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止水坐在院子里擦剑。
这把剑是师父留下来的。朱璇说师父早在十年前就已仙逝,只留下这把寒光逼人的剑。
整整五日里,他都在仔细的擦拭剑上的每一寸地方。
剑上映出他早已不再年轻的脸。当年那个浩然正气血气方刚的少年已经老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背负着血海深仇,面无表情的中年男子。
可即使是这样正在苍老的自己,也有那么一个人,说他长得好看。
“止水哥,你在想些什么?笑成这样。”
手指一僵,凌止水侧首,正看到一抹绯红色身影站在他的身后。
“没什么,想到少年时的一些荒唐的事情罢了。”
“荒唐?”朱璇提起裙摆,在他的身边坐下来,拖着白嫩的腮歪头看他,“是想到了那时候,你为了练剑连饭也不吃,最后我把鸡腿塞你嘴里的事情么?”
凌止水有些微微赧然。
“你这个人似乎一直是这个样子,为了一件事情总会忘了旁的事情。”朱璇说着伸手去拿他手里的剑,凌止水下意识握紧,她有些惊愕,又有些失落的收回手,“我忘了,你保命用的东西是绝对不会让别人碰的。”
“……对不起。”
凌止水这样道歉,并非是纯粹因为他没办法将手中的剑交给眼前这个女子,他只是想起从霸云山庄逃出之后,他背着于寸心赶路时的场景。
少女的手就垂在他唯一能保命的匕首旁,一伸手就能碰到。那时他没有感到不安,他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信心,总觉得这个少女是绝对不会伤害他的。
可是面对着朱璇,这个在竹青湖旁等待了他整整二十年的女子,他总是局促着。面对着她,就像面对着一个最熟悉的陌生人。
“没关系。”朱璇说着摇了摇头,表情却显得并不开心,“我知道,其实你一直都在怪我,怪我那天把于寸心放走了。”
凌止水神色一僵。
“你也不必否认。我知道,你的心从来就不在我的身上。”
朱璇说着站起身,直了直身子,显得十分自然轻松。她看着他低垂的眸子,还有紧紧握住剑柄的手指,嘴角缓缓露出笑容来,明明是极致灿烂的笑,在她脸上偏偏显现出一种荒凉来。
“不过没关系,二十年前我能在你心里没有我的情况下,变成你的未婚妻。那么二十年后,我仍然能在你心中没有我的情况下,变成你的妻。”
凌止水的手一直没有离开过剑柄,他沉默了半晌,终于低低应声。
“……对不起。”
“没关系的,二十年我都能等,再来二十年也没什么关系。”朱璇转身,长长衣裙在凌止水面前划过一道绯色的光,太过炫目,令他头晕眼花。
“止水哥,二十年前你答应爹会好好照顾我。你说你会娶我,赌上你的江湖道义,绝对会好好保护我一生。这些话,我这些年一直等着,从来没忘记过。”
“我知道。”他低眸看着地,眼神极迷茫,嘴里说出的话却是沉稳有力。
“九月初二是个好日子,我们便在那一天成亲罢。”朱璇似乎是在征求他的意见,口气里却满满是笃定,不顾他一瞬间白起来的脸色继续道,“于姑娘救了你性命,我们成亲那一日便请她来观礼,可好?”
凌止水没有回答。他依旧望着地面,眸光迷茫。
“我在这里很好,我不想跟你走。”
那日少女向他微笑着,脱下他的外衣递还给他,又向后退了几步。她的眼泪流得极快,滴滴答答尽数落在了地上。
明明是落在地上……为何他的心却像是被泪水狠狠炙烫了一般的痛。
“凌大哥,我知道你重情义,也知道你喜欢朱璇姐姐。你在牢中想了她二十年,她在外边等了你二十年。你看我今年只有十六岁,我全部的生命都没有你们相爱的时间久,又怎么会插得进你们之间。”
他觉得心中痛得难受,向她伸出手指去想为她擦去眼泪。她只是摇摇头又退了几步:“我不会跟你回去的,我虽然小,虽然什么都不懂。但我知道,你是在可怜我,我不要你的可怜。你好好的跟朱璇姐姐过日子吧,我不怪你。那日在娘亲的墓里你没有丢下我,便已经是报答了我的救命之恩,你我早已两清,谁也不欠谁的了。”
不是可怜……怎么会是可怜呢?
凌止水下意识便要摇头,谁知少女却已经转身跑开。
“你不必对我愧疚,我爱慕你是我自己的事,就算你成亲了,我依旧能活下去!”
他僵直的站在原地,看着那一抹娇小的身影从他的视线里慢慢的变小消失。只是短时间的事情,他却觉得自己已经在原地站了好多年。
“止水哥,你在想些什么?”
