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誓死誓
昆仑上天崖,一间静室之内,盘膝而坐的纪承书依旧是十年前的少女模样,她的膝上横置着含光,这柄无形之剑在她的衣物上只留下了代表着重量的浅痕,就连阳光都无法在其上折射分毫。
长久窒息般的沉寂后,端坐不动的人影终于晃动了一下,她吐出一口气,吹起了身前积攒已久的浮灰。
“……又失败了啊。”自言自语的喃喃声响起,一只灰色的小老鼠闻言窜上她的肩头,伸出小爪子搭在了纪承书的脸上,安慰的味道十分明显。
纪承书在此闭关已有数月之久,但她无论如何都跨越不了到第四镜的心魔关,不仅仅是无法面对这种简单的情况——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心魔到底是什么!
闭关时她所看见的景象,比起繁杂,倒不如说是混沌。
一个人再怎样强大,都无法打败连存在都无法知晓的未知。
再这样下去,她就只能找红缨开后门去接那面据说可以映照出一个人最本心的镜子了。
十年之约,不仅仅是她从幕后走到台前的约定,还有着另一个重要的原因,她选择这个时间,就是因为这是昆仑十年一度的收徒大典,而纪承书,正是这一届的主考官之一。
这十年之中,除了按部就班的修炼之外,纪承书还抽空将自己的上辈子写了一部小说,发在了天讯上,并且随着天讯的普及而越来越火爆,在昆仑高层也有着不少粉丝,还好纪承书记得披了马甲,主角名也改为了纪晟,不然被扒出来掉马真的很羞耻。
她现在已经隐隐察觉到了红缨的用意,她回忆的过程,又何尝不是一次修行,所有的过错都被拉出来重新思量、剥析,曾经引以为豪的事物变得一文不值,曾经不甚在意的人将她伤得鲜血淋漓。
她看着那个愚蠢而天真的自己,笔尖的每一次落下与提起都仿佛离她渐渐远去,她做错的事情太多,如今有了重来一次的机会,纪承书觉得唯一欣慰的事情,便是在不断的反思与忏悔之中变得成熟,她如果可以第二次遇见那些人……
洞口的风铃响起,纪承书挥手撤去禁制,比脚步声更能体现来者身份的,是一串连续不断的喷嚏声。
“能让自己染上风寒的修士,算上古籍记载的,我只见过你这么一位。”纪承书说着,打出一个手诀,在石室中点燃小小的火堆,算是聊胜于无,再一击掌,从储物戒中摸出一套木质茶具,小老鼠荒夜很直觉的顶起茶壶,用尾巴缠绕着茶杯,跳上跳下的忙碌起来。
看着重华一脸憔悴的在自己身前坐下,纪承书面色不解:“明明是一个小法术的事……你这样不觉得难受吗?”
“我从来没得过风寒,再过几天瘾……啊、阿嚏!”从小长在修仙世家,除了缺胳膊断腿之外从来没得过这种小病的重华倒是很兴奋,他不属于那种灵药从小吃到大的嗑药流,但在随手一个小法术就能祛除病痛的仙家父母照顾下,得风寒什么的……还真没他跑出去摔断腿的频率高。
纪承书无法理解这种奇葩,她只是淡定的挪动臀部,避开重华打喷嚏的方向,和这位收徒大典的主考官之一商谈考试内容。
“那你怎么打算的呢?”
昆仑对这一方面的要求十分乱七八糟,多、严格,并且繁琐。
但唯一不变的,就是“责任感”,能担得起责任,有勇气担起责任的人,才有资格踏入昆仑。
不管方式正确与否,只要能踏出这一步,就算合格。
纪承书的伸出一只手,搭在石桌上,手指一下下的敲打着桌面,冰冷坚硬的触感能令她保持清醒。
这一次的收徒大典没那么简单,除了以上的要求,还有最重要的一件事——找出不死民!
“那些黑猴子绝对会混在里面,我们没有任何分辨的方法……”她记得红缨找到她的时候,对她交代这件事的样子,毫无保留的信任,还有毫不掩饰的愧疚与无奈:“让你去做真的有点难为你,这个担子太重了,你要是不愿意也没关系……”
都在纪承书一念之间,搞错的话,很可能会失去真正的人才,而让昆仑踏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前往深渊的钥匙被红缨交到了她手里。
纪承书看着她良久,最终点头。
“好。”她听见自己说:“就算他们都换了一层皮,我也会给你把他们都揪出来。”
她已经酿成过一次大错,虽然这只是她自己一厢情愿所认为的事,但对于纪承书来说,她无法再辜负一次这样的信任。
于是她抽出含光,在自己大拇指指尖轻轻滑过,一滴血珠渗出,红缨怔怔注视她良久,忽然大笑,也咬破自己的大拇指指尖,按在了纪承书的拇指上。
“一言为定。”
血誓,死誓。
——若我罔顾誓言,自当提头来见!
