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凉的雪落在清扫过的地面上,很快变成了水。
魏北悠脑子一懵,伸手恰抓到一把雪,狠狠一握,往脸上抹了一把,思绪才清明了一些。被自己拉住衣服的丫鬟配合地俯下身子,有些焦虑有些狂乱地看着自己,魏北悠打量着她,蓦地恍然,这不正是夏鸣!
这一反应过来,疑虑瞬间占满心头。
但此刻不是分辨的时候,魏北悠抓住她的手臂慢慢站直了,声音里还有一丝涩意,却稍稍镇定了一些,“带我进去看看。”
“是。”夏鸣应了,当先走在前面。
魏北悠沉脸跟着,不安笼罩着让她不停地揉搓着冰冷的双手,快到屋门口的时候她听见冬年带着哭音大声道:“夫人,夫人你怎么样?!”
再也不能迟疑,魏北悠匆匆跨进了屋里,惊叫一声,“娘!”疾走几步,扑倒在床榻边,“娘?”
魏北悠凝视着脸色蜡黄的越氏,如同被重重捶了一下,面容都扭曲起来。
冬年哭道:“小姐,小姐,夫人她……”
春阳急道:“小姐,夫人见红,胡太医也不知什么时候来,您跟胡太医到底学过几天,您先看看夫人要不要紧?”
魏北悠满心哀戚,越氏抓住她的手让她一时喉头堵塞,张了几次嘴巴说不出半个字眼来。难道要告诉她盼了九年的孩子没了?她如何忍心,如何能够……
蓦然,一道亮光闪过心头。
魏北悠倏地抬起头盯着春阳,近乎冷酷地追问道:“你说什么,只是见红?”
“是啊。”春阳被问得一愣,反应过来立刻点头应声。
泪水夺眶而出,魏北悠转过头去看紧紧抓住她手满眼乞求的越氏,一时酸酸涩涩复杂难抑,不禁地呢喃道:“娘,我还以为,我还以为……”
“胡太医来了!”屋外水桃慌乱地叫了一声。
“嗯,动了胎气,不过孩子还在。吃些补品养养身子,好好保暖,忌拿重物,再过两个月就稳了。”胡太医捻着胡须,说完了就要打开药箱取纸笔出来写药房,“我开些补气血的药,量少些,应是无碍的……”
魏北悠扑的一声在他面前跪下了,紧紧攥住袖口,眼泪模糊了视线,魏北悠咬着牙,抿着嘴唇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其实想说,谢谢您,谢谢您保住孩子,救了娘亲。
看到越氏乞求中透着一丝绝望的眼睛,魏北悠当真后悔万分。这些天,越氏是如何抚摸着腹部,慈祥地说话;越氏是如何在她不赞同的目光下,还要偷偷拿起箩筐里的小鞋样儿;越氏是如何看着她,愉悦地笑……
如果她不曾一路筹谋,直到让越氏怀上孩子,那么越氏兴许也只是一生遗憾,却还能守着她这个重生后的贴心女儿好好活下去。然而,有了这个孩子,再让她失去,越氏会如一朵花一般在这冬夜悄然凋零……前世让她病逝的,不就是郁结于心难以纾解的心病么……
可是一句也说不出来,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你这孩子。”胡太医面容露了一丝同情,把魏北悠扶起来,“看病救人是我们大夫的本分,不必跪我。你是好孩子,我懂的。莫要自责,以后好好照顾你娘亲。”
她的自责与他说的自责内容必不相同。
但不要紧,都没关系。
魏北悠咧了咧嘴,冲胡太医笑了一个。胡太医突然眯眼笑了,凑近她戳了一下她的脸道:“小丫头,我家小孙孙缺个媳妇,你……”
魏北悠翻了个白眼,无语。他家小孙子才七个月,他爷爷就急着给他找媳妇儿!这老头儿,真是!
胡太医离去了,一路胡子都笑歪了。
魏北悠听着他的笑慢慢消失不见,轻轻地把脸埋进越氏的掌心里,“娘,他好好的,他好好的。你听见了么?快好起来吧……”
魏以廉和魏老夫人那边动作总是要慢上一拍。
他们急匆匆进门的时候,被魏北悠冷冰冰的语气堵在正室。“娘亲安好,睡下了。”
魏以廉惊讶地看她,只见她眼眶红肿,面容却如外面的冰雪一般,沉静之中透着一股子肃杀阴冷之气。微微皱眉,这个丫头变得太快太彻底了,他已经不相信她跟九个月之前的魏北悠还是同一个人。
“你娘她……”魏以廉脸色沉了沉,就要推开魏北悠。
春阳和冬年却默不作声地站到了魏北悠身后,水桃一贯的笑脸也换作了冰寒,慢慢走到了魏北悠身侧站着。魏北悠嘲讽地笑道:“这府内半分容不得我母女么?我不过去了宫中半日,回来母亲就成了这幅样子,某些人可真是好手段啊。”
魏以廉眼睛一眯,冷声道:“你的意思是有人害你母亲如此?”
魏北悠噗嗤一笑,“父亲你何时如此迟钝了?这种事情还需要我来提醒?”
