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这么大的雨,我们先找个地方住两天再回去好不好?”虽是问话,但她知道璇霄一定会答应。
在他怀里,她怎样反复无常,怎样任性,怎样撒娇,他都会宠着她。
果不其然,璇霄轻声说:“好。”此时此刻,还有什么不能答应她的。
一字落地,声音那般温柔,她像只疲惫的小鸟,依偎在他怀里,一动不动,再也不想睁开眼睛。
风雨凄迷,山风呼啸,澎湃如潮,天地间却如此清净安宁。
迷迷糊糊中,她觉得有人把她轻轻放在床上,拆了湿漉漉的头发用干布搓揉。
有人在低声说些什么,有人在急切地询问,有人在抽噎哭泣。
可她什么都听不清了,用小指钩住璇霄的手指,孩子般依恋地嘀咕:“你别走……我听你的话,什么都听你的……别丢下我……”
这话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对谁说的,但她害怕,就是在神智不清的情况下,她也在害怕。
她怕被抛弃,怕被最爱的人抛弃。
她好像在掉眼泪,哭得很伤心,前所未有的伤心。
一只冰凉的大手抚上她的额头,所有的声音都停了下来,她沉沉坠入梦乡。
那是一个怎样的美梦,梦里全是他。
一袭白袍纤尘不染,及膝墨发如夜空裁下的一段夜云,一举手一投足,便是绝世风华。
他动作熟练地给一个圆滚滚的小肉团洗澡,蹙着眉头抱怨:“夭朵朵同学,到底我是你老爸,还是你是我祖宗……”
他还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叫人听不清。
他好似刚刚沐浴过,微湿的发以一根纯白的丝带轻束在身后,宽松的丝袍随意穿着,衣襟半敞,若有若无的水汽混入一丝淡淡的馨香,自他身上散发出来,清暖而魅异,丝丝惑人。
他把那小肉团圈在怀里,一大一小相拥而眠。
咫尺间那双刻骨铭心的眼睛,深邃,清净,如水如墨,如静夜深沉,月满天。
有他的每一幕,都美好得像一幅画。
他总是笑眯眯的,他喜欢把那个让人嫉妒的小肉团抱在怀里,掌心轻柔地抚摸她的头发。
那些笑容真是久违了。
梦里的他温柔得都不像他了。
他笨拙地喂那个小肉团吃饭,趁机在那肉肉的脸上掐两把,人家眼泪汪汪,他还一脸的满足。
真是好生恶趣味。
他温声软语地哄她睡觉,她不想睡,他便出言威胁要把她的零用钱充公。
没见过这么爱钱的大神。
他握着她的小手教她写字,她很努力的想写漂亮点,却总是招来他的鄙视。
鄙视一个小女孩,也就只有他才做得出来。
他亲自下厨做了一个大大的蛋糕给她过生日,其实是赎罪。
难得的生日却被他狠狠戏弄了,离家出走,再也不回去了。
他总是给她讲一些重复了很多次的晚安故事,讲着讲着,他自己倒是先睡着了。
没创意不说,分明就是敷衍她。
他批阅奏折,也由着她窝在他怀里打瞌睡。
就这点值得同情,他总是有批不完的奏折,跟个苦力似的,还没有加班补助。
他的手很巧,十指修长,特别漂亮,给她梳头发的时候神情很专注。
她不喜欢包子头,想换发型很久了,但看他早朝要迟到了,算了算了,包子头就包子头吧。
他明明很累,还要强打精神陪她玩……谁陪谁玩,还不一定呢。
其实是她把自己贡献出来,让他当玩具玩。
他教她法术,她懒,耍赖不肯学,假惺惺地掉几滴眼泪,他便妥协了,还得去哄着她。
大树底下好乘凉,有他这么一棵参天大树护着,谁敢欺负她,所以学不学无所谓。
……从未做过这么幸福的梦,有时间一定要把梦里的他画出来。
这又是什么?
她长大后的样子这么漂亮,他为什么要流泪?
