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缭绕,氤氲蒙昽,整个海面飘飘渺渺,仿佛罩在轻纱薄翼里,海风吹送,雾气浮动,远景近物,若隐若现。数只海鸟欧欧鸣叫,穿行雾里云间,将海面衬得愈加静谧。
雾缦溟濛中,三艘战船风帆鼓舞,分水破雾穿行。当先一艘艨艟战舰阔大威武,船头副桅上,一面黑色织锦大旗迎风招展,“吉平”两个白字猎猎摆动。
一名瘦小精悍的东夷人站上船头,手执单筒千里镜,在薄雾缭绕的海面来回搜索。窥探良久,忽然定在一个方位不动,慢慢拉伸镜筒,缓缓对焦,继而嘿嘿笑了几声,向旁边一名东夷人说道:“毛利君,看来我们今天要有大收获了!”
他旁边的东夷人毛利奈良脸上现出喜色,问道:“吉平君,发现岛津家族的使者了么?”那人吉平秋川将千里镜给他。毛利奈良举起千里镜扫望,透过镜筒,果然发现左前方迷蒙雾气中,两团黑影时隐时现,一左一右行驶海面,看外形轮廓,正是两艘战船,距此不过数里水路。他嘴角微微上扬,阴恻恻一笑,说道:“果然是岛津家族使者的日辉号和旭日号,今日若不是这场雾,还真逮不到这快腿的兔子!”
吉平秋川向旁边一名武士道:“传令:武藏号改向西北航行,大和号改向西南航行,左右包抄日辉号和旭日号。待吉平号火炮一响,两船同时发炮攻击日辉号和旭日号!”武士应命,挥动双旗,吉平号两侧的武藏号和大和号应命改航。
吉平秋川双手互拍两下,身后四名武士垂手躬身应一声,返回船舱,奋力拖出来一个黑色袋子。袋内装有物事,松手之后,袋子委顿在地,却只有底端小小的一团。吉平秋川嘴角泛起一丝笑意,向海中一招手,说道:“先给岛津使者送个见面礼,放下去!”
武士提起黑色袋子,抛入船舷一侧的海水中,溅起巨大水花。几在同时,船舱内窜出一条黑影,利箭般扎入碧绿海水中,水波晃荡,不见踪影。
吉平秋川伸手摸着上唇中间的一撮胡须,深邃精亮的眸子中闪出诡谲光芒,说道:“今日消灭岛津氏使者,就再没有其他使者,只有我们武田一氏出使明月皇朝。愿武田大名早日完成大业,一统东夷国!”船上众武士都嗬嗬而呼。吉平秋川道:“调出战舰火炮,升起所有船帆,加速前进,追赶日辉号和旭日号!”
脚下船板向两侧分开,露出舱底数十门火炮,巨型横桅垂下铁链,上下绞动,吊出火炮,布列船头,炮手校对精准,炮口齐齐对向前方海面。
海水中,一条黑影抓着刚抛下去的黑色袋子,身形灵动如水,快速向前游动。小半个时辰之后,接近水上一团巨大黑影,已到岛津氏船下。黑影贴着船舷缓缓上凫,停在水下半尺凝住不动。海水晃动,时而清晰时而混沌,依稀瞧见日辉号船弦一侧,几名额头光亮,脑后扎髻的武士并排坐着,手执鱼竿,探出船外垂钓。
黑影身侧,一条肥肥的海鱼哧溜溜游来,发现鱼钩虫饵,张嘴咬住,拉得水面鱼浮沉下。船上有人“啊哈”一笑,海鱼口中一紧,被一条丝线扯起,嗖的一声脱出海水,摇头摆尾,跃向空中。一名圆头大脑的武士收竿取鱼,满脸欢喜,捧入身边的水桶中。
旁边一名武士艳羡着说道:“辛木君,今天收获不小哇,海龙王似乎格外偏向你,虾兵蟹将都给你送来了!”那大头武士辛木一郎笑道:“中村君,钓了一个时辰,你们几个可没钓到几条,我已钓了几十条,看来今天少主和公主的早餐,要吃我的烤鱼了!”那名武士中村拓哉笑道:“你小心海龙王派个大个的来,把你拉到海里喂王八!”旁边几名武士都哈哈大笑。
