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七日,在与城内取得联系并按排好接应后,种尹尚所部终于得以成功冒险突破了金兵的封锁进入城中。尽管这只是与大部队们会合历程中的最后一小步,但他们到达平江府城外时的二十七骑最终也仍然只有十一骑得以活着进城。
昔日长城战,咸言意气高。黄城足今古,白骨乱蓬篙。
尽管深信这些子弟兵中大多数的人都不曾后悔加入“捧日军”这一英雄般的队伍,但营指挥使种尹尚一直不敢回头最后这寥寥无几的跟随自己回来的生还者,这个结果实在是令人酸楚。
实际上,包括宋君鸿在内,每一个生还者身上都是鲜血淋漓,各种大大小小地伤痕纵横密布了。
他们是一群从鬼门关中爬出一条命来的人。
突击入城时一马当先作开路者的种尹尚已经因为失血过多脸色惨白的吓人,马匹跃入城中后不久,他便一头从马上栽倒,昏迷不醒了。
令人瞠目心惊的是:即便是已经昏迷的他,手中仍然死死的攥着那杆镔铁战枪,旁人掰都掰不开,最后,军中的医者们只好把他连人带枪抬上了伤架,抢入营中救治。
三日后,种尹尚才悠悠转醒,又是六日后,见到他身上的伤口开始结痂,勉强能坐起作轻微活动时,大宋殿前司太尉种慎第二次来到了种尹尚的营中进行探视。
种尹尚挣扎着想要起身行礼,种慎治军甚严,他虽是种氏的族中子弟,但在军中却绝不敢乱了军规,哪怕是只有叔侄二人独处时也一样。
种慎倒是伸手按住了他:“好好养伤要紧。”
“太尉......”种尹尚嘴中才刚吐出了两个字,却已经禁不住的哽咽起来。
“你个没出息的样子!”种慎低声责骂了一声:“把眼泪都给我抹干净喽,留着回去跟你婆娘哭去。”
种尹尚不好意思的抹了抹脸上的泪痕,像只大花猫似的。
种慎轻声说道:“本来我都给你家中捎过阵亡战报了,没想你却能活着回到我的眼前。这是老天在眷护我们种氏的下一代啊。你把这两个多月来你们是怎么活着逃出生天的事跟我说说吧。”
种尹尚点了点头,便开始转述了起来。初时情绪激动,讲述的内容东一件西一桩的,后来在种慎的慰导下终于慢慢冷静下来,又把沿途发生的各次战役一一梳理清楚,然后详述出来。
种慎的帖身亲兵如石雕泥塑一般的按刀立于帐外一动不动,足足一个多时辰之内种尹尚的营帐中无人敢于接近,秋冬之交时呼啸吹过的寒风中,只有营帐中种尹尚断断续续的细声话音。
良久,种慎站起身来:“你们营之前让友军抛弃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回头我自会给你一个公道的!”
种尹尚激动的点了点头,三百条人命,其实全都是源于一开始的那次友军的临阵叛逃。
种慎却兀自峻着嘴唇,在营中小小的踱了几步后,低声吟哦着刚才种尹尚转述时提及的一句话:“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说的好哇!”
言罢,他又抬起头来,有点欣慰地望向种尹尚:“尚儿,仔细品来,这十六个字深合我们兵家真髓啊。你这次能活着回来我本来已经很高兴了,不成想你能还在战斗中领悟出如此精辟的战术。”
种尹尚脸上掠过一抹赧然之色,说道:“太尉,此非是我之所能见识到之战略,而是旁人教于我的。”
“哦?”种慎问道:“何人?”
“宋君鸿。”种尹尚答道。
“就是你说的那个半途从军的举人?”种慎问。
种尹尚点了点头:“实际上自从他加入后,我们在和金兵的各次冲突中变得更加灵巧和多变,其实我刚才和你说的后期的那些战斗中的策略,大多都是出去此人之口。”
种慎疑惑的望向自己这个堂侄儿。他倒不是怀疑种尹尚会胡编些关于一个外人的好话来诳骗自己,主要是他了解自己的这个侄儿实是种氏青年一辈之中的狡狡者,在同龄人中实是甚少服人的。
种尹尚随即赫然又言道:“我们这些人最后能得以回来再见到太尉,也多赖此人之智力。”
种慎狐疑了一下,冲帐外大声令道:“传那个宋君鸿来见我!”
