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着懂事明礼的弟子,王矢微微颔了下首,目光开始变得柔和了起来。
虽说当初在岳麓书院担任弓马夫子时,有不少岳麓书生都得到过自己的教导,但只有眼前的这位宋君鸿,是让自己真正费心费力、悉心教导、并得到过自己战剑和兵法真传的。所以,他也一向对宋君鸿青眼有加,自然也希望这位得意弟子能平步青云、成就一番事业的。
宁欺白头翁,莫期少年穷!因为少年人,将来或许是可以变得有出息的!
就算是宋君鸿身后的一众人,哪个不是正当壮年,前途不可限量的?此时看到他们血气方刚的面庞,王矢依稀可以想见自己刚刚入伍时的青涩模样。
年轻,真好!因为有着热血可以去冲动,有着梦想可以去追逐。
自己已经四十有八了,这个年纪,虽然算不上是髦翁老将,但却无疑已不再年轻了。渐渐地,也就有了一些暮气了的。当初李后专权、朝局腐败,在灰心失望之余,自己卸甲封刀,跑到岳麓书院中去当了一个改名换姓的弓马夫子,如果不是金兵再次南侵,他和鲁如慧这两名老一辈的抗金将领就真有可能会尘封山野、在书院中消磨完残生的。
如今再次被朝庭启用,固然可能会再次建功立业,但也可能只是在这个职位上慢慢变老,度完残生。如果真的不能再次上疆场冲敌阵,那么自己目下唯一能做的,便是教导好这些后来者。如此,方不负一生军旅所学,也算是对心中一直不曾真正熄灭过的报国热血的延续吧?
其实,从这个角度讲,鲁如惠此次把宋君鸿一干优秀的年轻将领调来,无疑是做了一件一举多得的好事。因为这些都是军旅间可造之材,只要加以锤炼,再稍待时日,没准就真能出现上几位世之名将出来呢。
想到这些,他温言对宋君鸿说道:“放心吧,高云虽然狂傲了点儿,但我想还不至于追着屁股难为你们。实在不行,你先在黄成军中稍待上一段时日。正好趁这段时间,了解一下我大宋厢军的情况,也便于你将来再将指挥禁军后与厢军的配合协调。”
宋君鸿也点头道:“是,学生领命。”
王矢满意地笑了笑,继续说道:“我知道,厢军指挥使的这个职务任命对你来说是委屈了点儿,但你也不用担心会被长期消磨在这个职位上。只要你在黄成军中稍微小有点成绩,我就将豁出这张老脸去,重新再找一次高云进行说项,力争把你调回到禁军中来,到我手下另委重任。”
此时,孙狗子还是迟疑了一下,鼓足了勇气说道:“王将军,您老人家对我们宋头儿好,这点我们都知道。我们也都相信您的话。可是…….可是那高云要是真的是个憋着坏心眼儿的人,铁了心要踩着我们宋头儿不松脚,那又将怎么办?”
王矢却笑了起来,说道:“放心吧。在我淮南东路并不是只有高云能说了算的。必竟,在他这个经略使之上,还有鲁宣相在呢。”
众人闻言,一怔,随即皆是会心的一笑,是呵,还有鲁宣相在呢。你看,大家都让那高云给气糊涂了,光顾着骂娘,却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呢。
按大宋的官制,一路的最高行政长官是宣抚使,身居此职的人不仅可以管理地方各类政务,更可以插手军事防务、甚至排兵布将。而只要有鲁如惠这么一个曾当过岳麓书院老山长的宣抚使在,谁能给宋君鸿多少的小鞋儿穿?
就算是高云把宋君鸿派去金宋交界的最前线去守烽火台,当鲁如惠回来后,不也一样可以一纸手令再把宋君鸿给调回来吗?
鲁如惠和宋君鸿两人师生情谊笃厚,这是在场诸人都明白的。所以,经王矢这么一点播,众人顿时都觉得这次细略使司衙门的离奇任命书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高云给大家造成的阴霾顷刻间就烟消云散了大半。
王矢对外招了下手唤进一个侍卫亲兵来,吩咐道:“说了半天话儿,茶汤都还没有喝一口却已经先搁凉了,给几位大人们再沏些热的来吧。”
王矢待手下将士颇有将门之风,临阵之时严若钢铁,平常居家时却是亲切关怀,爱兵如子的。何况此时宋君鸿一行虽然领了职务任书,还没有正式上任,所以今天只能算是客人来访,而不能算是军中问话的。所以王矢就率先讲了几个笑话儿,与大家一起开始兴高采烈的交谈。既然心结已经打开,屋中就渐渐放开了胸怀,开始有了笑声。
大家都是横戈立马、保家卫国的将士,所以闲聊不了几句,话题就不知不觉的转到军旅间的趣闻迭事上来了。
“王将军,不知你可认识我叔父?”种依尚突然开口问道。
“你叔父是种慎种广思吧?”王矢抱着茶盏笑问道。
“是的。您认识吗?”种依尚身子前顷了一下,显得有点兴奋。种家出仕大宋朝为将两百多年,历代能人名将都有,可以说是出了不少英雄。在当世而言,种慎,无疑是种家中最有名的英雄,也是所有种氏子弟心中最尊崇的名字。不过大家知道的种慎,多半都是成名之后,统领千军万马叱咤风云的和种慎,而年轻时的确种慎是什么样子?