辛木一郎不理众人奚笑,放好鱼竿,说道:“我去给少主和公主烤鱼,你们要不要吃?”中村拓哉嗤之以鼻,说道:“我们只吃自己钓的鱼。”辛木一郎不再理会众人,提着水桶走向前舱。
舱内几人正在准备饭食,见辛木一郎进来,一人指着桌上木盘,说道:“辛木君,这里有几碟芥末鱼片,是给少主、公主、垣越家老和侍大将们准备的,烦劳你送过去。”家老是深受大名倚重的谋士,专擅出谋划策,侍大将是武职名,司职为统领大名属下武士。辛木一郎放下水桶,捧起木盘出了舱门,走到中舱门外,跪坐在地,放下木盘,伸指在木门上敲一敲,恭恭敬敬说道:“少主、公主殿下,您的生鱼片。”舱内一名男子声音说道:“进来!”辛木一郎拉开门走进。
舱内一阵热气涌来,门侧一个巨大的三足暖炉中火势旺盛,丝丝热气正从炉罩上的小孔向外喷散,细密袅袅。暖炉一侧,一名男子和一名年轻女子面对面席地跪坐,两人之间摆了一张桌子。辛木一郎将生鱼片分别摆在两人面前,说道:“请慢用,烤鱼马上送来。”
那年轻男子二十八九岁年纪,头戴高冠,锦衣宽袍,仪态威严,略微点一点头,说道:“辛木君,辛苦了!”辛木一郎躬身道:“为少主和公主效劳,是我的荣幸!”端着木盘退出。
年轻男子拿起筷子,向着对面少女说道:“美子,吃些东西吧。”
少女二十岁左右年纪,面容清秀姝美,静静跪坐在他对面,淡淡柳眉斜飞,似蹙还扬,映衬着一双略带幽怨和愁郁的剪水秋瞳,既显出三分沉静而端庄的优雅,又隐带着三分的忡忡心事。身上一副白丝钩织成的细软白甲,和不戴任何头饰,任青丝垂髫两肩的干练装束,又是三分的英气稳重和一分大气豪迈。
男子见少女静坐,并不动筷,微微蹙眉,轻叹一口气,问道:“美子,你还在怨恨父亲么?”少女低眉垂目,淡淡地道:“没有,我在想念母亲。”男子瞧着她一副孤僻淡冷的模样,自己也觉愁闷,眉头蹙的更紧,沉着声音说道:“美子,你相信大哥,出使完明月皇朝,我一定带你回国,绝不会让你流落异邦,更不会让你受苦!”
少女听他说的坚决,心中温暖,抬头看向他,嘴角勉强露出一丝笑容,随即又低垂眼皮,慢慢说道:“我们是岛津家族的儿女,父亲是九州岛百姓敬仰的英雄岛津善久,你是他的长子,未来岛津家族的新首领岛津正英,我是他的女儿岛津正美。既然生在岛津家族,以‘岛津’为姓,就注定和寻常人家儿女不同,要肩负起保护家国百姓的责任。只要能救九州岛百姓于战乱之苦,我听从父亲的安排,与明月皇朝圣君合婚。你是岛津家族未来的新首领,更应该以大局为重。”
那男子岛津正英脸现苦恼神色,说道:“但是我无法眼睁睁看着你成为牺牲品。”忽然将手中筷子重重拍在桌上,斩钉截铁说道:“不行,你和明月圣君从未见过面,还不知道他是老是丑,更没有任何感情可言,我绝不会看着你嫁给一个不能带给你幸福的男人!父亲这样做,我不同意,我一定会带你回国,让你嫁给你喜欢的男人。”
少女轻轻呢喃道:“感情……我喜欢的男人……”一双乌黑而大大的美目中,闪出一丝异样光彩,似乎在憧憬什么。岛津正英见少女不苟言笑的模样,心中大为愁闷,轻叹一口气。
