拨开世上尘氛,胸中自无火炎冰兢。
消却心中鄙吝,眼前时有月到风来。
双江省多山,海拔不高,却连绵不绝。
出了江陵市区,经过两小时车程的丘陵地带,公路就开始穿行在大山沟峡。
隧洞过了一个又一个,车窗外的景色都是一闪而没。
没得看了,加之坐了两个小时的车,少年们起初的欢腾,也稍微平静了些。
但第一次出远门,少年的脑子里总会止不住构思目的地的风情。
除了尚文远和小秦师傅,余下的三位,对于长安的一切,都是来自于地理书,来自于历史书。哦,现在有。
旅途漫长,反正没话也要找话说。
按着书本里写的,各自就谈起对长安的想象。
小胖子说:长安应当是巍峨雄壮无比。大唐盛世,万国来朝,世界第一大城,肯定不会浪得虚名。
竹竿反驳道:“瞎扯了吧,大明宫都给烧得没影了,巍峨个锤子。你名字里带个巍字儿,首先就想着巍峨了?照我看,长安应当是雄赳赳的男人之城。老烧,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就你说的,就赳赳老秦,后面什么国难,记不住了。”
“赳赳老秦,共赴国难,赳赳老秦,复我河山。血不流干,死不休战!西有大秦,如日方升,百年国恨,沧桑难平!天下纷扰,何得康宁!秦有锐士,谁与争锋!”尚文远边开着车,边听着这对活宝扯淡,听竹竿问起来,才复述了一遍。
小姑娘笑点低,早被一胖一瘦逗得,简直笑得不行。
“咦,我说小远。你这词有点意思啊,从哪看的?”出城后,一直坐在后排,不太言语的小秦师傅好奇的问道。
这赳赳战歌。男人听了挺给劲,军人听来,感觉尤甚。
“小时候看的书,记住了词儿,但具体是那一本书,倒是给忘了。”尚文远面不改色的回道。
“哦。”小秦师傅听了,稍感遗憾,他还想把这书找来看呢。
“怎么,秦哥你听起来挺有感觉?”尚文远对这位小秦师傅,了解的确实不多。只是以前听老爸提过。说人年纪不大,却已是个老兵,十六七岁入伍,在部队里摸爬滚打了七八年。
人很老实、可靠,尽管话不多。但老爸交待给他的事,从来都是不打折扣的完成。据老爸说身手也很厉害,尚文远猜想,估计这就是传说中的特种兵了。普通士兵,尚文远又不是没见过。是真的彪悍,还是绣花枕头,基本上一眼就能看出来。
正好借着这个话头。尚文远就开口问道:“秦哥你是在哪当的兵啊?”
“北都。”小秦师傅的话,永远都是那么言简意赅。
“卫戍部队?”
“别瞎打听。”
“嘿嘿,那就是了,就当你默认了。”
……
“老a?”
“什么a?”
“就你们说的特务连嘛,这你还不知道啊。”
“小远甭问了,你问了我也不会回答。”
“好好好。我不问,其实我就是想问,你会不会那什么,就咔擦一下,就把人给嗝屁了的那种招数?”
“一招制敌。”
“对对。就这个。嘿嘿,看来你会。改天教教我,咋样?”
“你学这个干嘛,好好读书不就挺好嘛。”
“防身呗,你想啊,现在社会多乱啊,万一要碰上个小流氓,我就上去咔擦那么一下,直接就让小流氓投降,那得多爽快啊。”尚文远开始胡说八道,其实还是想摸小秦师傅的底。
“你吃不了那苦。”
“怎么会?我力气很大的,不信你问他们几个。”
两人的对话,早把几个小伙伴给吸引住了。铁血军人,保家卫国,差不多是所有少年心中最初的梦想,有话痨趋势的竹竿,赶紧站出来证明:“秦大哥,这话倒是真的。对了,你还不知道他这老烧的名头是怎么来的吧?”
见小秦师傅没说话,但表现出想知道的神情,就解释道:“是这么一回事,我们不是平时爱打篮球嘛。老烧,也就是小远,老喜欢站在球场中圈,把篮球往篮板上砸。砸得哐哐直响,我们学校的有块篮板,估计就是给他砸坏的。所以,人送雅号老烧,烧得可厉害了,39度8,绝对高温。”
竹竿添油加醋、手舞足蹈的这么一比划,把几人都给逗乐了。笑点低的小姑娘,更是坐在副驾驶,笑得捧着小肚子乐个不停。
“滚你的蛋,老子这破名字还不都你叫出来的!”尚文远开车,不方便腾出手来,于是便怪声怪气的冲胖子说道,“杨巍哥哥,帮我送竹竿一记巴掌吃吃。”
自驾人多的好处,就是不愁发困。尤其是有一两个开心果、活宝。
一路欢声笑语,中间在途中的县城停下来,吃过中饭后,换了小秦师傅开车,继续上路。
反正又不赶时间,长长的假期,有的是时间去挥霍。
就这么走走停停,向东先是过了万川,然后出双江地界,翻越七曜山,到达湘北施县,这才真正的折上往北,向大秦岭方向开进。
沿途风景各异,或崇山峻岭,险峻无比;或山形地貌造型奇异,鬼斧神工;或荫翳蔽日,林间小道阴森无比。总之是饱览了一番沿路风景,不停的感叹江山如此多娇。
尚文远这个前世的单反爱好者,这回也没有忘了自己的手艺,花了几万大洋,买了一台徕卡的卡片机。
又不是高速公路,看见了美丽或者奇特的景物,就会停留下来,摄影留念。当然,也少不了扯着几个小伙伴,摆出各种poss,让青春和风景,在照片里留下岁月的印记。
尚文远爱拍景物,爱拍别人。就是不想拍自己。实在是拗不过了,才会别扭的站那,被小伙伴抓住机会,一通瞎拍。也不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毛病。总之是一在镜头面前,就浑身不自在。
还好,胶卷带得足够,整整一大盒子,一百好几十个,要不怎么扛得住这么一通浪费?
