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秋岷现在的心情糟糕透顶。
她努力的想克制自己冷静下来,但是收效甚微。
在进入之前,她已经知道了这个场景是用法器特别模拟出的,考官心目中的场景,也就是说,她所见到的,所想到的,还有现在越发烦躁的状况,正是考官想要的。
不,甚至可以说,刚才那条信息也是考官故意让她知道的。
这是一条昏暗的隧道,狭窄、逼人,她进入的时候身上带着火把和伙食,以及一定数量的食物,刚刚她也感谢过考官的好心,现在完全没必要了。
这都是她算好了的。
火把的燃烧速度不算快,但烟雾很大,尤其耗氧又影响行动,特别是在一些低到只能匍匐爬过去和弯腰走过去的地形里,火把只能作为累赘。
更重要的是,火把让她看清楚了这个洞窟。
两边的石头是沉郁的黑色,上面附着着红色的晶石,晶石可以照亮一定的范围,在火把不够的情况下可以用作替代的照明物。
就是这一点。
红色的晶石照亮的区域显得特别粘稠和模糊,整个区域的红色都好像下水道的附着物一样粘在岩石上,透着不可言说的恶意。
在脚步踏上堆积着积水的地面的时候,鞋底与地面的拉扯感连接到脚踝上,如同一只冰凉粘腻的手扯住在上面行走的人。
积水溅起的声音突兀又刺耳,鞋子前端早已被打湿,脚下的肌肤可以清晰的感觉到岩石的轮廓,尖锐又凹凸不平,满怀恶意的想要刺穿鞋底穿透皮肤。
一成不变的视野,散发着沉重感的颜色,她走出的每一步都像走近埋伏在黑暗中的巨兽,头顶和脚下的岩石随时会合拢将她吞噬。
红黑色的基调会使人烦躁发闷,若是长时间的接触甚至可以造成令人抑郁的催眠效果,关于这些任秋岷只是略有了解,具体的并不太懂,不过颜色确实可以作为一种杀人的手段,比如红蓝两色交替闪现,色差过大的颜色在短时间内交错重则可以造成呕吐、眩晕,甚至昏厥。
她已经确定了,这个洞窟本身就是一种催眠,越走她便越觉得自己身在一节蠕动的肠道内,滴水便是酸液,只要这样一想,脚底便有灼烧的疼痛感传来。
真实得令人只倒胃口。
整条路给人的感觉只有压抑,一开始进来时看见的人在拐过两个弯道后不见了大半,任秋岷又听了一炷香的水声之后就连那个一开始跟她说过话、之后又跟她一起走的姑娘都不见了。
任秋岷胆子一项很大,哪怕知道这处洞穴的出现都算不上科学,她还是保持着理性的思维,被什么抓住吃掉有生命危险恐怕不可能,哪怕是昆仑,不,就因为是昆仑,他们才不会杀掉那么多的人。
她对昆仑的印象十足的浅薄,但就是这么浅薄的印象也住够让她深信,昆仑不会一下子就解决掉所有的考生,哪怕是仙人,或者说他们真是仙人,才不会对凡人出手。
实在是没那个必要。
能通过昆仑试炼的,就算是初试,在天宗之下的修行门派中,也可以说是天之骄子。
她想起那位几乎可以说是这个时代里随处可见的少女模样的人,普普通通的没有任何特点,但她站在那里的时候,所有人都几乎是本能的觉得自己在仰视她。
纪真还记得她最后在他们全都踏入试炼之地时露出的笑容。
张狂,傲慢,像是在撕咬着什么,嘴唇向上拉扯,露出鲜红的牙床,无端的令人觉得择人而噬的笑容。
“这场试炼,我只留十人。”
被万人注视的考官如此说道。
而全场无人反驳,雅雀无声。
那姑娘恐怕是失去资格了吧……
而且,再这样下去她也会失去资格。
这对她而言并非是什么必要的活动,哪怕是失格也不会失去什么,但微妙的,她就是不想认输,好像沉寂多年的血气被那条长得令人发指的路给激了出来,如果她失败,那么她无话可说,但如果她自己放弃,根本就对不起自己走了那么远、那么久的路!
