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玉葫芦一路往前,竟是笔直的道路,中间经过不少令普通修士闻风丧胆的区域,红缨也这么不闻不问地一路撞了上去。
纪承书想,她来这边接人除了太闲之外,估计也是赶她出来的人为了省时间。
九境修士的威压,还没多少不长眼的来挑衅。
昆仑的位置是最好找的,和深埋地底有时连自家弟子都会找不到的崆峒、自家人也从来不知道自己在哪的清虚相比,昆仑就那么正大光明地摆在那,只要不是眼瞎,在百里之外都能一眼看到昆仑。
只因太显眼。
昆仑有太显眼的一座山。
在所有能看得到的地方,那座山就那么直挺挺地冲进了视野里、闯进了视野里。
——顶天立地!
若是形容山,第一想到的便是坐、卧、横绝,但这座山不一样,是“劈”,若盘古手中开天辟地的斧是这座山,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这座山如同被什么地底深处的人握在手中,直斩云霄!
这座山,与其说是山,倒不如说是根柱子,笔直得过头,仿佛一块巨大的岩石被人给一刀一刀削出来形状,却忘了打磨,一座山,却能刺得人眼睛生痛,仿佛视野中的一切都被割开。
但就是这样锐利的山,却是绿的,斑斑点点零星的绿色,是在岩缝里扎了根系的植物与灌木,任风吹雨打,生生不息。
头顶苍天,脚踏山峦,如同连接了天地的血管,登上云霄的天梯。
——顶天立地的山!
“这是上天崖。”红缨摆手,水滴带着伤员们去早已静候多时的各峰,她自己带着纪承书坐着葫芦来到上天崖底。
原先在空中尚且不觉,但站在地上面对着这座高山,纵使仍有数里之遥,远饶是纪承书两世为人,都有一种顶礼膜拜的冲动。
那是源自于心底的,对自然最本源的崇敬。
红缨带着纪承书绕了半圈,此刻出现、不,不能说出现,应该是“塞”,上天崖底部被直接塞入了一条裂缝,出现得比上天崖更突兀的裂缝。
说是裂缝,到更接近深渊,被那悬崖砍出来的深渊,往下只能见到浓郁的黑暗,仿佛直达地底。
裂口光滑而平直,真真正正被砍出的深渊!
上天崖尚且能够靠近,这条裂缝却是完完全全靠近不得,因为痛,从头到脚从眼到心,每一寸都宛如刀割剐骨的疼。
只是一眼,就被这条深渊所震慑,绝不容人挑衅、容人直视的君主之威,剑锋之锐!
“这是入地渊,如你所见。”看着纪承书脸色煞白不再上前,红缨站在原地,浅笑:“上天崖砍出来的。”
纪承书完全没听到她说什么,不论这是第几次见到上天崖与入地渊,她都无法掩藏心底的震撼,入上一世一般,纪承书第二次深深弯腰。
对于这几乎是鬼斧神工的山与深渊,她只能生出敬畏。
“看前面,那才是昆仑真正的骄傲。”红缨等纪承书拜完,方才开口,此时她神色不复平日跳脱、更不是那在人前做出的强硬冷漠,而是淡淡地、却不容人质疑的傲。
纪承书依言抬头,前方是比起上天崖与入地渊来说,实在太过渺小的事物,然而一股远古的苍凉与厚重,扑面而来。
不同于上天崖的孤绝与入地渊的锋锐,这股气息更加的冰凉和包容。
那是,
“——昆仑十万里长城!”
蜿蜒不绝连绵不断的城墙,无边无界仿佛直连天边。
这是这世上一切都可以用作比喻却无法慨括的事物,道尽千言万语也不足以形容其万分之一的震撼。
仿佛沙漠旷渴的旅客见到了绿洲,离家的游子见到了家书,那是比任何时刻都还要激烈深沉,没有经历过的人绝对无法理解的冲动。
那一瞬间从心底涌起的感情,几乎可以冲垮一切防线。
这是昆仑真正的骄傲,十万里长城,十万里剑气长城,十万里剑意长城!