辛木一郎回前舱端了余下几碟生鱼片,送到后舱来,伸指敲门,说道:“垣越先生,给您送早餐。”舱内有人说道:“进来!”辛木一郎应一声,拉门入内。
舱内五名男子席地跪坐,正在说话,中间摆了一张大桌,桌上摊着一幅地图。五人旁侧,一扇巨大屏风横亘舱中,屏风上几棵樱花树笔墨粗劲,枝条明朗,花瓣傲然,雪白、粉红相间连缀,栩栩如生,好似一阵风吹来,便能婆娑起舞,飘下几朵花瓣儿。
辛木一郎为五人摆好生鱼片,一名四十来岁年纪,身着黑色和服,下颌留有髭须的男子颔首说道:“谢谢辛木君!”正是岛津家族使者垣越胜家。辛木一郎道:“为大人效劳,是我的荣幸!”端着木盘退出。
垣越胜家指着地图上的海域和岛屿,说道:“我们受命于岛津大名,出使明月皇朝,刻意避开其他家族势力,从九州岛出发,一路向南,绕过半月岛,至琉璃岛转西入海。至今已航行十日,根据以往航海经验,今日傍晚,当可到达明月皇朝海域。”
旁边一名侍大将问道:“垣越大人,琉璃岛乃明月皇朝领地,当日行经琉璃时,为何不向琉璃求援,却要绕行十余日,到明月皇朝内陆求援?”垣越胜家道:“宫崎君,琉璃岛虽是明月皇朝领地,但毕竟与其内陆相距太远,明月皇朝驻军不多,求助也是枉然,反而容易引起其他家族警觉。”那侍大将宫崎阳俊默然。
侍大将千源真一看着地图,若有所思,说道:“琉璃岛距明月皇朝内陆有十几日水程,距我东夷国九州岛只一日水程,却由明月皇朝管辖,看着让人很不舒服!”垣越胜家喟然道:“千源君,琉璃是明月皇朝领地,这是事实,不可改变。”千源真一脸上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说道:“垣越君,事实从现在就改变,再往后几百年、几千年,不也是另一个事实了吗?若现在就由我东夷国管辖琉璃岛,以后就是我东夷之地,即便明月皇朝来要,我们后人也不见得还给他们。”
另两名侍大将原野大臧和长泽经越都点头称是。长泽经越道:“我岛津家族已掌控东夷国九州四岛,欲要扩张疆域,未必非得挥军北上,逐鹿于整个东夷国,向南开拓,占据琉璃群岛,也未尝不可。”
垣越胜家心有所动,在地图上看了一会,右手食中二指在地图上的琉璃群岛勾划来去,流连徘徊,沉默思索片刻,手指又点向琉璃岛西北方向的高宣国。
原野大臧看出他的心思,说道:“高宣国虽然也在深海中孤悬为岛,但疆域广阔,大小堪比我整个东夷国,更且也是明月皇朝领地,若想撼与,只怕比之征战琉璃国弹丸岛地,要艰难十倍百倍。我岛津大名兵力征战琉璃容易,若要挥师高宣国,还需时日蓄养充足兵员。”
千源真一问道:“垣越大人,你有何良策?”垣越胜家沉默良久,缓缓说道:“这些事等我们返回国内,再向岛津大名提起。现今要务,是出使明月皇朝,完成使命!”四名侍大将齐声应道:“是!”
垣越胜家斜睨地图,又向琉璃群岛和高宣国瞟去。
辛木一郎回到前舱,见中村拓哉几人还在垂钓,大声问道:“中村,钓到几条小鱼?我要去给少主和公主烤鱼了。”中村转头向他怒目而视。辛木哈哈一笑,进入前舱。
中村拓哉到现在一条大鱼也没钓上来,又被辛木嘲笑,握着鱼竿的手气得发抖,暗骂:“混蛋!怎么还没大鱼上钩?”不由得泄气,刚想撤竿不钓,忽觉鱼线绷紧,拉着鱼竿向下一沉,他忍不住欢声叫道:“上钩了,上钩了!还挺大!”