要放弃早就在那放弃便好,事到如今,她不会甘心。
任秋岷停在了原地,深呼吸平稳心跳。
这条路上她已经不止一次的看见了偶尔显露的金属闪光,刚好处于隐蔽与显眼之间,恰到好处的足够勾起人们的好奇心。
刀剑、珠宝、金银,任秋岷想过玻璃之类的物体,后来被她自己否决,而仙器什么的……这种某种意义上出现在昆仑最正常的东西出现在试炼之地,用脚趾头想都是个坑。
那么最单纯的答案就是金银了……出现得方式简直是勾得人心痒痒,但每次都是被余光扫到,不用想就知道跟着回头的人一定会被出局。
这只是最初的一条路罢了,虽然是最普通的陷阱,也被人玩出了花样。
再往前走,这类幻术的出现越发频繁,并且不止是单纯的视觉,对于听觉上的欺骗也渐渐出现。
任秋岷是没有点火把的,但当她走到前面的拐角,却突然出现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一团火光在眼前炸开,在昏暗的地下出现微亮的光源都足以令她眯起眼睛,等到她的视力恢复,便看见自己身前是两个并肩行走的姑娘,她们的影子被火把映在洞窟的石壁上,看起来仿佛晃晃悠悠的巨人,合着她们给自己壮胆一般故意发出的小母鸡似的笑声,更令人心底发寒。
与此同时,穿过重重回音的说话声也来到了她的耳中。
“唉……今天跟你一起走的那姑娘,你认识吗?”
这是个听起来年纪比较大的女孩子,说话的腔调很古怪,好像带着点不知道该不该议论别人的迟疑。
“不太熟,只记得她好像说自己叫闵秋。”
任秋岷眉心微皱,这是她惯用的假名,而这个声音……刚好是她今天打招呼的那个。
“我今天听她的邻居说,她的外婆……就是收养她的那个……好像对她早就有意见了……”
对于这句话,任秋岷嗤之以鼻。
完全是前后矛盾的发言,若是真的对她足够了解,又怎么不可能不知道她的真名。
那么闵秋,大概也只是闵秋而已。
虽然这么想着,但抱着某种不可言的心思,任秋岷还是远远的坠在了她们身后,就连脚步声都在她自己也不知道的时候放轻、再放轻。
她内心深处还是有某些地方,有着坚信不疑之下的侥幸与怀疑。
“那孩子每次看着的时候眼神都像个狼崽子一样,一看就是养不熟的……”
“真的?怎么会有这样的女孩子?她父母怎么教她的。”
“听说就是因为他们父母不要她了,才会被她外婆捡到,真是苦了她外婆,这么大年纪,还有养一个这样怎么看都养不好的姑娘……”
“你知道吗,她外婆还不是她亲生的,只是看她可怜而已,而且这姑娘在家里又克父又克母,听人说还害死了自己的小弟弟,她外婆收养了她之后,她还天天从她外婆那投钱给自己在外面认识的野男人,后来把她外婆生生气死了……”
死穴。
逆鳞。
后面的话断断续续的听不清楚,但足够任秋岷从背后拿出顺路带走的□□组装起来,对准前面二人的后心。
这一刻,她的杀意显露无疑。
只要她们消失的话……只要她们和那两个人一样消失的话,自己就不用再听到这些话了,也不会受伤,更不必这么心惊胆战……
任秋岷仿佛着了魔,眼眸深处一片漆黑,她正在冷静的计算着自己怎样才能最快的杀死她们,她已经完全忘了昆仑这么一回事了。
前面的话她都可以置之不理,但最后她听到的那一句,足够让她触动杀机。
她自己无所谓,但只有那个人,绝对不允许任何人、任何形式的侮辱。
昆仑的幻境又如何?考官的试炼又如何?最后的胜负又如何?
那个老人……那个她明明生无可恋的来到这里还要努力为她活下去的老人,是她的命。
她最后卧病在床,任秋岷就那么看到了她在医院白的亮眼的病床上最后一眼。
连自己最亲近的人之后到底如何都无法亲眼目睹,你让她怎样甘心?
