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时,宋君鸿和史珍主仆再次回到家中,把父亲和院子里的那些人都葬了。他不能让他们这样曝尸于外,雨淋日晒的。
忙完这一切,史珍又走了过来,轻声的安抚道:“宋公子,人死不能复生。令尊也一定希望你好好的活下去。”
宋君鸿红着眼点了点头。这时心情总算平复了一些,向史珍道完谢后,才又问道:“史小姐怎么来了?又是怎么找到我的?”
史珍说道:“我们莫干剑派本来就在这一带参与抗金的。”
宋君鸿吃惊地问道:“贵派特意下山前来抗金?”
史珍点了点头:“岂止是我们莫干剑派一家,神州大地,谁人不是义愤填膺?战争爆发后,家师与一些江湖宿老们到处奔走联络,如今江湖上已有不少帮派都号召要团结起来,共御外侮,共赴时艰呢!”
联想起来郑经和一些官员们吃着朝庭的俸禄都能不战而逃,不想这些江湖上的热血儿女却能站出来,不禁慨叹道:“果然仗义每多屠狗辈!”
史珍又接下去说道:“我一直让福叔留意你的消息,所以你从京城动身赶回来后不久,福叔也飞书告知了我。”说到这里,她谦然的看了宋君鸿一眼:“可惜我来的太晚,若是早来几日,或许伯父和这么多人便不会出事了。”
宋君鸿摇了摇头:“这事怎么能怪你呢?你不管是在这里,还是在别处,都一样是抗金救民。”
“至于我爹的仇......”宋君鸿握紧了拳头,眼中似要喷出火来:“一定会让金狗们血帐血偿!”
“接下来再怎么办?”史珍问道。
“我想进县城一趟。”宋君鸿想了想突然说道。
“进县城?”史珍寻思了一下:“来时我曾去探查过,那里好像有金兵在驻守。”
“那也要进去。”宋君鸿答道:“我的授业恩师郑知庆、我姐夫父母一家和许许多多我少年时的同窗好友还都在县城中,死生不明。”
看着父亲的坟茔沉默了一下他又接着说道:“况且,我也想进去探查下有没有我娘和妹妹的消息。”
“嗯,既如此,那我们和你一起去吧。”史珍点了点头:“哪怕刀山火海,我也会跟在你身旁的。”
“谢谢你!”宋君鸿知道此时也不是客套的时侯,但仍感激地不知用什么话来说。史珍主仆都并非可以用一般的弱女子以视之,有了她们的加入,会更有力量也更有信心了吧?
三人随后便摸到了县城边上。
宋君鸿强压下心头迫不及待想冲进城中的巨大冲动,偷偷摸近了,躲在一片小树林后仔细观察了下县城的防御情况。城头上可以看到几名金兵的身影在晃来晃去,但在人数上似乎并不太多。城门口似也有着三、四名金兵在驻守,却也照样东倒西歪的,坐在地上举着酒袋边喝边大声地说笑着什么。
“人不算多,我很快就能解决掉他们。”史珍自信的说道。
“先不必打草惊蛇。”宋君鸿摇了摇头。
虽然看起来城门口的敌人驻防力量并不太强,可宋君鸿仍然不愿冒险从城门口强行突入。县城里有多少驻军,他们还并不清楚。万一引起城中大军的警觉,将会很麻烦。
实际上也没有强行突击的必要。潞县并不是什么军事重镇,所以宋庭对这里的城墙修茸并没有投入多么大的精力。作为打小在这里长大的宋君鸿,心里自然清楚哪里看起来高大难行,哪里的城墙低矮易爬。
宋君鸿是猎户家出来的孩子,爬树攀岩都难不倒他。而史珍主仆,用“身轻如燕”行容毫不过份,飞墙走壁本就与他们如家常便饭一般。
几个人进得城中,便猫腰躲进一处废弃的店铺里,观察了下附近的情形,随后宋君鸿三人就开始了四处的搜寻。
虽然大体可以判断出来在这座县城里的金人驻军数量并不太多,但他们仍然不得不快速而小心地在各个街道之间穿行。
此时史珍主仆还并不觉得怎得,宋君鸿却已经鼻子发酸,双眼却愈发地想要喷出怒火来。
这是他从小生长的县城,他熟悉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可现在这些事物很多都已经面目全非,亦或根本就不复存在了。
曾经小小繁华的县城已经是让金兵摧毁的不像样子:或许已经传承百年的房屋成片的倒塌、原本笔直开阔的街道上躺满了随时可见的尸体,很多店铺都冒着浓烟,似是在之前曾沐身于一场连绵大火,火势燃烧数日,至今仍有很多地方黑烟不烬。
宋君鸿的心沉得很低,如果建筑都被损毁成这个样子,那么老百姓又如何得以存活?