旁边几名武士听他呼叫,都向他看来,果见他鱼线绷直,鱼竿前梢已弯成了弧形,不仅未见海鱼出水,反而扯着鱼竿向海里沉落。几名武士都来帮忙,为防鱼竿折断,将鱼竿慢慢收回船内,鱼线贴着船舷缓缓向上拉扯,一个黑色袋子浮出水面。
一名武士叫道:“不是鱼,是什么东西?”另一名武士叫道:“拉上来,拉上来!”中村拓哉叫道:“东西太重,拿钩索来!”一名武士返回船舱拿着钩索过来,垂下钩子,勾住黑色袋子,众人七手八脚拉了上来。
袋子湿淋淋的,极为沉重,一放上船板,就瘫软委顿,海水四散洇开。众武士好奇道:“中村君,你钓到了什么宝贝,袋子这么重,发财了。”中村拓哉眉开眼笑,解开袋口绳索,几名武士都凑近来看,偌大一只口袋,里面物事却寥寥可数,只有一块铁板,一块木板,其下还有一堆泥土,此外再无一物。
“嘻!中村君,你真发了大财呐,这么多宝贝!”众武士揶揄着嘻嘻哈哈走开。
中村拓哉也颇为失望:“这口袋拉着足有数百斤重,怎么只有这几样东西?”口袋防水极好,里面无一丝水痕,泥土也是新鲜干燥的。他伸手拿住木板,想要一看究竟,不料木板极为沉重,竟纹丝未动,再拿铁板,也是沉重之极。他大为怪异,见铁板、木板不过两尺来长,一尺来宽,两三分厚,却似有百余斤重。
“怪事,真是怪事!”他一面摇头,一面探身钻进袋子,两手握住木板两端,奋力抬起,伸脚踢倒口袋,将木板慢慢放在袋子上,累得气喘吁吁,向那几名武士叫道:“嗨,你们过来,这袋子很奇怪!”几名武士撇下鱼竿过来。
“山田君,你搬一搬,”中村指着身边一名武士说道,“我刚才搬它,好像有一百多斤!”那武士满脸的不信,叫道:“怎么可能!我一只手也拎得起来!”伸手握住木板一端,向上一提,木板一丝不动。中村嘿嘿笑道:“怎么样,净会胡吹大气!”山田又拎一次,木板还是不动,众人都觉奇怪。
那武士山田元义满脸涨红,终于还是伸出两手,撸起粗大袖子,各握一端,鼓足力气,刚要搬动,忽觉木板上腾起一股青烟,袅袅不断,漂浮至空中四五尺处。轻烟聚而不散,越汇越多,竟然汇聚成一个人形,四肢、躯体泾渭分明,叉手支腰站在木板上。人形头部嘴巴之处,裂开一条细缝,似乎冲着众人发笑。众武士大为讶异。一阵风来,青烟散动,离开木板,飘向旁边的船舱,一个纵跃,头先脚后,向着舱壁钻了进去。众武士都瞪大了眼睛瞧着,见青烟人形消失,才回过神来。
中村拓哉挠一挠光光的额头,纳闷道:“真是古怪!”
山田元义见怪象散去,又蓄足气力,握着木板向上猛地搬起,一股大力推来,猛然向后仰倒,摔了个四脚朝天,背后几名武士都被他撞得跌在船板上。中村忙将他拉起。山田一手握着木板起来,忽然发觉木板已轻若无物,刚才摔的一跤,便是因为木板重量消失,力道全都反施在自己身上,不由得也挠了挠额前光头。
中村拓哉接过木板,翻覆看了一会,说道:“越来越怪!”
