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飞虫在灯罩下绕着灯泡转,远处的天模糊不清。路灯的光在莫瑶脚边,而她在阴影里。
壁虎爬上对面围绕着别墅的矮墙,法式建筑隐在墙内,一片沉寂。
她脚边躺着两个烟头,嘴里叼着第三根。回个家而已,犹豫什么呢?她问自己。回答是她颤抖的手。
陈锦尧曾经威胁她,她要再对看病不上心,不只紧张恐惧的时候会抖,发展下去相机都拿不稳,被人当帕金森。莫瑶自认为她的灵丹妙药是改名换姓,然而她不能。
抽完第三根烟,莫瑶走到对街,按下门铃。
穿过前院,秋千还在那里。进到屋里,装修也没变过,古董法式家具,每一处都是主人的品味和精心。管家把她直接领进书房,门开的时候,莫瑶将手藏到背后。
“父亲。”她开口。
“终于回来了。”
“是。”
“五年没回家了吧?”
“是。”
莫柏年放下手头的书,望向她。虽然她仍旧垂眉立着,一副听话乖顺的样子,莫柏年却觉得她比刚离家时更有棱角。
“还是这么不会说话。”他叹息,“既然回来了,不要再走。你该闯荡的也都闯荡了,别再拿命开玩笑。”
“我做的是有意义的事情,不开玩笑。”
“你觉得报道国外的战争很重要,让世界看到他们看不到的苦难很重要,做慈善很重要。那么,在你身边的莫航,他的命难道不重要吗?”
“他没有生命危险。”
“他的命就在你手里。”莫柏年这八个字,苍凉地穿透莫瑶的耳膜。
莫瑶从口袋里摸出一张□□,摆到莫柏年眼前,动作迅速:“我赚的钱。算我的一份心意。”
“你只需要留下。我们替你找归宿。”
“我不需要归宿。”她忽然直视他,眼睛亮得骇人,“需要归宿的人是莫航,你们需要关心的是他,也只需要关心他就可以。”
“你这是在说气话。”
“父亲,我感谢这个家抚养我长大。每个月我都会往卡里打钱,我会打一辈子。我和莫航到底谁欠谁没人算得清,一刀两断对大家都好。我不会去死,也不再进这个家门。时间是最好的药,您最清楚,久了莫航也就会忘了。”
莫柏年沉默半晌,道:“护照在小阁楼保险箱,他的密码你知道。”
晚十点,公寓。
莫瑶在电脑上选片,回上海前,她在山区拍了一套公益宣传片。她翻看着那些风景那些房屋那些路,原始而破败,与美无关。她感到烦躁,因为知道自己的无力。一个人,不管有多大的话语权,始终是无力的。面对生命,面对意外,面对群体的贫穷落后。
按着方向键的手指不停歇,直到周耀燃的脸忽然闪现,上周会面的时候抓拍的。光照刚好,材质上好的白衬衫,皮肤平滑,眼神孤傲,一张闪耀的照片,与之前的所有构成极端对比。
莫瑶扯开笑,想到之后法国之行应该会很有意思。
翻开手边的护照,密密麻麻的出入境记录。今天从保险箱拿出来的时候,注意到被摆在一起的一叠相册和一摞相框。莫航好像把关于她的东西都锁在了里面,而锁住这些的密码还是0401。4月1日,愚人节,她到莫家的日子。想来她和这个家的关系也确实像个玩笑。
门铃响起,莫瑶起身走向自己房间,将护照摆到不起眼的抽屉里。出来又倒了杯水,伴着每隔三秒响一声的铃声喝完,这才去开门。
“学会锁门了,有长进。”他进屋合上门,熟门熟路走到沙发前,拐杖拄在身前,喜怒难辨。
莫瑶木着脸:“护照是爸给我的。今天起我和莫家再没有关联,这当是你我见的最后一面。”
“这事你说了不算。”他坐下,把她一起拽下,她伏在他身上,幸而还有两腿撑着,姿势不至于太尴尬。
莫瑶撑着沙发靠背打算把自己撑起来,他却用拐棍打她腿,她结结实实就坐到了他腿上。这一刻,她笑出了声。索性也不动了,笑问:“怎么?想要?”