清淡的女子声音在耳畔响起,凌止水茫然抬头,正对上女子一双温柔中带着坚决的眸子。
“止水哥,我不论你在想谁,或者你希望和你成亲的女子是谁。”她伸出手,不顾他的僵直缓缓地拉住他的手,脸上保持着温柔的笑容,“九月初二,让我当你的妻,可好?”
凌止水动了动手指,女子的肌肤清凉滑腻,同于寸心是不同的。于寸心的手本身柔嫩,然而因为老是喜欢做些惹于霸云生气的事情,她的手心上布满细细的茧和伤痕。
本来就是不同的。
朱璇在外面等了他二十年,而于寸心和他相处不过数月;朱璇为了喜欢的人可以坚持许久,于寸心却宁愿让喜欢的人自己选择;朱璇待他温柔体贴,而于寸心却只会窝在他的怀里抱着他的手臂睡觉……
不同的……于寸心是不同的……
凌止水未被拉住的另一只手死死握住剑柄,半天,终于低着头开口。
“……好,九月初二。”
朱璇满足的弯弯嘴角,像是感觉不到他身体的僵直一般,缓缓将头靠在了他的肩上。
凌止水沉默着,抬眸望天。
天边白云丝丝缕缕,整片天空苍茫无际,就像凌止水此刻的眼神一样。
半月后的一天,言伤正在同小乞丐一起在街边斗蟋蟀,忽然就看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款款走来。
绯衣女子容光焕发,脸上挂着满足的笑意。身旁的男子却是面无表情,低垂着眸,手上挽着几个大包裹。
他瘦了。
这是言伤看到凌止水的第一个反应。
在牢中二十年,受尽折磨。是以他虽然身形高大,身体却一直都是纤瘦的,而现在,这种纤瘦更是到了极致。风一吹来,掀起他的衣角,他整个人似乎都要随风而去。
“小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朱璇先看到言伤。言伤看到,朱璇喊出她名字的那一刹那,凌止水猛地抬起头向她看来,眸光暗沉着,有什么东西在里面剧烈汹涌。
“……朱璇姐姐。”
言伤有一些不自在。
她心里虽然难过,但她真的从来没有想过要抢她的男人。
“你最近过得快活么?”
朱璇只这样笑盈盈的问着。言伤看了看自己周身破烂的衣服,又看了一眼身形僵直的凌止水。那日他将她拉出梦回楼后她便失去了在里边的活儿,只能在街边与小乞丐们在一起,其实她是过得很凄惨的。
但她却很快露出天真笑容来:“很快活。”
“那便好。”朱璇也望了一眼凌止水,他直直站在原地,看着少女的目光很专注,仿佛全世界都看不到,只看得到她一个人。
收回眸光,她拉住少女的手:“九月初二我与止水哥成亲,你也来观礼罢。我希望你能来。”
言伤张了张嘴,直直望着女人的眸子。她看着自己,明明笑得很温柔,眸子里却是微微泛冷的。她拉住自己手的力道有些大,仿佛在向她传递着什么东西。
“……我不去。”言伤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摇摇头,“你们不必可怜我。”顿了顿又将目光投向凌止水,“凌大哥,我记得上一次听梦回楼的老鸨说,从娘亲墓里带出来的那颗夜明珠还在。”
凌止水望着她,眸光闪了闪,仿佛有些悲戚。
“现在你有了朱璇姐姐,那颗珠子也没什么用途了。你还给我吧。”
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从怀里摸出那颗夜明珠,又是怎样递到少女手里。凌止水觉得自己此刻在做的事情,就像一个梦。
也许梦醒了,他还跟她一起走在深山里,她还抱着他的手臂在打瞌睡,他还背着熟睡的她踏在泥泞的路上……
然而不是梦。
她拿过夜明珠看了看,露出了满意的笑。
“果然还是娘亲才会一直陪着我,不是可怜,是真的爱我。”
说着转身便走进了人群里。
凌止水怔了片刻。
片刻后,他忽然神色一变,浑身仿佛被雷电击中一般一震,转身便要朝着那方向追过去。
然而他只跑了几步。
他快要跑进人群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并不响亮的呼唤。
凌止水僵在原地。
“止水哥,你想去哪里?”朱璇走到他的面前,低头看着他手上的包裹,“你带着我们成亲要用的东西,要去哪里?”
他只是想解释……
想对于寸心说自己从来没有可怜过她……
他不知道为什么,但他就是发了疯的想解释。
“我们回去吧,止水哥。”
朱璇脸上带着笑意,声音里却渐渐失了温度。
“我们回去,布置我们成亲要用的喜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