山田元义打开袋子,对里面的铁板已有戒心,伸手提住一端,试出重量在百余斤,双手握住两边,从袋中拖了出来。铁板上白气氤氲笼罩,慢慢化作丝丝缕缕,向四面发散,仿佛无数根针引着无数条白线,从铁板穿出,划过一道弧线,又扎进众人脚下地板。木屐哒哒声响,众武士惟恐白气扎到自己脚面,慌忙向后退开。
山田等奇异现象散去,慢慢上前,伸手试了试铁板,铁板重量也骤然减轻不少,已可单手拎起。众人奇异之心更甚,再打开袋子,里面还剩一堆泥土。山田和中村对看一眼,恐怕还有怪事,都犹豫不决,不敢下手。两人身后一名武士说道:“我来!看看还有什么古怪!”推开两人,伸手去抓袋里泥土。众人屏住呼吸,几个脑袋一起凑近袋子瞧着。
“嘻嘻!”一声浑厚而又低沉的笑声突然响起。
中村脑袋伸的最近,猛地吓了一跳,转头回望众人,问道:“谁在笑?”众武士一脸茫然,都说:“没人笑。”中村瞪众人一眼。
那武士抓着一把泥土,缩回手臂,刚要细瞧,忽觉异样,手中泥土虽是干燥,却并不松散掉落,而是如胶状之物,和袋子里的泥土互相粘连,绵软不断。他站起身来,手中的一团泥土仍连着袋中泥土,好像拉起的一条黄色丝带一般,手臂左右晃动,泥土连成的丝带竟也随之左右摇摆,一粒泥尘也不掉落。众武士眼睛瞪得更大,一眨也不眨地瞧着。
“嘻嘻,哈哈!”笑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比先前响亮许多,众人听得分明,正是从泥土里发出,像极了一个人被瘙痒,忍俊不禁而发出的笑声。众武士都惊得呆了。
只见泥土好似活了一般,自行向上堆起,渐渐长出双腿、躯干,继而吐出双臂,宛如春树发芽,最后一颗头也从肩上拱了出来,摆头伸腰,舒展筋骨。那名武士抓着的一把泥土也缩回泥人身上,正是泥土人左臂腋下,泥土人左臂在武士手背上蹭一蹭,又发出一阵嘻嘻笑声。
若说刚才木板和铁板怪异,众武士常年出海,所见奇事异物多了,倒也能见怪不怪。这干燥泥土聚合不散,形而成人,却是大违常理,诡异之极,都不由头皮发麻,背后冷汗淋漓,一阵冰凉。
黄色泥土人面向众人,双臂伸开,逐渐变得又细又长,形如两条泥蛇,绕着众人左右盘旋,将众武士缠绕其中。众武士瞠目结舌,早已惊得如泥塑木雕,一动不动。
“咕”的一声,中村拓哉吞了一口口水,蓦地回过神来,叫道:“逃啊!”众武士忙向外冲。泥土人哈哈一笑,手臂缩紧,众人如被绳索捆住,竟无法挣脱。几名武士拔出腰间佩刀劈向泥土人,弯刀划空而过,在泥土人身上劈出几道缝隙,刀势一过,泥土人身上缝隙又即合拢,仿如不觉。
泥土人哈哈一笑,抱起众人疾转个圈子,双臂一送,众武士哇哇大叫,手脚乱抓,飞出舱外,瞬间被海水吞没。
附近几名武士瞧见这边情形,拔刀冲将过来。忽然水声“哗啦”大响,一股水柱如巨龙出海,腾空而起,从船外兜头浇下,将众人淋个正着。众武士正头脑懵然,冷不防全身陡然一紧,好似涂了胶水,被粘在一起,挣脱不开。海水宛如活物,裹住众人,向上拔起,拖向船外,“豁啦”一声,扎入海中。
船板上一滴海水也无,只剩下几根鱼竿和几只水桶。
辛木一郎将钓到的海鱼洗剥干净,取过钩叉,穿透鱼身,细细涂抹黄油、香料、芥末、盐精等佐料,招呼四名武士过来,将十余条海鱼纵横交错放在一个粗大火炉上烘烤。一名武士夸赞道:“辛木君,你钓鱼的本事越来越好,今天的鱼很肥呐!”辛木一郎笑道:“谢谢山本君的夸赞,为各位效劳,我很荣幸。”那武士山本佐次木笑道:“我们向岛津大名提议,升你做侍大将吧,就像原野大臧和宫崎阳俊一样。”
