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之后,沙漠进入了雨季。
仙人掌吸饱了雨水,更加肥嫩多汁,屋后的菜地也变得绿油油生机一片。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在好起来,包括于时赋的伤。
在言伤故意大半夜削仙人掌给他看以后,于时赋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对言伤处理他伤口和吃饭都变得配合了许多。
只有一样,他还是不肯自己吃饭。身体纤瘦身形高大的男子总是缩在被子里,如果言伤不喂他便只静静的呆着,任饭菜放在一边,自己绝对不会动上一筷子。
除去心理上仍旧是封闭着的,他的伤势宛如被雨水滋润了一般,痊愈的速度变得很快。那处已经是完全好了,她再也不必每一次都给他换药,也不必安慰他,让他不要颤抖。背上的伤开始结痂,其他地方或轻或重的伤痕都已痊愈,只留下淡色的疤。过不了多久,连那些疤痕都会消失,他很快便可以恢复成以前的那个他。
但他一点也没有表现出愉悦。言伤曾提过一次要带他出门走走,熟悉一下出沙漠的路线,然而他愤然将自己埋进被子里,不肯听她说话。她只说了几句,并没有要赶他走的意思他便这样过激,言伤知道,就算他身体上的伤已经痊愈,心上的伤口却丝毫没有好转。
每一次他都安静的坐在床边,等着她将饭喂到他的嘴里,然后缓慢的吃下去。尽管没有刻意拒绝进食,他的食量还是小的可怜。一碗粥往往只喝上两三口,再吃两根青菜便闭了嘴不肯再吃,即使言伤使劲浑身解数劝说,也最多能再喝上两口。
他比言伤刚找到他时身体好了一点,但还是瘦得可怜。有时言伤在门外洗菜,他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会站在门口望着她,也不说话。言伤抬起头,便看到他看着她,透露出些微茫然悲哀的目光。风沙卷起他的衣角,他只穿着一件素白袍子,袍子下摆空落落的,被风一吹便扬起来,露出他赤着的脚。
不是没有告诉过他,不可以赤着脚直接踩在地上。但每次说的时候,他都是看着她,轻轻点头。然后很快就有了下一次,他依旧不穿鞋看着她。
“地上不烫么?”言伤放开手里的菜,甩干手上的水,将他扶回床边,拿了鞋子亲自给他穿上。
“……”于时赋茫然点点头,随后又摇摇头。
等不到他开口言伤便保持着那样的姿势,蹲坐在地上仰头看他。这样的姿势很难受,但她硬是一动不动,等着他开口。片刻后,于时赋伸手来拉她。
“……烫。”
他声音低低的,就像是被人欺负了的小媳妇般低眉顺眼。言伤叹口气站起来,将一件衣服给他披上。
“你若无聊,我便带你出去走走……”
“我不走!”
“我知道你不走。”对于他突然变大的声音言伤已经习惯了,拿了木梳便开始给他梳发。
没有多余的梳子,他只能与她用同一把。她第一次用这把梳子给他梳头的时候,他的脸微微红了起来,俊秀的脸看起来竟有风情万种之意。
言伤对他解释了,他脸上的微红也依旧未消退下去。他僵直着身体,一动不动的等待她给他梳发。因为不肯迈出房门又总是呆在床上,是以言伤从来未将他的头发绾起来,他总是散着一头柔顺的黑发,静静的呆在某一个地方。
这样下去,即使是言伤有心救活他的心,他也只能越来越沉默。
“……我不想出去。”于时赋看着模糊铜镜里言伤的脸,脸是微红着的,他低下头,“就在屋子里,跟你待在一起,就好了。”
“可是我现在要出门一趟。”言伤说着放下梳子,从一旁拿出了一件深绿色的裙子。她对他柔声道,“我本来是与你一样不想走出这沙漠的,但是我有些东西一定要买,所以今日必得去集市一趟。”
于时赋握住她的手腕:“为什么,要换新的衣裙……”
“其实我也厌恶换新的衣服。”言伤将手上裙子抖开,露出上面精致的绣花,“只是我要买的东西是在女人家才能进的地方,那里面的女子都十分爱干净,如果我穿着一身脏兮兮的衣服……”拽起身上青衫一角,“她们不会卖东西给我的,我连门都进不去。”
“是……女子用的东西吗?”
