
楚留香却看向蓝枫倾似乎等着她的回答,蓝枫倾缓缓道:“这只因为人因剑名,人的光芒已被剑的光芒所掩盖,是以后人但知有湛卢巨阙,而不知有欧冶子。”
薛衣人道:“不错,武林中还记得欧冶子的人确实不多。”
楚留香道:“前辈掌中这口剑,剑虽无名,但能使此剑的却必非寻常人。”
薛衣人道:“哦!何以见得?”
楚留香道:“只因此剑锋芒毕露,杀气逼人,若非绝代之高手,若无惊人之手段,但不足以驭此剑,只怕反倒要被剑伤身。”
他笑了笑,道:“若是在下两眼不瞎,这口剑必定就是前辈昔日纵横江湖时所佩之物。”
听到这时,薛衣人才为之耸然动容,失声道:“香帅当真是神目如电,老朽好生佩服。”
蓝枫倾看着相视一笑的两人,他们各人心里都不禁生出几分敬重相惜之意。
薛衣人道:“江湖传言,的确不虚,香帅的见识和眼力果然都非同小可,但香帅可知道四壁的这些铁匣装的是什么?”
楚留香道:“能与名剑作伴,匣中必非常物。”
薛衣人打开了个铁匣,匣子里却只有件长衫。
雪白的长衫,已微微发黄,可见贮藏的年代已有不少。
薛衣人将长衫一抖,这才发现长衫的前胸处有一串血迹,就像是条赤红的毒蛇般蜿蜒在那里。
在惨淡的灯光下看来,血迹已发黑了。
薛衣人缓缓道:“香帅、仙子可知道这衣服上染的是谁的血?”
他眼睛虽在盯着长衫上的血迹,却又似乎在望着很远很远的地方,过了很久,才淡淡一笑,接道:“这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香帅、仙子只怕并未听到过这人的名字,但三十年前,‘杀手无常’裴环却也非等闲人物。”
楚留香肃然道:“晚辈虽年轻识浅,却也知道‘杀手无常’掌中一双无常钩打遍南七省,却不知此人已死在前辈手上。”蓝枫倾却皱起眉来,因为奇怪的很这薛衣人到底要做什么呢!
薛衣人道:“那是在勾漏山……”
他神思似已回到遥远的往日,缓缓的叙说着。
眼前仿佛已展现出一幅肃杀苍凉的图画……
勾漏山,暮霭苍茫,西天如血。
薛衣人白衣如雪,独立在寒风中,山巅上,望着面貌狰狞的“杀手无常”缓缓走了过来。
然后,剑光一闪。
鲜血溅在雪一般的衣服上,宛如在雪地上洒落一串梅花……
薛衣人缓缓道:“如今三十年的岁月虽已消逝,但他们的血,却是永远不会消失的。”
楚留香道:“他们的血?难道这些铁匣里……”。
薛衣人冷冷道:“香帅难道不明白‘血衣人’这三字是如何得来的?”
楚留香、蓝枫倾望着四面石案上的铁匣,想到每个铁匣里都藏着一件雪白的长衫,每件长衫上都染着一个人的鲜血,每滴鲜血中都包含着一个令人悚悸的故事,每个故事中都必有一场惊心动魄的血战……
想到这里,心底也不禁泛起一阵寒意。
薛衣人目光如刀,一字一字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剑下无情,就是这柄剑,不知饮下了多少人的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