他将头埋入她颈项间的长发中,似乎只是在轻轻自语——忘记也没有关系,我只要你活着。
将她圈在怀里,像她小时候那样轻轻拍着她的背,柔声哄着她入睡:“睡一会儿吧,睡着了头就不疼了。”
他温柔的声音好似附有催眠的魔力,排山倒海的睡意袭来,累了,她真的是累了,好累好累……
梦里的画面越来越凌乱,像被按了快进的镜头一般嗖嗖地闪过,什么都看不清了。
依稀只听到她说了一句:“对不起。”
她的头很疼,疼得看不清他的样子,连他的声音也听不到……
不要,不要,不要走……别丢下我!
一个名字即将脱口而出,朵朵猛然惊醒,冷汗淋漓地睁开眼,才发觉已是黄昏,丝丝缕缕的夕阳余晖透过帐子在被褥上漏下一道金边。
璇霄和衣睡在她身边,一根手指还被她的小指钩住。
他的面色苍白如纸,薄薄的唇无一丝血色,呼吸平缓细微。
朵朵伸手抚摸他的脸颊,触手不再温热,反而带着些许凉意。
她突然感到心凉,急忙唤他:“师傅?你睡着了吗?”
他浓密的长睫毛颤了一下,眼睛睁开了,眸光流转,最后定在她脸上。
他笑了笑,翻身凑过来环住她的肩膀:“醒了?饿不饿?”
“……你生病了?”朵朵拨开他面颊上的长发,想用掌心的热度温暖他微凉的肌肤。
璇霄点点头:“好像受了些风寒,已经很多年没生过病,这下真有些丢人。”
她拉高被子,将他盖得严严实实。
璇霄这样静静看着她,也不说话,她于是也不想再说什么,一遍一遍替他把落下的长发拨到耳后。
她掌心的热度怎样也暖不了他的手,他的手好冷,这样握在手里,仿佛握着一块冰凉的玉石。
“师傅等着,我还是去找个找个大夫来给你看看。”
朵朵翻身要下床,去被他无力地按着肩膀:“别走,我只想看看你。”
她睡回去,将他的上半身抱在怀里,想用自己的体温让他冰凉的身体暖一点。
璇霄悠长的吐息喷在她锁骨上,泛起丝丝痒意,然后他的唇轻轻贴在那块肌肤上,声音很低:“朵朵,有机会……再跳一次你在夙风族跳的那支舞。只给我一个人看。”
朵朵笑了,用鼻尖蹭了蹭他的额头:“没有铃铛、没有奏乐,怎么跳?等你病好了,我再跳给你看,跳几次都可以。”
他沉沉笑了两声,手指在她脸上轻轻摩挲:“那好,这话我可记住了,到时候朵朵可别耍赖……”
她抱着他,夕阳渐渐沉下去,一弯新月攀上枝头,一切都那么安静祥和。
看着璇霄在月光映照下无比恬静安然的睡颜,她的喉咙里有什么在剧烈颤抖,牵扯着整个身体都在疼痛。
这张俊美的脸,她从小到大看了无数回,却从来没哪次像现在这样觉得移不开眼,甚至依依不舍。
以前在人界的时候,曾听过一个故事。
有个人生来最怕鬼,整日躲在家中足不出户,请了武功好手替自己看门,以为这样就可以高枕无忧。
岂知被鬼听说了这个弱点,便伺机前来吓唬他,这人做了那么多准备,小心翼翼,最终却还是被鬼吓死。
这个故事的寓意是告诉我们,心中越怕什么,就越不要回避,孽债皆由心生,一切顺其自然方是正道。
只是那个时候她还没什么特别怕的东西,所以也没将这个故事放在心上,现在一切尘埃落定,结局渐渐明朗,她才知道自己心底最怕的是什么。
是离别。
她一直刻意回避,愈刻意,结果愈是背道而驰。
最终放下一切接受他,喜欢他,转眼又要离别,真心笑着的日子那么少。
这是咎由自取。
不是不相信他,是她不相信自己,她不敢去赌,她决不能继承帝位。
她那父皇,居然把一个世界,交到她这个只有十三岁的小丫头手上!
可笑,实在可笑!
一只连飞都不敢的小凤凰,有何德何能担起一个世界?
他凭什么这么自信,有什么天大的事,让他做出如此疯狂的决定?
