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长沙募勇,募来了一位千古奇人;藩台送银,送来的还有当头一棒。
关键时刻,张亮基出尔反尔;何去何从,曾国藩左右为难。
(正文)罗泽南、刘蓉按着曾国藩的兹文,会同丁忧翰林院庶吉士郭嵩焘,管带从湘乡团营中挑选出的五百健勇,准时赶到省城。曾国藩把自己拟就的团练章法,让几位一一看过。众人均无异议,认为可行。
“罗山哪,”曾国藩让王荆七给国潢、罗泽南、刘蓉、郭嵩焘每人斟了一杯热茶,这才开言说道:“你是老团练了,我们要在省城建的这个大团,你还是团总吧——我昨日已委托张中丞正在和其他省联络。藩库先借给我们的那十万两银子,我想拿出八万两买枪、炮,余下的两万两,一部分置办勇服,一部分做日常所需。发审局一两银子没有,传出去,也不成个体统啊!”
罗泽南摆摆手道:“行了,您别羞臊我了。您还是让我做个营官吧——您是名正言顺的团练大臣,您不做团总让我来做,分明是把我往火坑里推——涤生啊,这两营的团勇想来是不会出什么问题了。粮台、军需、文案,您都定没定啊?”
曾国藩笑道:“巡抚衙门里有许多候补道、府和县,各县还有一些在籍的大小官员,我们就从这些中挑出几个委用吧。”
郭嵩焘这时笑着问:“大人哪,一共就三个营。罗山抢了一个营官去,剩下的那两个营官,肯定也落不到我的头上了——我能干什么呢?总不能干吃饭不做事吧?发审局刚设立,恐怕还养不起幕僚吧?”
曾国藩笑道:“筠仙哪,你是海内闻名的翰林公。这次还发挥你的特长,给团营劝捐吧。没有银子,一切都是乌有啊!”
国潢这时道:“大哥,我呢?”
“你?”曾国藩一愣,想了想才道:“还是老规矩,你跟着罗山练勇吧。”
曾国潢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问:“大哥,您让我也当营官?”
曾国藩一笑:“你怎么能当营官?——罗山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刘蓉忙道:“涤生啊,万万不可!——我已为澄侯想好了差事。发审局也好,团营也好,都得设立粮台。我看哪,就让澄侯管理粮台吧。”
曾国藩摇摇头道:“发审局的粮台是整个团练的命脉所在,不能出半点差错,非精细忠诚之人不能出任。澄侯固然忠诚,但精细不够——”
罗泽南道:“天下事都是学而知之,我同意孟容的举荐。这发审局的粮台,非澄侯这样的人来管不可!自己人,放心!”
曾国藩不再言说此事,却回头对刘蓉道:“孟容啊,你也和筠仙一样吧。团练要想练成气候,处处都得用银子呀!——据我所知,你这几年游学,结识不少豪绅巨富。你呀,就多劳动吧。”
罗泽南这时道:“涤生,另两个营官委谁呢?我看就委王錱管带一营吧。怎么样?”
曾国藩道:“罗山是轻易不滥荐人的人。好,就让王錱管带一营。另外一名营官,我们临时再定——明日一早,发审局就挂匾——等会儿,我带你们几个去看看营房、灶房、会操处。张中丞这次花出大气力来办团练,我们总得搞出些名堂啊!”
罗泽南忽然道:“涤生,倒忘了一件大事——发审局稽查土匪,得成立一个亲兵营啊!您的安全都保证不了,还办什么团练哪!——巡抚衙门的亲兵营是一百名亲兵,我们也挑一百名吧。您是在籍侍郎,又可单衔奏事,就算多几个亲兵,别人也不能说啥。”
曾国藩道:“你又开始说胡话了。团练又非经制之师,发审局亦非我大清建制的衙门,搞什么亲兵营啊!——传扬出去,不笑掉人大牙才怪!”
郭嵩焘正色道:“大人,我认为罗山所言甚合道理。这亲兵营可不同于别的,是非建立不可的——您老试想,发审局是捕人清匪安民的所在,您的安全都保证不了,还谈什么团练呢?——我以为呀,一省团练大臣没有亲兵营,那才真让人笑掉大牙呢!”
刘蓉道:“涤生,别的我们都听您的,关于建立亲兵营啊,您还是听罗山和郭翰林的吧。”
曾国潢道:“大哥,您是团练大臣,出门没有亲兵保护哪成啊!”
