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香古色的书房,鎏金小炉里的香料已经烧完,久久没有人动手去添置。袅袅的烟细成一缕丝,然后便悠然的断在了空气里。
落寂阳站着,挺直了胸膛,不肯输掉一分气势。
家法刚撤下,他出门前刚换上的衬衣已经被汗水湿透,有殷红色的血迹从里面隐约的透出来。
宁慕枫站在他的身边,同样站得笔直,没有伸手去扶他,却坚定得一步都不曾挪开,拿惯了手术刀的手紧握成拳,仿佛只有做出这样攻击的姿势他才能忍住不屈服。
“您输了。”落寂阳的唇色有些发白,声音却仍是坚定而平静的,他的膝盖不肯弯一弯,他的头更不肯低一点。“我说过,云暗是我的底线,如果没有他,眼前的一切我都可以弃之不顾。”
“混账!”唐老爷子坐在太师椅里面,与落寂阳隔着一张书桌,苍老浑浊的眼睛却瞪得格外突出,怒气冲冲的盯着落寂阳。“我苦心为你打算,你却一再的忤逆我!”
“您似乎忘了,当初我会答应接收唐家,也不过是为了云暗,如果他死了,您,大可以多收一条尸体。”又一滴冷汗顺着他的额角滑到下巴,然后不堪重负的落在地毯上。他不是云暗,没有特殊的体质,所有的疼痛作用于筋骨,在皮肤表面留下一层层的血痕。
可是,不能退缩。
“我也说过,既然答应继承唐家,一切就必须听我的!”唐老爷子拿着手杖把地板敲得震天响。
“也包括毁了方家吗?”落寂阳深吸了一口气,目光冷沉。或许是跟云暗在一起呆得久了,连气质也会变得相似,他的目光分明不含杂质却能让人感觉到那厚重的愤怒。“我和方澜的照片曝光完全是您一手主导的吧?”
“哼。”提到方家,唐老爷子下意识的不再开口。
“原版的照片也是您寄给云暗的吧?”落寂阳自嘲的笑笑,言辞苦涩。“可惜我竟也是个白痴,那些从未外传过的照片,若不是您的手笔,又有谁能拿得到呢?我居然因为这么拙劣的手段冤枉了他。”
“那是因为你们之前本就没有信任!”唐老爷子这句说的理直气壮,字字戳痛落寂阳的神经。
“他那么绝望……他那么绝望……不顾自己的身体跑去金三角,根本,就是去送死……”大颗的眼泪从落寂阳的眼眶里滑出,他却要拼命睁大眼睛掩饰自己的心痛。然而下一秒,他就狠狠抹去了自己的眼泪,冷冷的笑了。“我没有资格再为他流眼泪,若是他真的死了,我舍了这条命陪他就是!”
“胡闹!”老爷子被气得不轻,似乎已经无法从自己贫乏的形容词会中找到一个合适的来表达自己的意思了。
“胡闹?”落寂阳的冷笑没有收,却渐渐变成了嘲讽。“外公,您说的是您自己吧?您真的以为,事情可以做得滴水不漏,天衣无缝吗?”
“我听不懂你说什么。”老爷子心里有鬼,别过头去不再看自己咄咄逼人的外孙。
落寂阳从宁慕枫的手里接过两本影印文件,狠狠丢在唐老爷子的桌上:“证据确凿。方老爷子的真实验尸报告,血液化验报告里面清楚的标注了他曾服用了心脏病人禁用的兴奋类药物。东西,是你叫人下的吧?还有你叫人贿赂方家那个司机,设计让你的老朋友坐上方澜那台车的证据,不用我一一解释了吧?”