事实也正如他想像的那样,他很快就找到了郑雨农父母的尸体、很多少年时同窗好友的尸体,甚至连郑知芳的尸体他都给找到了。
郑知芳和一些郑氏的族人正倒在城南的街道上,头冲着城门,可惜他们都只差一步而没能来的及逃离出去。
那个他打小捧在手里怕捏着、含在嘴里怕化着的孙子在丢弃防线逃跑时,并没有想到要多给他的族人们争取哪怕一点儿可怜的时间。不知他泉下如果有知,是否会对他当初的溺爱和骄纵的教育方式感到后悔?
可怜地郑氏族人和满城百姓!
宋君鸿他们在县城里整整蛰伏了三天,每天一有空就出去搜寻,在这座已经陷落的小县城里一边与占领者玩着捉迷藏的生死游戏,一边尽可能地查找是否有幸存者。
宋君鸿此时尚不知道:因为郑经和防线上的兵士的溃逃,潞县直接暴露在金兵的兵锋之下。金兵也毫不犹豫的立即对这座县城开始了侵攻。随了仅仅的十几户来得及逃出外,整个县城几乎都让金兵给囫囵地包了饺子。
县令吴清榆只能带领少得可怜地城防兵和一些县衙里的衙役们上城进行防守,郑知庆也组织了一些青壮前来帮忙,但这种仓促之间组织起来的抵抗力量根本就不足以抵挡金兵的攻击,很快县城就陷落了。
吴清榆还算是个有点骨气的读书人,县城陷落后他在一群忠诚的衙役们护卫下退回了县衙里,然后就在大堂上横剑自吻了。
金人恨这小小县城居然拼死抵抗而不接受劝降,所以破城之后直接把惯常的劫掠升级成了报复性屠城!除了妇女外,余者皆遭当场屠戮!
后来宋国收复这座小小县城时,发现除了极少数的逃出者、因事外出者、从死人堆里侥幸寻救出的幸存者和从金人手中救出的部分妇女外,整个潞县的人口竟有八成多都葬身于这场刀兵浩劫之中。曾经盘踞这县城数百年、叶大根深的郑氏大族也凋落不堪了。以至于宋庭不得不发布诏令从各地劝征流民来潞县建设居住,届时潞县或许仍然是潞县,但潞县的人们却大多再也不是原先的那些人们了。
至于宋君鸿成长故事中的那些的潞县中的样子,也自此永远地成为了历史。
宋君鸿他们又寻了一阵子,令宋君鸿愈加悲伤的地:他在郑氏的学堂里又找到了郑知庆的尸首。这个走路一瘸一拐却令整个潞县人都敬仰的老人,连死都死在了他最喜欢的地方。
唯一令宋君鸿稍觉好受的是:在这里他也没有寻找到母亲和妹妹的尸首。
[关于故事里的几个人物最后的结局]郑知庆篇
“呼哧”、“呼哧”、“呼哧”,每一次呼吸都像是破风箱被拉动一样的沉重,郑知庆感觉自己的肺像是要被鼓裂了似的难受。但就算这样他还是又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后猛的收回弯刀,在已经被他用臂弯扼紧的士兵脖子上一拉,溅射的血雾便飞出五尺多远。
周围正欲围上来的十几个金兵都纷纷止住了脚步,踌躇着不敢上前。当他们闯进这个学堂并嬉笑着砍翻了几个学童时,并没有预料到这位急忙赶来但看起来又老又瘦的老人会像只被突然惊醒的老狮子一样变得愤怒和危险。
郑知庆的半边脸上都是血污,他原本高束的发髻也早已散乱不堪,几缕灰白的头发在风中凌乱的飞舞着。他的身子一个趔趄,但很快又站定了,咬牙把佝偻着的身子慢慢一点点的挺直,轻蔑的看着眼前紧张围峙的金兵们,“怎么了,不敢上来了吗?我已经杀了你们十七个人,我还可以再杀你们十七个!”
金兵们惊悸的互相对望着,在后面押阵的百夫长气得骂了句“懦夫!”一跺脚回身吼道:“弓箭手上!”
前面的士兵终于惊惶地散开,给换上来的弓箭手们让出了一片开阔的射击地带。
郑知庆看着那些搭在弓臂上慢慢拉动的箭矢突然不可抑制的笑了起来,真好!好像又回到了从前那个和战友们一起攻城拔寨的时侯。于是这个多年来以温文儒雅著称的老夫子临终前却像一个粗野的大头兵一样地大吼:“来吧,小崽子们!”
百夫长的手猛的挥下,呼啸的箭雨铺天盖地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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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后重建时,潞县的县志上曾如此评价这位老人生命中最后的一次奋武:求仁得仁!而当宋君鸿翻阅到这一页时,幽幽的说了句:其实我的老师是一位真正的将军,并且在骨子里一直不曾退役,他即使站在三尺讲台上也总像面对千军万马那样挥斥方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