帝位丢给她之后,他又想做什么,他想去什么地方,永远不回来了么?
不会让你如意的,绝不会让你得逞!
这个世界是你和师傅一手创立的,这个世界的所有人,都是你的子民,他们是你的责任。
所以,别想丢给我!
我能做什么,有多大能耐,我自己很清楚。
帝位于我来说,不是至高无上的尊荣,而是一副千斤顶,足以把我压得粉身碎骨!
如果你真要让我做什么女帝,那我只能离你远远的,让你永远都找不到。
至少……还能在你看不到的角落,知道你在帝都,你在天凤宫。
想见你的时候,说不定还能远远地看一眼……
是离开的时候了。
只是走之前,她还想跟身边这个一心呵护她的男人多待一会儿,或再跟他说几句话。
她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地方值得他不断付出,而她什么也没为他做过。
从不想欠别人什么,却在不知不觉间亏欠了他很多很多……多到她都不敢去想。
她脱了外衣钻进被窝,抱住他的脑袋,低低唤道:“师傅,你很不舒服么?”
璇霄略动了一下,没有回答,抬手将她的脑袋放在自己胸口上,再度沉沉睡去。
她略带撒娇地握住他的手,让掌心贴在自己脸颊上,这样让她很安心,很舒适。
她已经习惯对他撒娇,不自觉便要露出娇蛮任性的一面。
他宠她也宠得厉害,硬生生以一身修为承受几千人的死命,只为博她真心一笑。
她静静听着他平缓的心跳声,像是找到一种暂时的宁静,全身都放松了。
她实在是个自私又懦弱的人,明明已经做出了决定,只是一想到要离开璇霄这件事,心便痛得分外尖锐。
他手里有根绳拴着她,走远了就会撕扯心肝。
而她现在,还没有勇气剪断这根好不容易结好的绳。
紧紧贴着他的身体,心里期盼他可以像平时那样用力抱住她。
可是他一直一直睡着,像永远也不会醒来那样熟睡。
黎明的时候,她轻轻抱着他,低声说了许多话,柔软的嘴唇贴在他的面颊与额头上,久久不舍分离。
她从手腕上褪下一个镯子,打开机括,倒出一粒红色的丹药,放在自己嘴里化开,再慢慢渡进他嘴里。
那是纯阳丹,太上老君费尽心神才炼制了三颗,一颗被她忽悠了,一颗被孙悟空大闹天宫的时候偷走,在神仙烧烤大会,恰恰西又顺走了最后一颗。
恰恰西曾为此药打过广告:常人服下此药,可以在短时间内极大的提升修为,基本可以达到百分之五十的增幅;生命垂危者服下此药,可续命固本,重焕生机。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攀上窗棂,他们两个人的影子绞成一股,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像是再也分不开了一般。
璇霄一直没有醒,脑袋微微垂着,面容被阴影笼罩。
纯阳丹里加了一味戏仙散,顾名思义,就连神仙不小心着道也会不知不觉陷入沉睡,雷打不醒,足足睡上十个小时才会自己醒过来。
原本她是打算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派上用场的,想不到居然会用在璇霄身上。
她小心把他放倒睡在枕头上,看着他祥和的睡颜,心里有许多话想说。
想告诉他,她是喜欢他的,很喜欢,从很久很久之前就喜欢。
还想说,这段日子因为有他,她才能真正笑出声,好几次在梦里见过他,那时的心情是久违的轻松愉快。
她还想说,他要陪着她,实在是很美好很贴心的诺言。
还想说……
想说的话真的太多,只是都说了,她就要舍不得。
她咬破手指,默念几句密语,指尖点上自己的眉心,从此她的神凤之血被封印,而璇霄渡给她的几千年修为也被封印。
只要掩藏住这些,就是真正走到天涯海角,璇霄和凤帝也找不到她了。
她换好衣服,忍不住回头再看他一眼,似是依依不舍。
走到门口,又转回头,用剩下的所有法力,唤出两只小灵兽守在他身边,以免出现什么意外。
看了他最后一眼,终于决绝地关上房门。
这一次,朵朵是真正的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