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江湖飘,总得找个靠山的。
阮绵运道向来是不佳的。她在沙漠里走了整整半个月粮草断绝,又爬山涉水行舟,赶了足足小半年的路程总算到了传说中的仙岛桃花郡。
传说中仙岛上鸟语花香,有长生不老的参王,展翅遨游的大鹏鸟,还有比比皆是的起死回生疗伤圣药……可是,她到的这个桃花郡,却是一片血海。没有仙人,没有奇花异草,偌大的山谷之中只有满目的鲜红和浓浓的血腥味。
虽然,没有尸体。
这般诡异的地方,即便是精疲力尽,她也是不敢停歇的。彼时正好是日出,晨曦刚露,带血的脚印一步一步延伸到了山谷深处。她停在了一面断崖前,眯眼静静凝望了一会儿,大气都不敢喘了——这人的悬崖是红的,不是岩石,而是血。整个岛上处处流血,这根本不是什么仙人地方,简直是炼狱。
她找了处干净的地方,小心翼翼地掏出包裹里的一个馒头啃了一口,狠狠咀嚼。
桃花郡,神仙岛,金银窝,美人乡……
骗鬼啊!
“呜——呜呜——”
一阵怪异的声音传来。几乎是同时,阮绵警觉地抬起头,眯眼瞧见了那个乱叫的东西:那是一只鸟,一只雪白的鸟。它飞得极慢,与其说是飞,不如说是在飘。这么慢动作这么纤尘不染居然还没咚地掉落下来的,绝对是鸟中极品。
阮某人认认真真观望了片刻,总结出了三点:
活物;
可抓;
能吃。
包裹里有弹弓,她随手捡了一颗石子上弓,两弹齐发——“嗖嗖”两下,那鸟再空中扑腾了片刻就掉到了下来,落到了地上。
捡干柴,搭火堆。那只慢动作的鸟儿被她用草根绑了两条小细腿,瞪着圆鼓鼓的眼睛瞧着她钻木升起了火后用力挣扎起来:“呜——呜呜!”
聪明的小鸟。阮绵满意地摸了摸鸟儿的脑袋,安慰道:“别急别急,一会儿你会变得很好的。”你一定会变得很好吃的。
“呜!”
“乖。”
火噼里啪啦烧得越来越旺,染红了一张兴致勃勃的脸。她兴致勃勃等着那火烧到最旺,找了根木头把那纤尘不染鸟挑了起来,慢慢靠近火堆——
“呜!呜!!呜呜呜!!!”
鸟儿挣扎不已,阮绵也停下了动作。她愣愣盯了鸟儿片刻,抓耳挠腮: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有火,有木棍,有鸟,可是……还少什么呢?
“好像,还差开膛破肚?”良久,她终于照到了不对劲的地方:这么一只活蹦乱跳的鸟儿肯定是烤不熟的,得先把毛拔了,然后开膛破肚。可是,这荒山野岭的哪来的刀子?
“呜。”
阮绵与鸟儿眼瞪眼,僵持。
太阳越升越高。血腥味淡淡地弥漫在山谷里,被阳光烘烤得越发刺鼻起来。天空蔚蓝如洗,绿树芳草,被血染红的石子路上斑斑驳驳,宛若是黄泉路上的天空被撕裂了一般。阮绵稍稍出了一会儿神,不经意抬头,骤然瞥见了不远处有一些人影正在慢慢靠近山崖。
那是一群剑客打扮的人,大约十数个,每个都是白衣飘飘堪比豆腐。
活人?是神仙?
她丢下鸟儿悄悄躲到了石头后面,还来不及隐藏完毕就发现那鸟儿见到那群人兴奋地叫了起来:“呜呜呜!”
“谁在那儿!”
原本藏得好好的,岂料,那只鸟儿连滚带爬地窜到了那群白豆腐的身边,躲到了人家身后朝她藏身的地方恶狠狠瞪了一眼。
被发现了……
阮绵沉默良久,终于垂头丧气地从石头后面探出了脑袋,朝着人群咧嘴干笑:人在江湖飘,总得找个靠山的。那只纤尘不染极品鸟居然是认了老大的啊混蛋!