金霸道锐利,木气息悠长,水变幻莫测,火几可燎原,土安静厚重……
不同的砖石有不同的味道,有些只有一块,也有些占了数块或直接垒砌了一段城墙。
每一块砖石都是剑意,皆为心意。
昆仑几代人的剑、数千年的传承汇聚的十万里长城,现在依然在延伸的长城。
这条长城是会长大的,会和昆仑一起长大。
昆仑长城才是昆仑弟子、昆仑人心底真正的昆仑象征。
只要长城不毁,昆仑永存。
纪承书却是呆立在了原处,倒不是因为长城,而是更加令她战栗的事物。
昆仑三祖留给她的法道,让她刚刚看到了不得了的场景——
占据了满满一城墙的人,或立或坐,姿态各异,纪承书甚至还看到了一位正在抠脚丫的仁兄,那位察觉到她的注视之后略有诧异,很快就放下了脚丫套进靴子,还冲着她笑了一笑。
活生生的,却能够透过他们看到身后场景的魂魄、不,更准确的来说,应该是意识。
根据砖石的大小、数量以及质感,能够轻易的分辨意识的强弱,但这些残留下来的意识,毫无疑问,都是曾经在这里塑造他们的主人的样子。
心意不灭,昆仑不灭。
“你以后也会有机会在上面筑上你自己的砖,在你找到了你自己真正的剑之后。”红缨伸手抓起纪承书,“昆仑的长城,即使是凡人,也能在上面加上属于自己的一块砖。”
“这里是最后的地方了,昆仑的禁地之一。”红缨松手,毫不顾忌纪承书摔进地下的雪堆里。
雪很厚,纪承书整个人都陷了下去,差点爬不起来,身上的袍子虽然厚实,却也抵不住这四面八方透进来的寒气。
她牵出一丝真气游走在经脉中,方才觉得稍微好受了些许。
等到纪承书爬出雪堆,又再一次的被眼前的场景所震撼。
这是她上一世也没有到过的地方。
灌满了视野的雪景,白得刺眼,蓬松的雪中插着数不清的剑,可能是被剑气所侵染过久,这里连雪花滑过空中的痕迹都如同剑式。
这些颇具重量的兵器居然没有一具陷入雪中,而是被雪托起,剑锋不见锈迹,而是锐利异常,纪承书毫不怀疑这里的每一柄剑都是杀生的利器。
但这些剑都是暗淡的,锋锐归锋锐,却没了应该属于剑的气息,那是主人生死之后,与之气息相连的剑断了气脉,也成了一柄无法再作为剑的玩具。
“其实我挺讨厌来这里。”红缨站在雪地上,面色红润,毫无纪承书半分狼狈,被她这么一衬托,纪承书瞬间就从普通的旅客变成了逃难的灾民,“每次来这里,都意味着有人走了。”
她伸出手,搭在面前的一柄剑上轻轻抚摸,剑鸣相应,竟是在表达自己欢喜,
“这里是昆仑剑冢,昆仑墟。”
“每一位去世的昆仑弟子,不分修为身份,都被埋在这里,离天最近的地方,上天崖的崖顶。”
昆仑剑冢,昆仑数代弟子的墓地。
一剑一留骨,一剑一尸骸。
剑修的墓碑,就是他们的剑,也只有他们的剑,才能做他们的碑。
对剑修来说,剑就是承载了他们一生的事物。
而那些尸骨无存的剑修们没有骸骨,只有他们的剑代替他们被葬在此处。
“他们生前护着昆仑,他们死后昆仑护着他们。”
他们都为昆仑操劳了一辈子,不能再让他们死后还不得安宁。
“所以,”红缨站在凛凛风雪之中,青丝夺目,白发融于飞雪,姿态却更胜冰雪:“凡入我剑冢盗剑者,皆为昆仑死敌。”
纪承书看着剑冢之剑,若有所思,这所有的剑,似乎都面向同一个方向,似乎是昆仑长城的方向……等等……
纪承书蓦然醒悟,随即捂住自己的脸,想哭又想笑的扭曲表情。
不……他们一直都在这……
在昆仑长城那里。
那里的根本不是什么意识,而是魂魄!
都是自愿放弃了轮回转世、甘心一生被困于城墙,守卫昆仑的昆仑弟子!
他们死后,也依旧护着昆仑。
任何人想要危害昆仑的人,都只能踏着他们的尸骸过去,踏着他们的剑意和心意过去!
剑冢埋骨,长城留剑。
这里的剑没了气息不是气脉已绝,而是被带走了,这里不需要他们的剑,但昆仑的长城需要,他们带着他们的剑,如生前无数次那样,奔赴了新的战场。
昆仑千年传承,永不断绝的守护,永不断绝的心意。
没有人这样要求他们,没有人这样教导他们,他们都无师自通地去做了,并且做到了。
即使是最愚钝最没有悟性的人,也能在黄泉路上找到昆仑的长城,找到属于自己的长城。
这是生死都无法隔绝的感情。
昆仑的长城筑于人间,横绝于幽冥。
割舍阴阳扰乱轮回,只为护我昆仑的昆仑子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