狌狌重礼法。
这只小狌狌便是如此。
他走去招摇山丽麂的路上,见生灵总会行礼,行大礼,狌狌的礼节与人不同,狌狌以艳色为高贵,越是艳丽的色彩,他们越喜欢,如同那只胭脂狌狌脸上的胭脂。
狌狌的居所总会有各种颜色艳丽的东西,兽皮野草,晒干的果子,他们以山楂为饰,藤草做靴,身覆兽皮,打扮虽然不伦不类,却能让人感受到端正二字。
他一路走去丽麂,一路一俯首,一步一跪拜。
他平日里绝不是此番做派,但这次前去,是为了治疗爹爹。
要尽孝道,天大孝道,于是跪得值,要守礼法,祖宗礼法,于是必须跪。
他一路上都不言不语,重复着站起又跪下的动作。
招摇山腹地没有路,只有凸起的岩石和腐烂的枝叶,小狌狌还时不时的陷入一些地底居民留下的空洞里,纪承书看他的样子,他是知道的,但没有躲开。
自他出家门开始,他就跪了一路。
此刻他身上的兽皮已经脏乱到看不出原貌,脖子上的一串山楂果实也掉了个七零八落,脚上的藤草靴少了一只。
小狌狌没有停下整理仪容,他们这一族重礼法,更胜于重孝道。
纪承书其实很想问问他,若是他的父亲就因为他这一耽搁而死去,又为何要尊礼?
“不能不守孝,但更不能失礼。”狌狌忽然开口,纪承书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在无意间将问题说了出来,“我狌狌一族,在上古时本乃愚昧,但幸而一日得圣人教化,得以开启灵智,是以方跟旁族不同。”
“我们本不是先天灵物,后天再不知努力,便与其他蛮族又有何异?”
狌狌的胡言乱语,但纪承书懂了。
只是因想成仙而延续千年的执着转化成的畸形礼法,爹爹要救,礼更要守,两者冲突,先敬祖宗,再敬家父。
执拗性子,亦是直爽性子,狌狌不懂转弯,就这么折中成了个奇奇怪怪的礼法。
“你可以先取了育沛,再来答谢。”纪承书忍不住开口。
“不行不行,”狌狌连连摆头:“不问自取,此乃天大不敬,不知感恩,愧对先祖教诲。”
纪承书不说话了,说不动、说不通,认准了的死理,改不掉。
到达丽麂已是正午,狌狌脱了身上乱糟糟的东西,拒绝了纪承书帮忙的请求,这是他的爹爹,无需旁人帮手。
丽麂水冷,小狌狌在里面冻得只打哆嗦,纪承书在岸上,给他洗兽皮,烤兽皮,好在她早预见这种情况,在来的路上找到了一块姜,此刻正在给他煮姜汤。
小狌狌握着育沛终于上来,他一口喝掉了姜汤,连姜一起嚼碎咽下,“哈赤哈赤”地只喘粗气。
小狌狌回去的路上没再鞠躬,而是一路倒退着走,具他说,这是表示自己记住恩人的意思。
回到洞穴,老狌狌只剩下一口气,这还是纪承书给他先封了穴窍,她拿过小狌狌的育沛,先洗了手,再稍一用力,将育沛准确的掰下三分。
她将那三分喂给了老狌狌,剩下七分则给他佩戴上,过后不久,老狌狌的气色明显好了起来。
等到完事之后,她转头看见那两只狌狌站在她身后弯腰,口称多谢恩人。
纪承书如何敢当,这一路上她出力甚少,也只是最后帮了下不足挂齿的小忙罢了,但他们母女坚持,说是若非纪承书诊断出来,他们的家人恐怕就会……
在一阵乱七八糟的答谢之后,纪承书说出了她的请求,一问父母何在,二则是许小仙弟弟的下落和班主的下落。
“这位恩人……”胭脂狌狌小心的围着纪承书转着圈子,“您有两家父母,敢问您是……”
狌狌通晓过去而不知未来,纪承书纵使早就知道,此刻也颇为惊异。
她两辈子的过去,在他们眼里都不过一张白纸般,看得透透彻彻!
“都问。”纪承书还是抱着最不切实际的念想,若有一边的父母尚在,她都会去尽孝。
“恩人,”狌狌更迟疑了,但看着纪承书神色还是说了下去,“您两世皆无父母缘。”
两世皆无父母缘。
纪承书不知自己到底该摆出个什么样子了,悲伤亦或愤怒?
因为早已不在甚至完全只存于心中的念想对面前的狌狌发脾气?
纪承书还没有那么无聊和脆弱,只是伤心在所难免,她干巴巴的说道:“下一个问题呢?”
“离这里很远,那位姑娘的弟弟在蜀地,您要找的那个人在湘西。”
湘西……纪承书回想起湘西,她记得上一世,约莫也是这个时候,在湘西出了一件大事,也正是因为这件事,昆仑琅琊一战成名。
——有外道邪魔想将湘西百里都炼为养尸地!
湘西风水本就多僵尸,而这位境界低微而在阵法上造诣却甚高的魔崽子,居然生出了这么一个狂妄的想法,还差点被他得逞。
当年纪承书刚刚习剑不久,这件事她甚至连听都未曾听过,等到日后踏入仙途,才得知了这么一段往事,而直到那时,当年的余波都尚未衰退,掘墓毁尸屡屡皆是。
而蜀地,则是另外一件震惊天下的事了。
这几年的倒霉事就这两件,还偏偏都被她分毫不差的给撞上了。
如今她要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了么?
也罢。
纪承书看着自己腰间的剑,展现出一抹笑容,毫无畏惧、甚至带着挑战味道的笑容——管他前路如何,杀出一条便是!