曾国藩无可奈何道:“那就挑五十名吧,让萧孚泗管带。省些银子,练几名健勇才是真的。”
又喝了一会儿茶,说了几句题外话,曾国藩便带着罗泽南等人去巡视营房,顺便到城外接五百名勇丁进城。
把勇丁安顿下来,曾国藩便让罗泽南、刘蓉二人会同曾国潢,专为发审局粮台,寻了一处带有很大一个库房的办事房,命曾国潢会同另外四名委员,一面派人先为五百团勇采购十天的粮食、菜蔬,一面建账。
当日晚饭后,曾国藩又会同郭嵩焘一起,一边商议,一边在灯下简单起草了一份选勇标准,以备将来扩勇时使用。
然后,曾国藩又忙里偷闲,硬拉郭嵩焘和自己下了三盘围棋。
十天后,各县挑选来省的健勇陆续抵达。因临近年关,各县均未挑足要求人数。
湖南省团练长沙大团勉强凑成两个营,尚欠一营。
经过会商,曾国藩决定就地再招募两营,凑足两千之数。
挑选勇丁由罗泽南与王錱负责,曾国藩、郭嵩焘总监督;刘蓉配合萧孚泗与李臣典挑选亲兵营。挑选亲兵又与普通勇丁不同,需要会些武艺的。
挑选勇丁临近结束的时候,王錱的旗下忽然来了一个摇鹅毛扇的人。
当时,曾国藩和郭嵩焘在临时搭起的大帐里喝茶说话,罗泽南、王錱、刘蓉几个则在帐外为勇丁登记,比较忙。
曾国藩对勇丁的挑选比较挑剔。曾国藩所选的勇丁,一要忠厚,二要腿粗,三要木讷;凡奸诈滑舌,身单之人,无论老幼,坚决不取。
鹅毛扇到时,罗泽南的五百勇丁已挑选完毕,王錱的五百勇丁也已录取了四百七十几人。鹅毛扇恰在这时翩然而至。
这是个身披道袍,年约三十开外的汉子。梳一条粗粗的大辫子,操一口当地土话。时候正是隆冬,他手里偏拿着一把鹅毛小扇,不知是为了好看,还是当真害心头热。
此人摇摇摆摆地来到王錱的面前,先施一礼,这才道:“俺姓孔名亮字伯温,人送绰号赛诸葛。得知长沙招募团练,俺弃下兵书不读,特来帐前效力。”
王錱一愣,回头望了罗泽南一眼,问:“孔亮,团练是杀敌的,可俺看你是个读书人——”
那孔亮不待王錱把话说完,便抢着道:“俺熟读兵书,在衡阳无有不知道的了——团练虽是杀长毛的,可总须有个运筹帷幄的军师才像个样子。俺原本是不准备来长沙的,可俺在衡阳恭候了三天,你们如何不去请俺?―――诸葛亮要三请才肯出茅屋,俺只须一请就中。你们不请,俺只好自己来了。”
王錱笑道:“现在看来,湖南已经有四个诸葛亮了:老亮、小亮、今亮,还有你这个赛诸葛——不知你老弟平时都读的是什么书?别是《三国》、《水浒》吧?”
孔亮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道:“你这位大人,倒真高出俺一筹啊!——你我此时才相与,你如何就知俺平日读的书!《三国》俺读了不下二十遍,已经读烂了五套。至于《水浒》,也是总要拿在手里看的。”
王錱见后面还排了一百余人,便急忙对孔亮道:“孔亮啊,你先回衡阳吧。待团练大臣曾大人到后,定然会带着关、张二弟去衡阳请你的。”
孔亮自然不相信,连连追问:“可当真?军中可无戏言哪!你给俺立个文书如何?”
李续宜早已被他絮聒的不耐烦,伸手把他往旁边一推,哪知竟把他推了个仰巴叉。鞋也掉了,鹅毛扇也飞出去挺远。挣扎了许久才爬起来,好歹把鞋穿上,又开始遍地寻那把鹅毛小扇。情形甚是狼狈。
刘蓉和罗泽南大笑不止。
曾国藩小声道:“告诉续宜,不得待人这般无理——他是个书痴,推他做甚!”
郭嵩焘笑道:“大人啊,像他这样有痰症的人,你不推开他,他肯走吗?”
曾国潢这时悄悄走进来禀道:“大哥,裁缝铺子正在连夜赶制勇服,三天后交货。”
郭嵩焘一愣问:“大人,藩库的银子莫非划过来了?”