白豆腐中带头的是个双十上下的年轻男子,他长得很柔和,不像是坏人的模样。
她斟酌许久,终于慢慢踱步到了众人面前,真诚垂头:“请问这是你家养的鸡吗?对不起,不知者不罪,您大人不计小人过……”
山谷里诡异的沉默,连鸟叫都没有。
她等得不耐烦,悄悄抬头对上的是带头白豆腐略略带笑的眼,不由呆愣:她这辈子见过宫里最漂亮的嫔妃,见过那些最俊俏的官家子弟,这几年走南闯北找神仙也见到过楼里的绝色公子和小姐,却从没见过如此干净的笑容,像是阳光下最通透的叶子。
这就是……仙岛上的仙人吗?
阮绵呆呆盯了半天,小心翼翼地伸手抓住人家一抹衣摆,“请、请问,你、你是神仙吗?”
白豆腐微微一笑,摇摇头,却对着那只鸟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柔声道:“师叔。”
师叔,一只鸟;一只鸟,师叔……
阮绵呆滞着僵在当场,却见着翠叶子白豆腐凝眸定神念了几句。只片刻,那鸟儿就被一阵白光笼盖了起来,而后,骤然间,那白光瞬间伸展了开来,成了人形!
这什么鸟?!阮绵只瞧见了一阵白影,紧接着是脖颈上一阵冰凉的窒息。她被重重扑倒砸在了地上,脖子上紧紧掐着的是一双手。再往上,是一双瞪圆的眼。
“放……”
“你说谁是鸡,嗯?”
“……放……”
“你想开膛破肚谁,嗯?”
“……”
“你好大的胆!”终于,那声音气急败坏。
阮绵不知道后脑勺有没有被石头磕破,她早就喘不过起来,只能凭着本能胡乱挣扎,濒死的窒息慌乱席卷而来,到最后整个视野都成了一片荒芜的白。
不想死,真的不想……还没有找到神仙啊,怎么可以死?
轻纱垂幔,梨木床,雕花椅,窗外桃花三两枝。
阮绵的眼睛只睁开了一条缝,悄悄打量着房间里的一切,身子却缩在床上一动不动。此时此刻,距离她装死已经足足有一个时辰,虽然屋子里依旧是空无一人,连个鬼影儿都没有。透窗的野风吹得她有些痒,她忍。
人在江湖飘,被掐总是难免。可是被一只鸟掐得晕死过去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更何况,那只差点成了她盘中餐的鸟指不定是什么妖怪,居然会突然变那么大个儿……
她正愤恨的时候,房门“吱嘎”一声被推开了,一片雪白在门口晃了晃,飘然进屋。少顷,一个忧虑是声音响了起来:
“掌门师兄,这位姑娘还是没醒。”
“掌门师兄,师叔已经在外头收拾好了柴火,说要烧了这位姑娘大卸八块烘烤蘸酱报仇雪恨……”
“掌门师兄,我们都是修仙之人,这这这……不如我们偷偷送她下山?”
屋子里寂静一片,阮绵的忍耐已经濒临极限:明明房间里有人的……听那声音讲,他们明明只是个求仙问道的凡人,为什么她连鼻息都听不到?
“你先出去吧。”
“可是掌门师兄……”
阮绵不敢睁眼,只能一面在心里默默念着快走快走,一面继续装死。结果,半盏茶的时间过去了,那个掌门依旧没有任何声息。他到底是走了,还是憋着气?
忍住啊忍住,小不忍则乱大谋,小不忍则见阎王,小不忍则被火烤啊……
时候不知过了多久,久到阮绵几乎要睡着了。突然,额头上传来了一阵冰凉的触感,她一个哆嗦,龟缩到了被窝里。那冰凉又跟随着贴近了些,她再缩,又缩,缩到只剩下两个闭上的眼的时候终于到了极限。这下,不仅仅是额头上冰凉了,连心肝都凉了。
“醒了睁眼吧。”一个柔和的声音。
阮绵坚决不动弹,这时候被那貌似柔和的声音蛊惑了乖乖听话睁眼的才是傻子!