纪承书全力赶路也不过刚好一月之后便到达了湘西。
湘西刘家村子。
这几日可谓是人心惶惶,先是刘老爷子一病不起,没几天就撒手人寰,见过他尸体的人都说,啧啧,简直不成个人样了。
要知道,刘老爷子在这一篇可是人人都公认的老当益壮,可是个一把年纪还敢上山打野猪的硬骨头,也这么说没就没了,他死的时候,浑身都干扁扁的,本来挺精壮硬朗的一个汉子,死了之后倒不是说就成了干尸,而是没了血肉的活气儿。
这话说着挺奇怪的,但事实就是如此。
然而还没完呢,自从刘老爷子出事后,刘老爷子的儿子媳妇就每晚能听见有人走动的声音,偶尔一抬头,还能从窗户上看到人形的剪影,这事儿可把他们吓得不轻。
但一连几日都是这样,这家人也渐渐不那么在意,还开玩笑说可能是爹回来找他们的时候,他们院子里养的几只鸡,在一夜之间忽然横死。
这可把刘家媳妇心疼得没边儿了,这几只鸡可都是会下蛋的,在当时的乡下,可谓是心头上的尖尖肉啊。
本来以为是黄鼠狼叼走的,后来检查鸡尸体的时候却发现不是如此,那鸡身上也跟刘老爷子一样,没了血气!
这次才是真正的干尸!
说是黄鼠狼叼走的,谁信啊!
鸡没了,倒也消停了一阵,刘家媳妇因为舍不得鸡,最后还是炖了给狗吃了,但那狗刚刚舔干净盆子,就口吐白沫的倒地了。
得了,这次狗肉谁也不敢吃了!
晚上的声音倒是小多了,刘家人也渐渐放宽了心,刘老爷子怎么说也是自己家里人,就算真变了什么,也还不至于对家里人出手吧?
但某一日,刘家媳妇起夜的时候,看见自己床边站着一个人,她当时还以为是自家男人没事爬了起来,又看到里面他躺的好好的,这才发现坏了。
好在她当时也没爬起来,顺势把抬起的手又放了回去,伪装成熟睡的样子,心道这莫不是遭了贼吧?
一边想着,一边偷偷看着床边的人,见他没太大动作,这才大着胆子去摸自家汉子。
就在这时,窗外的乌云挪过,倾斜而下的月光落到了床边人的脸上!
刘家媳妇当时就被吓得险些尿了裤子!
獠牙翻起,双眼微凸,面色青黑,周身有白发,除了身上一件衣服是自家老汉下葬时穿的能辨出身份之外,他整个人都不像个人了!
而此刻,他就站在床边,盯着刘家媳妇的脸,发出了像是打嗝又像是□□叫的一声!
刘家媳妇当场就翻着白眼晕了过去,等到第二日,她才悠悠转醒,拉着自家汉子哆哆嗦嗦的将事情说了。
刘家汉子是个孝子,说他老爹成了怪物,如何能忍?
即使他一直宠着这个媳妇,他此刻也被这句话给惹火了,第一次将媳妇给臭骂了一顿。
然而这次的风波,并不是那么好平息的了。
没几日,刘家媳妇就病了,和刘家老爷子一样的病。
乡下人迷信,说是不是冲撞了什么,刘家汉子想想媳妇说过的话,但要他承认自己亲爹成了怪物,他也是不甘愿的。
好在他们村子的村子是个有学识的,见到这种情况很快就提出了一个可能,莫不是尸变了?
村里人对这种说法是很赞同的,为了不让全村人遭殃,他们请求村子去刘老汉的坟上看看。
刘家汉子心情复杂,这么大的事儿,他也不敢拦着。
等到了第二天正午,太阳最足的时候,村里所有能自己活动的汉子都来到了坟上,村长说,要阳气镇住才行。
开棺的时候,村子先撒了一把糯米,那糯米居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起了黑色,这时大部分亲眼所见的人都信了尸变的说法,也有人打起了退堂鼓,这棺材实在太邪性了。
好在村长一再劝说,现在是大中午的没事,现在不处理以后后患更大,再加上山里汉子胆子大的不少,呼吸一闭,咬着塞满了糯米的小荷包,棺材还是开了。
和刘家媳妇说的一模一样!但现在这具尸体上已经快爬满了白毛!
村长强作镇定的走上前去,手上拿着满满一袋子糯米倒下,就在这时,那具尸体猛然一跳,在棺材里砸出了重重一声,竟是险些起尸了!
村长眼也不眨的倒完了整袋子糯米,拿出一根桃木钉,往僵尸心脏处狠狠捶去,就在桃木钉完全没入僵尸胸口的一颗,僵尸的手猛地抬了起来!
所有人心里一跳!
村长的手根本没停,直到将整根桃木钉砸了进去,这时他才开口说道:“把尸体拉出来,放到太阳下暴晒一个时辰,再用艾草烧了,完事之后你们都回去用柚子叶好生洗洗。”声音虚得像是在打飘。
暴晒尸体的时候没人敢离开,围着这具尸体啧啧称奇,这些人一辈子没见过僵尸,如今见到了,还有人想要凑上前去看呢!
村子把他们都敲了回去,他本是登天一镜的修士,此生都无望再进一步,索性在这小山村里隐居了起来,不料在自己晚年居然遇到了这种事。
按理来说此地风水不会产僵尸啊,难道是那怪病的原因吗?
等到烧毁尸体,大队人马回去之后,又得知了刘家媳妇的死讯。
在他们安慰刘家汉子的时候,却殊不知,这样的命运将会降临在他们每个人头上。
而这件事,不过是整个湘西里发生的一小件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