曾国藩摇了摇头。
郭嵩焘追问:“这笔银子从哪里来的?——据我所知,湘乡县的那一万银子,也要等些日子才能划过来呀!”
罗泽南这时走进大帐。
郭嵩焘忙把订制勇服的事又对罗泽南说了一遍。
曾国藩小声道:“这是周升由京师带过来的两千两银子,先用着——啊,对了罗山,有件事忘了跟你说。伙房我让周升先去管着,等有合适的人选,再换下来。”
罗泽南摆摆手道:“我不听我不听,以后这些事您不要同我讲。我是您帐下的营官,只听调遣,不管他事。”
曾国藩笑了笑,没有言语。
中午,张亮基带着二品顶戴藩台徐有壬、三品按察使衔楚勇统帅江忠源、革职在营前效力的前湖南巡抚骆秉章、刚刚被张亮基密保成七品知县衔的巡抚衙门文案师爷左宗棠,在一大队亲兵的簇拥下,分乘着绿、蓝各色大轿,大张旗鼓地来到发审局。
刚刚到任的两名委员慌忙接出来,把一干人请到大堂落坐;一面着人摆茶,一面打发人去团练大营请曾国藩。
曾国藩同着曾国潢、罗泽南、王錱二人急忙赶回来。
到了大堂,曾国藩与各官一一见礼,又把曾国潢、罗泽南、王錱三人介绍给大家认识,这才落座,着人重新摆茶上来。
徐有壬让人把几张银票递给曾国藩。曾国藩数了数,转手递给曾国潢。
徐有壬拉着一张苦瓜脸对曾国藩说道:“为了给您老凑这十五万银子,司里把鲍军门都得罪了!这原本是给绿营置办军火的款子。现在军火倒是运来了,银子却没了!曾大人,司里现在整日除了犯愁还是犯愁。饭吃不下,觉睡不好,头发一把一把地掉。”
徐有壬抬手抓起自己的那根猪尾巴一样细的辫子,在曾国藩面前抖了抖说:“您老请看,这辫子细的,跟条麻绳似的!”
曾国藩起身一边施礼一边笑道:“为了湖南团练,藩台大人如此劳心伤神,让涤生为之动容。您老坐好,请受涤生一拜。”
徐有壬一把拉起曾国藩道:“您曾大人的礼,司里可无福消受。曾大人,令尊大人的身子骨儿还好吧?忙完这几天,司里想去看望一下他老人家。”
曾国藩拉着徐有壬的手道:“家里一切都好。徐藩台呀,长毛这一闹啊,不仅闹细了您老的辫子,连头发,也都闹白了。涤生没记错的话,您老比涤生年长十岁有一,今年差不多五十二了吧?”
徐有壬叹口气说:“还有几天,就五十三了。”
徐有壬忽然把声音压低:“曾大人,司里想偷着问您老一句:长毛如此强悍,用的是洋枪、洋炮,驾的是泰西火轮。旗、绿各营连吃败仗,团练能顶事吗?现在湖南藩库整日东挪西借、寅支卯粮,我们不能胡来呀!”
徐有壬话毕坐下,又是摇头又是叹气。
张亮基哈哈笑道:“钧卿啊,您一见曾大人就说个不了,到底为着何事啊?曾大人,您只同徐藩台一人拉扯,把我们都晾在一边,可不行啊。”
曾国藩坐下道:“中丞大人,您来的正好——如今勇丁又招募了两个营,明日就将受训。我正要找您商量,还须您帮忙啊!”
张亮基一愣道:“曾大人,昨儿有人说,省城大团又扩募了五百人。本部院不信啊。本部院记得很清楚,您要在省城设的这个大团,是三个营,一千五百人。只一天的光景,竟然多了五百人!这件事,您应该同本部院言语一声啊。徐藩台呀,本部院说的不错吧?”
徐有壬唉声叹气道:“照理说,团练的事没有司里说话的份儿。可是——曾大人,司里呀,什么都不想说。不过呀,您得给司里个准信儿,刚才交给您的那十五万,两个月能不能返还给库里呀?您要真返还不了,这笔银子啊,司里还得取回去。”
一听这话,曾国藩、罗泽南、王錱全部愣住。
曾国藩用眼望着张亮基道:“张中丞,您老到底是怎么跟徐藩台说的?”