“放肆!”魏老夫人眼珠子一瞪,脸色难看地似乎要把魏北悠吃掉,“他是你的父亲,你竟敢如此说话,你的教养叫狗吃了吗?!”
“我就是没受过教养才如此,哪像是奶奶您手把手调|教出来的丫鬟,母亲见红,她就敢嚷嚷着母亲小产,恨不得阖府都听见呢,这教养孙女自然是比不上的。”魏北悠语气平淡,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夸张。
“你!”魏老夫人指着她手指抖啊抖,腮上的肉都在颤动。
“哎,看来奶奶还是不知道的,来啊,把夏鸣带上来。”魏北悠冷眼瞥她,外面几个婆子就把软成烂泥一样的夏鸣拖了进来。
“这个丫头是您送进母亲房里的,”魏北悠粲然一笑,蹲在夏鸣面前仰头看魏老夫人,“孙女说的不错吧?”
“魏北悠!”魏以廉爆怒,大喝一声,走过来重重一脚把夏鸣踹到一边,低着头死死瞪着魏北悠,“你敢放肆!”
“啧啧,”魏北悠摇头惋惜地看着晕厥在一旁的夏鸣,“我也只是说她心急坏事,父亲犯不着如此生气。”
“只是母亲究竟为何会见红却是要查清楚的。前儿外婆和二舅妈才来看过母亲,今儿这消息若是传了去……”魏北悠语调软软,眼眉间舒展开来,“父亲怕是不好交代吧?”
魏北悠知道,魏以廉和魏老夫人,甚至是夏鸣,都不会算计有孕的越氏。头顶上祖宗挣下的牌匾悬着呢,魏府。他们玩弄心计,却绝不会随意谋害掉魏府的长房嫡长子。魏以廉自不必说,魏老夫人也偏心长房,那魏于灏自然不入嘴上说的那般入她的心。若说把魏姨娘扶正,她的身家谁看得上眼呢?
前世魏北悠看不清其中的道道,今世却明白。越氏一定会生下长房嫡子,魏北悠心急不过是因为时间拖得越久,魏以廉越有可能不育罢了。夜长梦多,迟则生变。
这府内会算计她们母女的,只有刘姨娘母女二人和心怀不甘的二房。
然而魏以廉瞧不上眼的魏于灏在这其中又算什么呢?魏北悠想不明白这一点。
但她管不了那么许多了,悬在心头的只有怒火,扑不尽压不灭的怒火。
平时尚能跟眼前这些人虚与委蛇,玩笑里藏刀那一套,现在,她的母亲就因为她短暂的离开就躺在了榻上!差一点就流产!她如何还能忍?!
他不是因为二房营生牟利暂时不愿意动二房吗?
她用越家逼他动!她让他不得不动!
春阳告诉她,晚间越氏不曾吃过什么东西,只是正餐是在正方里吃的。如今梁氏接管了府里的大小事务,饭菜自然也是她置办的。
魏北悠左思右想,只能想到梁氏自以为隐秘地在越氏饭菜里下了手脚,兴许是寒性食物,也或者是其它的。确实,吃过以后饭菜一倒,饭碗一刷,根本无迹可寻,死无对证。
但是,梁氏从来就没想到过,有时候想收拾一个人根本不需要证据。
“你在威胁我?”魏以廉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魏北悠,咬牙狠狠道,“你以为我怕他们?”
这里的“他们”自然就是越家了。魏北悠了然,他果然与越家不合,越家应该也看不上他,当年的姻缘兴许只是越氏一腔热情地飞蛾扑火。
“呵呵呵……”魏北悠笑了起来,初始还是轻笑,慢慢地就越笑越大声,“不怕他们?不怕他们的话,我应该有好些弟弟满地跑了吧……哈哈哈……”
“啪!”一个巴掌重重甩在魏北悠脸上,魏北悠被这股大力掼出去,重重摔在一边的地上。魏以廉气疯了,他那点儿隐秘的心思怎么可以被一个小丫头看破,还被拿到大庭广众之下来说!他此刻都想立刻拿把刀把这狂笑的丫头剁了!
魏北悠捂着半边火辣辣的脸,冷冰冰的眼神从魏以廉身上看到魏老夫人身上,又看回来,只把二人看得脸色铁青,“这一巴掌算是还清了吧。”
站起身来,魏北悠瘦弱的身子在灯火里站得笔直,“娘亲说,若是追究下去,恐伤了宝宝的福泽。况且,大过年的,见血总是不好。”魏北悠说着,转头吐出一口血沫。
魏以廉和魏老夫人僵着脸怒视着她。
“今日之事,只是让你们知道,我魏北悠护母亲敢与天争命!从今往后,谁敢动娘亲毫发,莫说长辈规矩,人情礼仪,一律都是我的仇人!我必让她十倍作偿!”魏北悠突然转向门外,大声道,“门外的丫头,你可也听清楚了么?!”
水桃眼睛一转,快步走过去,门口早没了人,但杠杠落满雪的门前小道上已留下了一道弯弯曲曲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