脸上的微红本还未消去,现在却更加的红了。言伤愣了愣,心里嗟叹一声:她本想用这样的理由出门,再带上他一起,顾及着他是个男子是以将话说得隐晦,他却这样直白的问出了口。
言伤点了点头,然后抱着手中衣裙回了房间。
换好衣服,她挽起袖子,将换下的衣服放进一旁木盆。抬头,却正对上于时赋一张红得快要滴血的脸。
“……于公子?”
他慌忙的倒退两步,冲她摆了摆手。
“你,你的袖子。”
言伤顿住手上动作,看向自己挽起来的袖子。为了方便待会儿从井里打水,她的袖子挽得很高,露出大片雪白皓腕,在阳光下白得无比吸人目光。
言伤当着他的面将袖子缓缓放下,正要走上前,却见于时赋又退后了一步。
“从前……”于时赋低着头,“你还救过其他男子么?”
“有过一个。”言伤回答了他的话,他却仍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抬起头来,唇色苍白:“那么,你在那个男子的面前也露出过手臂么?”
言伤觉得心上一酸。
原来他竟是在纠结这个。
“那个男子,是个年近六旬的老翁。”
“那也不可以!”他愤然迎上前抓住她的手,力气大得她都觉得有些疼,“你快把他的样子忘了,不可以记得他的样子!以后也不许在谁的面前露出你的手臂!”
“于公子。”言伤平静的直视着他,只一秒,于时赋便被火燎烫一般松开了手,他又低下了头,一双眸子无措的看着地面。
言伤动了动被抓过的手,上面一圈青色的印子。他抓得太用力,这些印子短时间之内大约是消不了了。
“对不起……”
于时赋神情黯然。若是在平时言伤必定已经安抚他了,然而此刻,她却没开口。只是端起地上木盆,走向屋后的水井。
她在心里想着今日必定要带他出一趟门,即使心里不忍,然而若是因为一点不忍便放弃将他带出去,那么她下了许久的决心便又白费了。
走到井边打了水上来洗衣服,渐渐地,她心中的不忍消退了下去。想起于时赋黯然的神情,言伤加快了往回走的步伐。
远远地便看见他,依旧站在原地,连姿势都没变过。听见她的脚步声他抬起头,迷茫脆弱的眸光正对上她的眼,粲然一亮。
言伤却是丢下木盆蹙起眉头,一把将他拽回了屋子里。
“门外日头毒,你不好好的呆在屋子里,在门外做什么?”
他轻轻拉住她的袖子:“等你。”
“……”言伤深深吸口气,转身走出屋子。待她将衣服晾好回首,意料之中的看见他又站在门口,赤着脚。
她皱眉,走过去。像以前一样将他扶回床边,又蹲下.身为他穿鞋。
一天中这样的动作总是要重复很多次。
沙漠里的地上白天是滚烫的,像被火烧过一般,晚上却是冰凉的,直凉进人的心里。总是在白天赤脚行走,他的脚底被烫得变了色,甚至有些破皮。
即使心理有怎样的创伤,基本的生活常识确是应该有的。不肯吃饭,不肯出门,自虐般在滚烫的地上行走,这样的行为,和自闭的两三岁孩童又有什么区别?
“你的脚,破皮了。不疼么?”言伤捧着他的脚,他的脚趾头无意识瑟缩了一下,随后他沉默着摇了摇头。
言伤却是不管他的摇头,去打了一盆凉水放在床前,她想在出门之前,必得将他不爱惜自己脚的习惯纠正过来。蹲下身子,将他的脚轻轻放进去清洗。
“于公子,你是个喜欢行走的人。”言伤将冷水淋在他的脚面上,细细搓洗。他僵直着身体,一动不动,她抬起头正对上男子一双有些自怨自怜的眸子,“你现在连自己最重要的脚都这样不爱惜,你教我怎么相信你是个靠得住的男子,怎么将你留下来?”
手上的脚猛然一颤。
于时赋放在床沿边的拳头用力握了握,张了几次嘴似是想大声说出些什么,最后咬了咬嘴唇,半天才低低说出一句:“……我只是想让你心疼。”
他不敢去看她的眼睛,只将脸偏到一旁,低低道:“我想留下来……我不愿意再走了。从前行走的时候我觉得很快乐,觉得沿途的山水无比秀丽,可是现在,我不管看什么,都觉得了无生趣,恨不得时时刻刻和你在一起,永远都不分离……”
“待到你的伤好了,你便会像以前那样喜欢山水了,自然也会将我忘了。”
“不会。”他缓缓将脸转回来,眸光幽深的望着蹲着身子的言伤。
“我现在只有看着你,看着你疼惜的目光,才会觉得我自己是活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