张亮基苦笑一下说:“曾大人,您不要着急。徐藩台也有徐藩台的难处啊。您可能并不知道,今儿一早,因为这十五万银子,徐藩台都和鲍军门闹翻了!”
张亮基又转头对徐有壬说道:“钧卿啊,您看这样好不好,这笔银子哪,多宽限曾大人几天。这样吧,给曾大人半年时间。绿营那笔军火款哪,您先从别的地方挪一挪。本部院做个中人。”
徐有壬拉着脸子说道:“抚台大人哪,司里也是没办法呀。在座的谁不知道,鲍军门以前是有爵位的呀!就现在湖广这些领兵大帅当中,除了琦军门,哪个敢跟鲍军门比呀?曾大人,您不要误会。司里说这些,可不是针对您。鲍军门和司里闹起来,司里抗不住啊!”
张亮基对曾国藩笑了笑说:“曾大人,银子的事就这样定了。您还有没有别的什么事?还有哪些需要巡抚衙门办的,您只管说。不过本部院得把丑话说前头,以后团练扩勇啊,您最好跟本部院提前打声招呼。设若制军和上头问起来,本部院也能递上当票不是?”
曾国藩回头对国潢道:“澄侯,你现在就去粮台,开一张字据交给藩台大人。”
曾国潢起身同众人行了个礼,快步走出去。
曾国藩没有接张亮基的话茬,而是话锋一转道:“中丞大人,大团建起来了,抚标得给我出几名教习啊!团练团练,得练哪!”
“好!”张亮基当即应允:“您曾大人以后啊,最好多提这样的事。不用银子,还能卖个人情。这是好事啊!一会儿,您就着人去抚标,想要谁,本部院明儿就打发谁过来。需要几名?两名够不够?”
曾国藩道:“最少得三名——午后他们会操吗?”
张亮基道:“抚标是晨时会操,午后何时会过操?——这些,您是知道的呀!”
曾国藩道:“还是以前的老章程啊?现在可是非常时期呀?”
张亮基一笑道:“非常时期?提标现在还是三天一会操呢!怎么,您想会操的时候挑教习?”
曾国藩反问一句:“怎么,不行吗?我请的可是教习呀?”
曾国潢这时走进来,把一张字据递给低头喝茶的徐有壬:“藩台大人,这是发审局开给藩库的字据,您老看看中不中用?”
徐有壬向身边的一名白顶子委员示意了一下。那名委员忙站起身,双手把字据接在手里,看了看说:“就这样吧。”
张亮基这时起身说:“行了,本部院就回去了。”
张亮基话音未落,徐有壬等人纷纷起身。
曾国藩同着罗泽南、王錱、曾国潢等人把张亮基送到轿旁。
临上轿,徐有壬叹口气对曾国藩说道:“曾大人,您墨绖从戎,司里自然是佩服的。可有些事啊,也不是想的那样简单。司里今儿有些话呀,说的可能不中听。但司里并非针对您个人,是以事论事。您不要太往心里去。”
曾国藩对徐有壬拱拱手道:“您老这话说的可有些远了。其实您老也知道,涤生要在省城办一大团,主要是因为守城兵力不足。至于能否收到实效,涤生心里也没底呀。涤生希望您老以后啊,经常来这里看看。有什么想法就说,不要藏藏掖掖。”
徐有壬边上轿边道:“司里什么都不怕,就怕您老建的这个大团哪,画虎不成反类犬哪!”
徐有壬话毕坐进轿子。
张亮基见徐有壬上了轿子,这才边上轿边道:“曾大人,本部院听您老的话音,您不会明儿自己去抚标挑教习吧?”
曾国藩道:“您忙自己的事吧。等我选好了人,再向您言语。”
眼望着张亮基、徐有壬等人的轿子越走越远,罗泽南、王錱二人忙向曾国藩道了一声别,然后回了大营。曾国潢稍停了停,也回了自己的办事房。
曾国藩的脑海此时却一片空白,一个人愣愣地在辕门外站了许久,才闷闷地走回签押房。
徐有壬的一番不轻不重又合情理的话,无异于当头一捧,打的曾国藩方寸大乱。
郭嵩焘与刘蓉已于早饭后乘着轿子劝捐去了,罗泽南和王鑫正忙着为新勇排队列、选哨长、什长的事。
曾国藩一个人在签押房里,一边揣摩徐藩台的话和张亮基态度的明显变化,一边很仔细地思索着原因。
很明显,徐有壬对在省城建团一事是不赞成的,而张亮基显然对这件事也开始动摇。而这些,又正是曾国藩最担心的。
曾国藩思来想去断定,有可能是湖南提督鲍起豹,在二人面前说了什么。因为曾国藩丁忧前就知道,徐有壬与鲍起豹有姻亲。两个人又都是顺天宛平人,据说已是几代的交情;还有一种可能,是徐广缙说了什么。
想到这里,曾国藩愈发不知所措了。
团练原本就不是经制之师,一时一刻都离不开地方官府的支持。
现在一省粮台公然站出来刁难,这团练还能办下去吗?最让曾国藩左右为难的是,他已经向朝廷拜发了折子,把自己办团练的想法奏明了上头!