任秋岷知道她是个好人,在她身边的许多人都认识她,每个她的生日或者什么节日,总会有人唤着安妈妈来看她。
她的一身都献给了慈善,最后躺上病床的时候,所有的财产最值钱的只有任秋岷,她是真正孑然一身,若不是有人救济,恐怕连医院的医疗费都成问题——哪怕医院为了她的名字减免了医疗费,但她最后还是谢绝了救助,签下了□□捐赠协议,她说:“我的这些器官都老了,你们拿去也没有用了,就这一双眼睛,我一直好好爱护着,现在你们替我找个人,让他替我继续看看这个世界吧。”
任秋岷刚刚从那个魔窟里出来的第一年,她寸步不离的看着她,每一次从梦魇里醒来总会感受到她不加掩饰的关怀,似乎所有的痛苦都能被她抚平。
她会一遍遍的擦拭任秋岷出汗的额头,抚平她眉心的皱纹,将她抱在怀里唱着催眠曲,最后依次吻过她的额角,眼睛,脸颊与嘴唇才对她说好好休息,晚安。
任秋岷嫌弃她幼稚,死活不干,最后还是勉强妥协了她的最后一条。
当这个仪式成为了习惯,任秋岷突然觉得,如果有一天她要走了,自己一定会像楚安吻她一样亲吻楚安,然后对她说好好休息也不坏。
这位老人用她纯粹的善意驱赶了任秋岷的梦魇,将她从绝路上拉了回来,而不是放任自流,塑造出一个最可怕的犯罪者,如果没有她,任秋岷手上绝对早已鲜血横流。
当初她笑着说,这里有禁枪令真是太好了,你没办法搞到那么危险的东西,我简直连儿童用的塑料刀都不放心放到你手上,武器对于你完全是一个开关,只要你手上有任何可以伤人的东西,你的暴虐就会更容易激发。
楚安也知道任秋岷的性格早已在那数年的虐待和颠沛流离中扭曲,能有现在不伤人的理性已经是老天保佑,所以她说完了上面的话,一边叹气一边看着她,好像真的很可惜的说:这么好的大闺女,造孽哦。你要是没事,就千万别摸刀,我怕你以后剁菜的时候一不小心就把我剁了加餐呢。
她当时笑得很温和,但任秋岷一点都笑不出来,因为自己确实这么做过,她手上缺失了一节的小拇指便是最好的证明。
被勾起回忆的任秋岷猛然惊出一身冷汗,她看着自己手中的□□寒毛倒竖,她差一点,就再一次成为了凶器的奴隶,只想着自己手中有什么,而忘了自己对着的是活生生的人。
她脸色发白的收回□□,而此刻,面前的二人早已消失不见。
任秋岷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别处,她按住自己的脉搏,放空思绪,开始数水声的频率。
一分钟后,她试着捂住耳朵,希望血液流动的声音能覆盖住水滴声,片刻后她垂下手,频率完全保持在一长一短、一尖刻一迟缓的水滴声仿佛就在耳边响起,渗透进耳膜,直接作用于大脑中枢。
任秋岷揉着太阳穴,她清楚这声音长时间听下去会有什么后果……如果是身体发育还不完全,耳膜还比较脆弱的小孩子,这种类似于催眠的音效会让他们自杀。
在她的时代就曾出过这种事,虽然被大多数人当成了都市传说,在网上几乎找不到原版,都是后来修改过的版本,但她听过一次原版,是真的长时间接触就会头痛的频率,再加上这种类似于耳机的方式循环播放……
她看着周围已经开始模糊的景色啧了一声。
这个考官简直……把心理战玩到了极限。
“十人。”纪承书伸手抚过剑柄,指尖沿着纹路勾勒:“如果连这种标准都达不到,我宁愿一个也不收。”
“我不想……”看着他们死于容与之手。
她闭上眼,眼前浮现的只有那个她心心念念想要他偿命的人。
容与不是她的父亲。
即使他曾经被她视若父兄,她真正的父亲也不会对女儿珍爱的一切出手。
纪承书对容与其实没有任何称呼,除了那一声失言唤出的父亲,他们有师徒之实、父女之情,但惟独没有一个堂堂正正的名。
师父、父亲。
这二者都象征着比天还大的责任,包裹着比任何事物都宽广的爱意。
纪承书把什么都分得很清楚,容与比不过她所立身之处的所有,这边是她要杀了他的理由。
后面将要面临的是怎样的时代,没有经历过的她也说不清楚,只是……不想让他们去白白送死。
她没有明说,但绍光懂了,他们上辈子是挚友,对方的一举一动都能明白,这辈子虽然不那么亲近,依旧可以算是生死之交,这个十年之后终于从那草原的幻境中走出来的小和尚挪开目光,注视西天默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没事的,反正昆仑也不是没有把人全部刷下去的时候。”他正经了很多,不正经的时候依旧是那个吊儿郎当的味道,令人看着总会担心他长大之后会不会变成花天酒地的假和尚,“总比到时候,你看着他们一个个死在自己面前要好。”
他没有明说,但显然是认同她的。
纪承书既然应下了这件事,就会对他们负责到底。
昆仑的标准一贯宽泛,宽泛之下是难以想象的严厉。
到了纪承书,她更是把这种严厉贯彻到了极致。
她刚刚重新回到这个年代的时候,一无所有。
没有父母,没有亲族,没有国家,没有尊严,没有归属,没有自由。
甚至连自己本来的名字都没法留下。
她的理想在她踏入修行之途前她还会想想办法,但她舞了那一场剑,身边又没有了任秋岷,也就是再也没有了能在她走后贯彻她意愿的接任者。
一个人所能拥有的全部,她全都没有。
失去父母的孩子,失去君主的臣民,失去国土的流浪者,失去家族的浪人。
所以她能为一个姑娘的一句拜托走得脚底起了血泡,又起了厚茧。
因为这是她在最迷茫的时候,能找到的唯一能做的事了。
但她找到了红缨。
红缨又给昆仑找了一条最可怕的看门狗。
一无所有太可怕,所以这条狗不愿意一无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