思绪被拉回来,纪承书听自己面前的人双手托着下巴,说出了在她看起来相当天真的发言。
“最初的关卡,果然还是看人品一类的吧,比如用幻术制造的金银财宝什么的……”重华说着,一边打出数个手势,纪承书很快看到自己身前的石块变成了黄金,但这并没有令她满意,反而让她生出了沮丧感,对于拥有这种队友,她对于这次大典已经有了一切由自己来抗的心理准备。
“重华,你从来没有过过苦日子吧?”重华发出了疑惑的单音,他不明白纪承书为什么会说道这个,出于良好的教养,他并未出言打断她,“我是说那种饿到连糠都喝不起的,只能啃草根树皮的日子。”
“如果你想设陷阱,我会赞成你的提议,但我们要做的,是考核。”纪承书看着他,眼神里多多少少带着点无奈:“用金钱来检验的永远不会是被检验者的人品,而是暴露了检验者的无知,如果一个人家里有着重病的母亲,你到底想让他怎么选?”
“一个尚未明确的未来和为人之本的孝道,这种人没有最正确的选择,只有最合适的选择,你到底想让他放弃一个出头的机会还是让他放弃一起养育他的母亲,这样的考核根本毫无意义。”
重华一下子就哑火了,不止是纪承书忽然变得犀利毒舌的论词,更因为她展现出来的样貌,和她之前十年里的任何时候都不一样。
冷静、理性,比起剑士,更像一位……师长?
“昆仑的标准是七岁以上,三十五岁以下,按年龄分为两个等级,他们都有了自己的价值观,也清楚自己参加的是昆仑的考核,那么蠢去拿这种明显是考题的东西,你当他们都是傻的吗?”
纪承书伸手,那块变成黄金的石头就到了她手中,被她略一使力,化为碎屑。
“永远都不要那么简单的去衡量人性,智慧、勇气、毅力,以及最后的适应性,才是我们真正能雕琢的璞玉。”
纪承书微微眯着眼,好像在回忆什么,她的神色很微妙,认可里带着悲哀,有种不可察觉的沧桑。
“我不是说道德不重要,但这种事情谁又能说得清楚一个人会永远抱有高尚?你自己能做到吗,接近圣者程度的善。”
到最后,已经彻底变成了喃喃自语。
“度化世人,引导世人,是崆峒和尚的任务,我们要做的,是指出他们能走的路,再看他们能自己走多远。”
最后,纪承书仿佛下定决心一般,抬头下了逐客令。
“你先走吧,我看看能不能在收徒大典之前到达第四镜,这件事,我全权负责。”
之后她封了静室,在山崖上吹了半天冷风,最终去找了红缨,提出借用乾坤镜的要求。
“你确定?要是真的被陷在里面,你可能再也出不来了。”红缨只是做了最后的例行询问,使用这面镜子度过心魔关,是真传弟子每人都有的资格,在纪承书点头后,她让人将纪承书带到了入地渊。
昆仑的藏宝室在入地渊之下,昆仑三祖亲自镇守。
他一柄剑直接劈出的地方。
送她来的人是昆仑炼器长老,一个很可爱的老头儿,平生最讨厌的就是有人叫他全名司徒画,若只是单纯的女名倒也罢了,关键是一个看起来七老八十的老头子,不止叫的人膈应,听的人更膈应……
“女娃子……”他和纪承书最多能算是点头之交,但在她走进象征着心魔试炼的洞窟之前,他还是拍了拍纪承书的肩膀,伸手摸出一串手链,“我身上也没带什么好东西,这么一个能保你不走火入魔的玩意就先借给你了,出来后记得还。”
……千品莲的莲子。
即使是纪承书这样不在乎外物的人,看到这个也无法不动容,传说中三百年才出世一颗的莲子,要凑成这样一串,价值已经无法衡量。
这就是昆仑。
入了昆仑,便是一家人,家人要去冒险,有什么宝贝都比不上他性命重要。
“多谢司徒长老,”纪承书最终还是将手链推了回去,为了怕他误会自己看不上眼,她出声解释道:“承书乃一介剑修,有剑在手,足矣。”
司徒长老盯着她半晌,对于纪承书的坚持没说什么,只是一边摇头一边往回御剑离去,“老了,老了,不中用了……”
纪承书揉揉额角,哭笑不得,但她很快就平静心绪,走进了洞窟。
乾坤镜看上去只是一面普通的镜子,带她来的人早就离开,此刻她走上前,镜中映出的人并非是她自己,准确来说,并非是纪承书现在的身体“白姒婳”,而是更早之前的,名为纪真的自己。
七岁的纪真。
遇见容与前的纪真,纪承书真正的过去。
饥饿、疲惫,防备着身边的每一个人,虽然小,但那双眼睛却像在荒野里徘徊的野狗,说是狼又太胆怯,说是犬又太凶历,她就像是一只曾经被饲养在不知愁苦的环境里,忽然被主人抛弃、不得不与天挣、地挣、同类挣才能喘下来一口气苟活的犬。
在那样残忍的屠杀中活下来,又经历了数个月突如其来的饥荒,这个姑娘处在一个随时都可能被人杀死食用的境地里。
在她最绝望的时候,她遇见了容与。
“怎么会忘呢……”
“我的人生,是你给的啊。”
“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