曾国藩痛苦地闭上眼睛,口里下意识地自语道:“开弓没有回头箭,这可如何是好啊!曾涤生可让郭筠仙给坑了!”
周升这时带着名厨子走进签押房道:“大人,这是从伙房挑出来单为大人做饭食的。小的把他领过来,和大人见上一面。他叫狗剩子。大人看可中?”
没等周升把话讲完,狗剩子已是趴到地上砰砰砰磕起了头,口称:“小的给大人请安了。”
曾国藩猛然惊醒,许久才问周升:“如何还要给我单挑做饭的?是你的主意?”
周升道:“今儿挑了三十名,都能做些粗食,有几人还能炖烩菜。”
曾国藩道:“周升啊,你在伙房一定要精细。既要保证团勇们吃饱吃好,还要省花费。我们现在,又要过在京里时的穷日子了。你知会一下四少爷,别的地方可以将就,伙房不能马虎。你带狗剩子回大伙房吧,我每日和团勇吃一样的饭食,不开灶。团练不是国家建制,凡事能节俭则节俭。你下去吧。”
周升急道:“大人,您这可让小的做难了。罗相公不仅让您老开单灶,营官们也都开了单灶啊。说这样一来,不仅吃饭方便,议起事来也方便。您说这——”
曾国藩把茶杯一顿道:“统统胡闹!告诉他们,就说我讲的,湘南团练,没有单灶,只有大灶!吃不惯我大灶的,请他另谋高就!”
这是曾国藩第一次对罗泽南表现出的不满。
周升没再言语,带着狗剩子退了下去。
不大一会儿,罗泽南带着李续宾、李续宜兄弟二人走进来。
曾国藩抬了抬眼皮,没有说话,也没有让座。
罗泽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好自已坐下道:“涤生,您又咋了?还在生徐藩台的气?”
曾国藩瞪了一眼,忽然问:“罗山,是你告诉周升,不仅我要开小灶,连营官们也要开小灶?”
罗泽南一愣,忙道:“对呀,这难道错了吗?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官勇们总得有个分别不是!都挤在一处吃饭,乱轰轰的成什么样子?您做过兵部侍郎,应该知道这些的!”
“胡闹!”曾国藩一拍案面,却忽然又放慢口气,对李续宾、李续宜道:“你二位先下去候一会儿,我和罗山单独讲几句话。”
李续宾、李续宜兄弟二人一听这话,忙施了一礼,双双退出去。
曾国藩猛一收脸,道:“罗山哪,你枉读了几十年的诗书!你真是混透了!”
罗泽南正对曾国藩的前一句“胡闹!”莫名其妙,曾国藩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他再也坐不稳板凳了。
他嚯地站起身,脖粗脸红道:“曾大人,您把话讲明白!我是读了几十年的子曰诗云,但我不相信我是混透了的人!您如果看我碍眼,我可以走!”
曾国藩一眯三角眼,断然喝道:“你给我坐下!还没有人敢这样同我讲话!”
罗泽南一挺脖子道:“我就不坐下!——你曾涤生一有不顺,就拿我煞气!您不该这样对我!”
曾国藩缓了一口气,徐徐说道:“谁让你罗山是我的好友呢?”顿了顿,忽然长叹一口气,眼圈明显一红:“咳!罗山哪,我们这发审局刚刚挂匾,大团也刚刚募齐勇丁,王藩台就来捣乱。张亮基一惯和稀泥,你我再不精打细算,这团练如何办得下去呀。涤生是一个丁忧的侍郎,是墨绖从戎。你和孟容不过乡间的两个秀才。我们既然下决心要办团练,就须拼出命来办。我知道,大清的官场最讲规矩。可我们现在,饷银无一两,枪炮无来源。你说,我们拿什么讲规矩呀!发审局挂匾至今,没有拿过一个土匪;勇丁刚刚募齐,操没有会过一次、长毛不曾斩得一人,倒讲起规矩来了!我这次决定来长沙办团,靠谁呀?就靠你罗山、孟容、筠仙你们几个呀!——就你目前这个样子,如何得了啊!”