“你发着烧。”那声音又道。
阮绵在被窝里嗤之以鼻:比起被火烤熟了,发烧又如何,又烧不熟哼。
一声叹息幽幽地在房间里飘散开来。
阮绵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扑通,扑通,心脏伴随着那声叹息用力跃动了两下,晃晃悠悠带了点轻颤。这个掌门师兄长得人模人样和善可亲,要不是他摆明了和那只鸟是一伙的,她真的会相信他的。可是,他偏偏是那只妖怪鸟的同党,就凭这点,她装死是要装到底的。
那抹冰凉在她额头上待了一会儿,终于撤开了,只是没过多久,它又贴上了她的太阳穴。阮绵终于知道那是什么了,那是他的手,冰凉的,滑腻的手。他在她太阳穴上轻轻揉捏了几下,冰凉的触感就渐渐攀爬了开来……
彻头彻脑的舒爽沁心。
好舒服……她不想躲闪,心安理得地享受起来,跋山涉水好几年,发烧也好瘸腿也罢,第一次有人伺候着呢。软榻也好,被人侍候着也罢,这几年对她来说都是很奢侈的事情。
不知过了多久,酸痛真的慢慢减少消失不见了。通体的舒畅,整个身体清心无比。痛楚一减少,睡意就真的渐渐攀爬了上来,阮绵昏昏沉沉,真的睡了过去。这一觉再醒的时候,已经是日落西山。
阮绵迷糊睁眼,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对上了一双深灰的眼,顿时僵住:那个掌门师兄居然一直在?
“姑娘醒了?”
“……我马上可以走的。”
“姑娘身上可有顽疾?”掌门师兄轻道,“我观姑娘神色,似乎有些不妥,不如在我瑶华多歇几日。”
“啊?”
掌门师兄像是只为了交代这一桩事情,交代完了他微微一笑就转身离去,留下阮绵在床上干瞪眼,“喂——那个掌门……”我一点都不想在这个随时会被人烤了的地方待啊!
那掌门眉头微皱,踟蹰片刻才回头柔声道:“除却瑶山,姑娘在岛上活不过三日,所以,请姑娘稍安勿躁。”
阮绵呆呆坐在床上目送掌门离开,才磨磨蹭蹭地下了床。这儿是桃花郡,传说中登仙地啊,她费尽三年光阴才到的这儿,结果,结果他却说,她在岛上活不过三日。
这里不是……仙岛吗?
不信,打死都不信。
阮绵下了床在屋子里转了几圈,悄悄推门出了房。夕阳的余晖一下子窜进了她的眼里,她想眯起眼远眺,却被眼前的景致惊到目瞪口呆,连呼吸都成了奢望:白云渺渺,青山远影,云霓弯弯地划破无尽的苍穹,汉白玉般颜色的巨石雕满了图腾,巍峨屹立,数不清的巨石垒成了山川,川上清泉一泻而下,隐入地平线的尽头……
传说中,凡人如果能一览桃花郡上的风光,那便是此生无憾。阮绵原本嗤之以鼻,以为那不过是文人骚客的附庸风雅,桃花郡上压根是平野蛮荒,可是此时此刻,她却连呼吸都小心翼翼起来。
桃花郡,最靠近神仙的地方啊。
她沿着小径走了几步,绕着白洁的平台转了一圈,赫然发现那儿居然支起了许多木头。一堆堆的木头大大小小支起了一坐小山,边上还有几个木桶。
木桶边上站着个笑眯眯的年轻人,这个人从眼睛到嘴巴,整张脸上都是含笑妍妍的,仿佛生来就是活在春花烂漫的时节里。他虽然穿着一袭白衣却衣衫不整,面目虽然俊秀却透着一丝凌乱,像个半大的贪玩少年。见着阮绵走近,他回眸笑道:“醒了?”
阮绵老实点头,“嗯。”这桃花郡上的人,虽然不是神仙,但都好漂亮……
他眼里的光芒越发晶莹,“看见这堆柴火了吗?”
“看见了。”
那少年笑弯了眼,清声道:“满意么?”
阮绵一愣,傻傻站在原地,良久才问他,“什么满意?”
少年缓步到了她耳边,摸了摸她的脸颊,轻声细语,“满不满意……”
“什么?”
“被烤熟在这上面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