莫航唇抿成一条线,死死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是,我没要够你。这辈子都不够。”话音刚落,他就倾身咬住她的唇。
他疯狂、毫无章法,揉着她的皮肤和头发。他们依旧有身体的变化,狂热总能轻易出现在他们之间。
他们过去很快乐的,做单纯兄妹的时候是,在国外相恋的时候也是。她从没有感觉到过罪恶,他们没有血缘关系,他们平起平坐,相爱有什么不可以?他对她好,什么都依着她,她也用千百倍的心思去回报他。他想要,她就给,无论什么,她可以为了他盲目。
这感情太炙热太难解难分,也难怪破裂的时候让彼此都伤得体无完肤。原来他们之间始终是不能平起平坐的,起码在莫家眼里不能。结局他断了腿,她没有了心。
“为什么不恨我?”她仰头望着吊灯刺眼的光,刺得视线模糊。
他伏在她肩窝,嗤笑:“我的命都是你的,何况一条腿。”
“这条腿让你变偏执了。”
“我只恨自己没早点偏执,这样你就不会逃。”他双手环住她的腰,收紧。
“我不是你的物件。”她低头望进他眼里,透着绝望。
夜半,莫瑶站在露台上,晚风夹杂着温热的潮气,她眉头紧蹙。整晚莫航一直抱着她,即使陷入沉睡,箍在她腰上的手始终不愿意放开。如果出走的那几年让莫瑶明白了什么,那就是在莫航眼里,她也只是一件附属品。
她不做别人的附属品。
次日,莫航醒来,床铺已空。她把房门钥匙留在了玄关,压在他们的合照上。
莫航拿起被她撕成两半的照片,冷笑。这算什么?
同一时间,莫瑶在飞往法国的飞机上补眠。有莫航在同一屋檐下,她无法安眠。飞机离开地面的瞬间,她便睡意沉沉。
白炽灯打在灰白的地板上,一道长长的血迹,她站在走道正中央,左半边脸火辣辣地疼。她的“母亲”面容扭曲,在扇完她耳光后,仍旧一下又一下地捶着她的胸口,扯着她的衣服。母亲是在质问还是在咒骂,到她耳朵里都是破碎的……“差点要截肢”、“祸害”、“你就这样报答?”……全是碎的。
红色的手术灯,通向宣判室的长廊,漫长的等待,她用力嵌进掌心的指甲。她再见到他,他没有意识,带着呼吸设备,白色的脸,白色的褥子,牢牢包裹住的左腿和一滩触目惊心的红。她的瞳孔记录了这个瞬间,储存在她记忆的胶卷里。
她尝试去握住那只手,有力的温暖的手,却在触到的前一秒被推开。她撞到长椅,疼得哭出来,换来的是痛打和一句“你凭什么?”
这个梦太真实,莫瑶惊醒时额头一层细密的冷汗,她张着嘴,调动力气去呼吸,喉咙里溢出零碎的哽咽。空姐走到她身边,半蹲询问:“小姐,您还好吗?”
莫瑶机械地摇头,佝偻着喘息:“过一会儿……就好。”
四周人投来好奇的关注,莫瑶阖上眼,在呼吸间把梦境与他们一并略去。
她想白云、蓝天以及周耀燃的身体,和过去的莫航一样,完美的身体。
周耀燃就是她在陈锦尧诊所门口看到的那辆敞篷车主人。他得的什么病,莫瑶倒不好奇,只是惦记着他的白衬衫和那黑白分明的眼睛。她知道这样是一种病,可还是一病到底。
莫瑶在几千米的高空念叨着周耀燃,而地上的周耀燃也没忘了莫瑶。
吴秘书行动力不容置疑,关于莫瑶的背景资料已经在周耀燃办公桌上摆了几天。周耀燃刚拿到手就看了,合上摆回原位,第二天来的时候又看一遍,如此重复,连吴秘书都有点摸不着头脑。他在里头也没放什么特别秀色可餐的照片,有什么值得每天都拿来回味的?
这天周耀燃又在读这份资料,吴秘书端了水杯进来,道:“老板,吃药。”
周耀燃放下文件夹,望向吴秘书的神情有些恍惚:“把这两天所有的会议全部推掉。”
吴秘书心下一惊:“老板,你是因为……提不起劲?”
周耀燃沉默片刻,悠长地叹了口气:“她是那个人的妹妹。”
吴秘书见他叹息,立马把所有桌上的尖锐物品以风卷残云的速度收到一边,然后架起周耀燃:“老板,我马上就去买滑稽戏的票!我们晚上就去看笑话!”
周耀燃百无聊赖地扫了他一眼,他此刻脑子里只有一个人,那就是莫瑶。
他忽然想起《教父》中的一句话:一个人只能有一种命运。
他还是遇到了那个人的妹妹,难怪她的背影这样眼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