帐外的一名亲兵唱了声喏,便大步的奔跑出去传令了。
宋君鸿休息的军帐与种尹尚的很近,所以不一会儿的工夫那名亲兵便找到了他并将之引领到了帐外。
“太尉便在帐中,请宋副尉注意仪容。”许是敬佩他们这一营人死战归队的壮烈,那名亲兵到了帐门处又小声的提醒了一下。
宋君鸿点了点头。他现在已经是一名正式的军官了,回到城中后点检战功,宋君鸿刚刚获授了正九品下仁勇副尉的武将勋阶,他的“权任副都头”官职前的那个“权”字也终于去掉了,并进一步扶成了正职。尽管在大宋朝的武官序列中这只是一个很小的低级底层军官,却无疑是他这两个月来用舍命拼杀才换来的。
包括种尹尚在内,归来的人们都获得了加勋记功的奖励,关于这一点城中谁也没有意见。必竟他们的回归是一路伴随着大量杀敌的血路开拓,可惜只有十一人能最后享受这份表功与宣荣。
可宋君鸿手下仍仅有两个兵员。他们这一个营无疑已经打残了的,可平江府城也仍处于敌人大兵压境之中,并无闲暇时间来再给他们营重新补充兵力,所以大家私底下都在说把他们这十一人干脆直接打散充实到其他各营的可能性更大些,这个消息令回来的这十一人心里多少都有点忧虑。
进入城中的这九日中,宋君鸿除了向派来的两名军法官再次陈述回归之战的经过并接受审查质询和领受加勋军令状之外,其余的时间只能一边在帐中和李通、赵三狗等袍泽养伤,一边焦急地等待着消息。
实际上,这次还多亏是借助种慎的召见命令,他才能在管理严峻的军营之中进行走动并来探视一下种尹尚。
对于种慎这位军中名将,宋君鸿自是早有耳闻,这几日在帐中也没少听李通、赵三狗提起这位直系顶头上司的轶闻,总之一句话:不好惹!
于是宋君鸿自是不敢懈怠。回到城中提了军官后迄今的唯一好处便是终于可以脱下那身已经破烂脏污到惨不忍睹的大头兵服,从军需司领换了一身青色战袍的戎常服,和一身铁质甲叶的山文字甲。
他低头先把束甲带紧了紧,又整了整顶上的头盔,这才向提示自己的亲兵微笑着点了点头算是致谢,深吸一口气后,便大声报道:“报!第丙子营都头宋君鸿奉令到来!”
“进来!”帐中一个有点威严的声音答道。
“诺!”大吼了一声,宋君鸿撩开帐帘,抬步走了进去。进得帐中,他迅速的拿眼扫了眼帐中的情况。
尽管种尹尚现在还不能下地行动,但他的战甲、战袍和镔铁长枪、配剑等仍然被人整齐的摆放在床侧,随时备取。帐中有个火炉,使得在这开始变冷的天气里给帐中添加了稍许暖意。
种尹尚躺在一张简易的行军睡榻上,令人高兴的是脸上似是有了些许红光。
此外,帐中还有一支黑旧的烛台,缓缓燃亮的烛光,打在一个负手站立的约五十岁左右的老将身上。
宋君鸿知道这便必是大宋殿前司太尉种慎无疑,急忙又并腿横臂,行了个军礼。
“听说......你以前是个举人?”种慎问道。
“是!”宋君鸿答道。他以为种慎也要和别人一样询问自己一番为何弃文从军之类的话,却不想种慎话锋一转,直接又问道:“‘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这十六字战法是你告诉种指挥使的?”
“是的。”宋君鸿只好又承认道。
“嗯,倒是暗合兵法,未知此语出自哪本兵书?”种慎又问道。
两宋之世,宋人先后饱受契丹、西夏、土番、女真等异族铁骑的侵扰之苦,国耻民忧,久而久之后士子们好读兵书、文人竟相言兵倒也蔚为风气。有些士子甚至会经常自己撰写一些《平戎策》、“治军论”之类的兵书或策论。只不过像种慎这类从戎马实战中摸爬滚打出来的武将往往对士子们的这些空洞理论表现的不屑,可这并不影响许多的读书人们喜欢看点兵书,然后在各类酒晏聚会、名家召对时大肆吹谈。
如果这个宋君鸿从哪本兵书上读到过这几句话,种慎倒也并不觉得有什么稀奇的。
“这......,这不是什么兵书中写的。”宋君鸿只好答道:“这是一位名叫朱德的军略家所言的,属下只是机缘巧合之下才习得此论而已。”
“朱德?”种慎疑惑的问道:“我如何从未听说过此人。”
“这位大师已经不在这个人世了。他的时代,离现在几近千年。”宋君鸿只好含糊的说道。
“可惜,若真有这么一位奇人,本太尉本倒真想与之一唔呢。”种慎摇了摇头:“却原来竟是如鬼谷子一般的上古先贤啊。”
宋君鸿严肃的点了点头,肚子里却在暗笑:朱德元帅若是生在此朝,怕是这纷扰的天下将不知更会乱成什么样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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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大概是因为毛太祖后来所撰的一幅对联,后来这游击战的十六个字方针现在深为人知,很多人也都因此误以为这游击战是毛ZD提出的战略,实则其原创所有权应属于朱德元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