越往北走,临近秦岭,公路越发险要,细窄。公路两侧的山愈发险峻,从车窗望出去。很是心惊胆战。
沿途自然荒凉起来,有时候,走五六个小时,都见不着一户人家。偶尔看见几栋房子,以为是个小村庄。结果停下来一看,最高的两层楼高的破砖房子,上面挂的牌子,居然是某某县政府。
尚文远没觉惊奇,因为他几次游览秦晋之地,知道这边贫富差距,非常明显。
人们都知道晋商有钱。以为晋地百姓也应当普遍富足吧。
其实不然。
按道理来说,一个地方,有大富豪客牵头,发展起完整的产业链,当地的老百姓也会跟着富裕起来。
但晋地不一样,这块土地上的大富。他们的财源,全部来自于地下的煤炭。其他的,无所依凭。
黄土高原,苍凉雄浑,但那是文人墨客的生花妙笔。描摹出来的动人景致。
对缺水、缺电、缺粮食的黄土高原老百姓来说,黄土高原,留给他们的,就只有风沙和贫瘠。
尚文远至今还清晰的记得,他曾经到过陕省某县,离长安也就是一个小时车程。但这个县城有什么呢?什么都没有,县里的居民,多数还是身着漏出棉花的破衣服,脸上被黄土高原吹过的风沙,掩得一片晦暗。
最有钱的,无非就是开小四轮的司机,穿着过时的大西装,在县城里吆五喝六。
那是2001年。
尚文远无意去评价,这种巨大的贫富差距,是因为什么造成的。
也无力去改变,那些因为贫穷,而常挂着麻木呆滞神情的人们的命运。
彼时,他只是一个人,一个小小的,微不足道的,尚在城市漩涡里挣扎的小人物。
“这是县城?”
再次看到这样的小县城,尚文远的三个小伙伴,都被那块县政府的牌子,还有整个县城衰破得跟遗弃的小山村似的场景,给惊呆了。
坐了几个小时的车,早已经饥肠辘辘、口干舌燥的几人,下得车来。
脚一踏地面上,就腾起一股灰来,迅速掩盖到凉皮鞋上。
“呀!”小姑娘爱美,看自己干净的白色凉袜,一下变成了黑色,顿时叫出声来。
整个县城,一眼尽收眼底。
听见汽车发动机的声响,县城里不多的人都慢慢的看了过来。
看那豪华的大轿车停下来,从车上下来一群衣着洋气的小伙子,小姑娘。
县城里的人都慢慢的围了过来。
怕出什么意外,小秦师傅推开车门,下了车,有意无意的站在几个少男少女的前面。对周围的人问道:“麻烦问下,知道哪有饭馆吗?”
没人说话,都用一种说不出来味道的目光,直直的看着车前面的几个年轻人。
尚文远就知道是这么个结果,拿眼打量着周围。
跟shop里一般,色彩在这里,似乎一下变成了灰度。自己一行人,反而在这里成了岔眉岔眼的唯一的彩色。
“你们有卖吃的吗?我们可以拿钱买。”以为这些人是想捞实惠,小秦师傅继续问道。
“莪有,你们吃吗?”一阵弱弱的声音传来。
顺着声音,几人就看了人群中,一个看起来不足五岁的小孩儿,端着一硕大的,被一双小黑手端得黑脏黑脏的瓷盆,怯生生的望着几人。
这是什么样的小孩儿啊!头发乱蓬蓬的,应该是很长时间、很长时间没洗过,灰黑的沙土拌着头发,似乎裹上了一层黑色的泥浆。
脸上也是花成一块,看不出本来的面孔。只有那双漆黑发亮的大眼,纯净,不掺一丝杂色。
光着的瘦弱的小身板,也跟脸一样,看不出应有的色泽。
一块不知道什么做成的小破布,就这么随便的用一根草绳系在腰间,当着了小短裤。
脚下也光着,黑呼呼看不清皮肤。
楚笑笑这个正值花季的小姑娘,何曾见过这样的场景,看见这样的真实世界里的贫穷?看着小孩儿,一下用手捂住嘴,差点哭出声来,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涌了出来。
小胖子和竹竿,早就停下了拌嘴。目瞪口呆的看着小孩儿,比小姑娘要好点,没流出眼泪,但紧抿着的双唇,眼里闪动着的泪花,却是真实的反映出他们此刻的心情。
鬼使神差的,尚文远把挂在胸前的相机,拿在手上,对着小孩儿,咔擦一声,就拍了下来。
小孩儿肯定不知道什么是相机,只是看对面一看就是有钱人的大哥哥,拿出一个方头方脑的盒子,对着自己比划了一下。依然举着手里的搪瓷盆,示意对面的几个人:要吃吗?
周围的大人,依然没有人站出来说话,就这么用奇怪的眼神,看着这五人。
尚文远不想再问,上得车上,把车钥匙拔下来,打开后厢,取出楚笑笑的背包。
把里面的吃的,全部拿了出来。
如果说尚文远之前的10年,他选择成为沉默的大多数。
但这一刻,孩子那纯净的双眸,给他心灵的触动,让那颗冰冷的心,开始剧烈的跳动起来。
“我一定要做点什么!我一定要为他们做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