罗泽南一屁股坐下去,仍辩道:“说起这团练,我比您都心急!我也想早一日练成样子,替您堵堵一些人的嘴呀!”
曾国藩喝了口茶,润了润喉,接着道:“你的大功,我是记在心里的。罗山哪,我们团练哪,也不是一点规矩没有。按我大清体制,文官坐轿,武官骑马。以后,你们几个都骑马吧。”
罗泽南道:“涤生,您是不会骑马的,给您弄头毛驴骑吧。”说着,自已先笑将起来。
曾国藩知道罗泽南在打趣他,所以也不恼,只管说道:“我是丁忧的人,又是帮办湖南团练。既不是文官,也不算武官。所以,以后出行就乘顶花呢轿吧。——罗山哪,你以后多在练勇上下下功夫,等建了大功,朝廷会给你规矩的。现在,听我的话,所有的规矩都免了吧。算我曾涤生求你了。”
罗泽南笑道:“只要您曾大人不嫌大饭厅吵,我自无得话说。对了,涤生啊,我想让澄侯带李续宜回湘乡一趟,把朱孙诒答应的那一万两的团练费取回来——轿子和马,都要买呀!”
曾国藩道:“发审局已经设立,那一万两银子自然要拿回来——至于轿子和马嘛,我晚饭后到巡抚衙门去走一趟,争取让张采臣哪,从提标和抚标征调几匹过来。顺便啊,我再管他要顶闲置的轿子。明早,等抚标会操的时候,你同我到操场去一趟。张采臣已经答应给团营调配几名教习。要想练出好勇,一定要有好教习呀!”
当晚,曾国藩在十几名亲兵的护卫下来到巡抚衙门,请求张亮基给征调十匹战马,供团练营、哨长以上武官使用。
张亮基笑了一笑,当即应允,由巡抚衙门负责,为团练购买战马五十匹、甲胄五十付、运送给养的战车十辆、土枪二百杆、鸟枪三百杆。
曾国藩一听这话,猛地瞪大眼睛,不相信地追问一句:“您老不是又再诳我吧?您这次啊,可得给我立个字据。我以后啊,得多个心眼儿。不能您说什么,我便信什么。”
张亮基哈哈笑道:“立什么字据呀,本部院办就是了。曾大人哪,我知道您对本部院有气,本部院也有难处啊!您想啊,徐钧卿是一省藩台,他首先得保证绿营的饷粮啊。他连经制之师的饷粮都保证不了,他这藩台还想做吗?现在各省都在用兵,协饷根本就不到账啊!”
曾国藩苦笑一声道:“您说的这些呀,我都已经听够了。您老走以后啊,我连死的心都有啊!我曾涤生,不该来趟这场混水呀。”
张亮基一笑道:“您有什么话呀,去跟皇上讲。本部院能帮的,一定帮;帮不了的,您也休怪我。”
曾国藩点了一下头,起身说道:“您的难处我都知道。团营什么时候能见到马和枪啊?您得给我个准信啊!”
张亮基一边往外送曾国藩一边道:“本部院明儿一早就打发人去办。”
两个人走出大门,张亮基驻足。
曾国藩却忽然用手指着院子东侧的一顶无轿布的轿子道:“我来过几次,它就那么放在那,挺碍眼的,给我抬过去吧。我现在是什么缘都得化呀!”
张亮基先是一怔,猛然才想起曾国藩来省城已近一月,尚没有坐过轿子,忙道:“涤生,是我疏忽了。我明日一早着人给您抬过一顶轿子过去。我可以不坐轿,您这团练大臣,可不能无轿啊!”