辛木脸上一红,说道:“原野大臧、千源真一、宫崎阳俊、长泽经越四名侍大将,可是岛津大名委派来随身保护少主、公主和垣越大人的,他们武功高强,战功赫赫,我哪里及得上?”山本佐次木嘿嘿笑道:“武功及不上,你钓鱼的本事却能超过他们。”其余三名武士都笑了起来。辛木一郎知道几人说笑,也跟着笑一笑,将海鱼转动几匝,炉火旺盛,火舌舔的鱼身上油花嗤嗤作响,香气腾起,颇为诱人。
看看一条鱼烤好,他刚想拿下,忽见鱼脊上现出一个坑来,露出鲜嫩莹白的鱼肉,竟似被人咬了一口。辛木一郎只道是看花了眼,睁大眼睛向炉火瞧去,只见鱼身两边的火花同时一伸一缩,蓦地鱼身上又少去一块,这一次更加明显,白肉外露,和满身焦黄的烤鱼极不相衬。两片火花含着鱼肉向下合拢,一翕一合,咂巴有声,竟如人嘴两唇在品尝鱼肉滋味一般。
辛木一郎一眨不眨地看着火舌一口一口舔吃鱼肉,伸手拉扯山本佐次木衣服。山本等人这时也发觉怪事,手上的烤鱼,或鱼脊或鱼身或鱼腹,眨眼间便露出一片片白肉。五人面面相觑,脑袋慢慢凑近炉火察看。
红褐色的火花随着五人脑袋靠近,仿佛害羞了一般,慢慢向火炉中间收拢汇聚,渐渐束身缩小。片刻之后,变成烛火荧光的小火苗,突突跳动两下,缩入火炭下面,火炉中再无一星火光,只有一堆灼烧过的黑炭,和十几条被火舌吃剩的残鱼,丝丝冒着热气。
辛木一郎和山本佐次木抬眼互看,眼神中都充满惶惧,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眼前忽然又是一亮,火炭中央,一根小火苗茁壮燃起,越燃越壮,至碗口粗细,向外开散,如花苞绽蕊,梅兰吐芯,开出十朵手指般的火花,绚丽妖异。忽然又向两边一分,变为两朵火花,一边五指,形如两只火手对立,十指向外散开,横托抚摸烤鱼。这景象诡异之极,众人张大了嘴巴,想叫却已惊惧的叫不出声来。
一只火手慢慢飘出火炉,食指向辛木一郎招动。辛木极度惊恐之下,一动也不敢动。火手食指“呼”的点来,正中他上唇的一小撮胡须,嗤嗤声响,火燎烟熏,糊味弥散,辛木忙伸手拍打嘴巴,胡须急速变枯变焦,烧得胡茬也没剩下。
山本佐次木看他狼狈,忘了恐惧,哈哈大笑。火手五指张开,扫过辛木,“呼”的一声,又向山本头顶飘过去,在他脑袋上拍打两下,又抚摸一圈。山本光光的额头登时被烧的漆黑,脑后发髻腾起火苗,片刻乌发化灰,烧成一个黑黑的秃头。旁边三名武士“啊”的一声,跳起便逃。两只火手蹿起,挥扫一圈,如封似闭,五人身上都腾起火来。
舱内其他武士见状,忙来扑火,才奔数步,脚下木板松软如沙,惊骇声中,双脚陷了进去,向前扑倒,地板又复坚硬,双足外拔,却已牢牢嵌在船板中。众武士又惊又奇,哇哇大叫。
火炉中火花轰地一声向外爆开,四射飞溅,一个巨大火球腾空蹿起,呼呼飞转,抛射出一颗颗火点,热浪四激,舱内燃起大火,众武士大乱,忙泼水救火。火球落地,火势向内收敛,熊熊烈火中,一个人形若隐若现,全身是火,缓缓走向舱门。冒着赤红色火焰的双足每跨出一步,脚下木板便化为焦炭,燃烧起来。
舱外武士听到呼叫,纷纷冲进舱来。火形人双掌疾震,两道火舌喷吐,几名武士首当其冲,身上都燃起火来,惨声呼叫,向后跌倒翻滚,其余武士忙向后退。
火形人双肩一扭,身形猛地急转圈子,周身火势又猛,向外涨大一倍,变为一个巨大火球。赤红色火焰滔滔汹涌,涌向门口,熊熊烈焰喷薄卷舞,将门口正欲冲进的几名武士尽数吞噬。火球向舱外冲突出来,那几名武士全身着火,呼号声中倒退着摔了出来。
舱外众武士提水赶来,几道水柱凌空泼洒。火球转势一顿,火势收敛,化为火形人,反身向下一缩,遁入地板不见踪影,只余一股淡淡红烟袅袅散开。地板中透出一道细细火光,远远烧了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