是否也像是和当初出茅庐时的自己一样在风云激荡中激动而战栗呢?
大家都很想知道。
没有人是天生的英雄,也没有谁注定就能当英雄,每一个英雄的成名,都是历万千磨练、经无数饮血恶战才能完成的。大家对于这个过程,无疑都很感兴趣。
宋君鸿和种依尚等人伸长了脖子,等待着王矢答复。
“认识,我们当初还曾一起参加过孝宗皇帝的北伐呢,各领一营,都在一个厢里听差。”王矢笑着说道。
“真的?”众人眼前一亮。
王矢点了点头,又有点唏嘘道:“一别十多年了,不过他现在可比我牛气的多了。我还只是个从四品的诸卫将军,而你叔父他已经升作上护卫大将军,威名传于天下了呢。”
“王将军是高士风范,如殷末的宋微子启一般重节重义,不肯受那李皇后一众奸党的气才归隐书院的,要不然成就也岂止今日?”年长世故的种依尚立即轻轻巧巧送上了一个小小的马屁。
王矢哈哈大笑了一下。
“王将军可否跟我们说一些叔父当年的故事?”种依尚又问道。种慎名满天下,人人敬重。可作为种氏子弟,种依尚更希望知道当年叔父的样子。
王矢点了点头,喟惜了一声:“二十年了,刀剑封尘,铮鼓远矣!”
他抱起茶盏又吸溜了一口。侍卫亲兵新换过的茶汤滚烫,热气升腾而起,浮过王矢的面庞时氤氲开来,显得他的目光也似有点迷蒙蒙,似是回忆起了那个年青热血、金戈铁马万里行的岁月。
“那时,我们大宋孝宗不堪忍受山河破碎、不断受金兵铁蹄欺凌,遂励精图治,整兵经武,于隆兴年间决意北伐。兵书传檄天下,凡热血男儿,莫不营粮荷刀相从。而对于我和种慎这些将门子弟而言,这更是我们期盼已久的事情,于是皆投身阵前,而我们,也就是在那时侯相识的。”王矢说着说着嘴角便划出一抹淡淡的笑意:“我记得,当时我们还都是在李显忠将军手下任职,战前为了争做先锋,好几次争执不下,还在一起较过力呢。”
王矢论起年纪来也仅比种慎小上个五岁而已,甚至还是十多年前孝宗皇帝北伐时一起并肩奋战的袍泽,两人在一起时自然会经常交流,所以在军中经历过的典故也很多,王矢挑了几个较为有趣的情节述说起来,让眼前的这些年轻将领们听得热血沸腾,两眼瞪的溜圆,生怕错过任何一个故事细节。
人沉浸在故事间,便浑然忘了时间,再转眼间,天色已黑。王矢又招待宋君鸿几人一起用了晚晏,至亥时二刻,才宾主尽欢,宋君鸿等人起身告辞。
王矢又不计身阶,亲自把宋君鸿等几人送至府门之外,宋君鸿等人大为感激,一腔赤怀,正是热血激荡之时。
但老天爷似乎是专喜为这欢庆场面填点意外似的。
正当宋君鸿等十人待抱拳告辞之时,却听得耳畔处传来一阵马蹄声骤响,抬头望去,只见前方官道上驰来了一匹快马,转眼间就奔到了眼前。一名信使翻身下马,冲王矢一抱拳,说道:“这是从临安城中急传回鲁宣相的私信,请王将军阅览。”
说罢奔到王府门前,从怀中掏出了一封信递了过去。
王矢闻言脸色一肃,鲁如惠应该前后几天就会返回淮南东路的,如非遇有大事,绝不会专门来劳力费事的专门写封信来的。他急忙接过了信来,也来不及回屋,就站在门外拆了封舌,展开信纸就着府门角檐上悬挂的大灯笼的灯光阅读了起来。
宋君鸿等人耳中听这来人口中提到了“临安城”、“鲁如惠”等一些如今颇为关键的字眼,也都挂上了心,便没有急着离去,几个人交换了下目光,不约而同地束住了马,想留下看个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