曾国藩再次称谢,这才步行回辕。
第二天一早,张亮基果然着人抬过一顶绿呢大轿过来。
曾国藩围着轿子看了看,让王荆七赏了来人,又吩咐萧孚泗带两名亲兵,将绿呢布撤下,换了花呢,再选四名轿夫。萧孚泗满口答应。
曾国藩与罗泽南又匆忙赶到抚标操场,来为团营挑选教习,同时也想看看绿营会操。
这日偏赶上抚标与督标联合会操。大大的操场四周遍插了大旗,在风地里呼啦啦地响。
湖南提督鲍起豹,骑着高头大马,红顶子旁插着花翎,斜佩短枪、腰刀,耀武扬威地在场地往来巡视。鲍起豹的后边,跟着总兵清德、副将邓绍良等二十几名高级武官。
曾国藩按着礼节,和罗泽南趋步来到鲍起豹的马前,施礼问安。
按大清官制,武官再大,见了三品以上文官都须下马问安,文官只须还礼即可。
曾国藩虽是无品级的团练大臣,但因是丁忧侍郎,见了从一品的鲍起豹,照理是无须抢先施礼问安的。
但曾国藩为了能让鲍起豹支持团营,甘愿用下级见上宪的礼节来对待鲍起豹,这不仅让所有在场的绿营武官瞪大了眼睛,连身旁的罗泽南也大吃一惊。
罗泽南用手拉了拉曾国藩的衣袖,小声道:“涤生,不要自降身价!这些武夫,没有哪个是肯通情理的!”
曾国藩却不理,施礼问安毕,便闪在一旁,等着鲍起豹下马还礼。
鲍起豹却在马上拱拱手说道:“曾大人见谅,本提正在会操,就不下马还礼了。不知曾大人此来有何公干?”
曾国藩万没想到鲍起豹这般不通情理,脸色不觉一红,只好说道:“涤生此来,想从抚标给团营挑几名教习。”
鲍起豹道:“团练又不上阵杀敌,用教习做甚?可曾知会中丞大人?”
曾国藩道:“张中丞已面许涤生,准从抚标选几名教习训练团营用。”
鲍起豹想了想,忽然就一扬手中的马鞭,几十位武官从曾国藩、罗泽南的面前走过。
曾国藩愣了半晌,只好慢慢地跟在武官的马后,好像在慢不经心地踱步,其实是在仔细观察领操的低级武官们。
所谓低级武官,是指四品衙的佐领以及未入流的百长。这些武官没有马可骑,都站在队伍的前面,和营丁们拿着一样的刀枪,只是头上多了个顶戴。
曾国藩见这日提、抚两标的营兵,演习的是火器。有火枪、火炮,还有专为炸城墙用的劈雷子。
曾国藩看了许久,见两标的营丁们操练的并不认真。拿试射开花炮来说,有目标的一方把红旗举起多时,试射的一方尚没有往炮膛里装弹器;装了弹器之后,又迟迟放不出去。于是赶紧报告说弹器受潮了,打不出去,只好再换新的。
曾国藩边看边兀自叹息:花了大把的银子买来的这些火器,生生让这些败家子糟蹋了!这样的官兵遇了长毛,不败倒让人奇怪了。
罗泽南小声对曾国藩道:“涤生啊,让这样的武官去训练团练,如何能练出劲旅呀?——以我看哪,我们还是想些别的法子吧,别在这儿浪费脚程了。他们不中用啊!”
曾国藩虽对罗泽南的话有同感,口上却道:“武官都像鲍军门,这大清不早完了?——这几千人里,哪能没有几个肯认真做的?”
罗泽南闭上嘴,眼里却射出讥讽之光。
曾国藩的两眼,此时却定在了一个小团身上。这一小团人约有百十名的样子,带队的是名守备。曾国藩发现,这一小团人人数虽轻,士气却高昂,演练火器时,不仅无一发臭潮弹,时间也快得很。
曾国藩细看那守备,三十几岁的样子,满脸胡须,身材颇高大,喊号的声音也洪亮,眼见是名老行伍。
间休的时候,曾国藩趁鲍起豹等人不注意,悄悄来到那守备的跟前,小声问道:“总爷是抚标还是提标?”
守备一见问话的是曾国藩,忙道:“大人快不要抬举卑职,卑职可不敢当总爷二字。卑职是提标。”
曾国藩笑道:“总爷台甫?”
守备道:“卑职塔齐布,在提标任守备——大人莫不是要让卑职去教习团练?”
曾国藩见鲍起豹带着一班大员笑着向这里走过来,便道:“正有此意。不知可愿意?”
塔齐布望了望走来的鲍起豹,轻轻地点了点头,便撇下曾国藩,抢前几步给鲍起豹、清德等人请安、见礼。
曾国藩趁此机会,拉了拉罗泽南。两个人便放开步子向场外走去。(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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