“你……”唐老爷子想说血口喷人,低头却看到两份完整的证据;想说栽赃嫁祸,抬头却看到外孙那鄙夷嘲讽的眼神,否定的话再也说不出来。
“外公,您知道我有多么信任您吗?”落寂阳的语调突然缓和下来,他的眼眶还微微发红,温柔的声调,说出的句子格外煽情。“那是一种近乎于盲目的状态,它让我把您排除在怀疑范围之外,把始终站在我身边的人伤透……”
唐老爷子垂着眼睛,没有看落寂阳,只听着他的声音,沉默不语。
“外公,当年是您让我姐去找方家的吧?那位司机是听了您的命令特意饶了路才让方父恰好看到我和方澜走进酒店的吧?”落寂阳的声音有些哽咽,面对着,他曾经最为信任的人,握紧了手才能不发抖。“现在,我并不后悔错过方澜,但是为了云暗,我绝不退缩。哪怕对手是您。”
“怎么,你还想造反不成?”唐老爷子听到最后一句才抬了眼,冷冷的盯着落寂阳,明显的不悦。
“您曾经教过我一句话:不能为我所用的东西,就要毁掉。”落寂阳深吸一口气,收了眼泪,那双微微上挑的眼睛再一次的恢复了冰冷的清明。“唐家的势力我向来不稀罕,如果它只忠诚于您一个人,那么我,宁愿将他毁掉。”
这是温柔的威胁,却也是最有力的回击,甚于任何的海誓山盟与承诺。
即便那个人不在,他仍有勇气为他而宣战。从此以后信任他,珍惜他,疼爱他,陪伴他。即便要因此而背叛世界,也永不后悔。
然而,黑星的人却没有找到云暗。
所有可查的关卡都没有他的出入境记录,所有的身份与护照都没有被出示过,除了最初B市高速入口的摄像头以外,沿路可能的高速路口、交通港的摄像头都没有再拍到过他。
活生生的一个人,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
落寂阳开始有些慌了。他掰着手指数日子,计算着云暗可能回来的日期,然而,没有,完全没有消息。
他还欠他一句对不起,他还欠他一辈子。
他开始怕了,怕这一生他都还不起了。
终于,二十多天之后,金三角却传来了两大毒枭火并的消息,其中一人在混乱中饮弹身亡,手下组织想要反击却溃不成军,仅仅两天就被全部剿灭。任何组织没有参与其中,见报的冲突起因为利益不均以及个人恩怨。
落寂阳和黑星自然不会相信这些见鬼的理由,他们一遍一遍的看那些报道,企图找到一丝关于那个人的蛛丝马迹。可惜,云暗还是云暗,他有心隐瞒踪迹就会绝对的滴水不漏。
唐家暂时收了手,但老爷子的亲信还在自动自觉的盯着DARK的行动,安全屋附近总是能看到陌生面孔来回游荡,不时拉住社区里的大爷大妈问东问西。
黑星听从云暗的嘱咐,不离开本市,冷静的指挥着成员做事,不让任何唐家抓到把柄,同时加紧联系金三角的人手,寻找云暗的踪迹。
就在所有人把目光集中到金三角和DARK身上的时候,云暗却已经悄然抵达了美国。
曼哈顿晨边高地坐落着的那所世界知名学府是朱诺的母校,而在这世上最繁华的街区中有一栋相对偏僻的,甚至有些不起眼的建筑里面,是她当年求学时居住的公寓。
云暗走进去的时候,里面一个服务生打扮的男人走出来对他说:“对不起先生,这里是私人地方,不接待……”
云暗没有说话,而是掏出一张纯黑色的卡片递给他。
服务生有些惊讶的接过卡片,说了句抱歉,然后掏出随身携带的一只小巧的照明用具对着卡片投射出幽幽的紫光,卡片上显现出一枚繁复而特别的团,隐约还能看出花纹中间簇拥着Cassel这个姓。
“抱歉先生,我没有及时认出您。”服务生恭恭敬敬的把卡片还给云暗,弯腰道歉:“请问有什么能帮到您吗?”
云暗淡淡摇了摇头,说:“不必。”
“好的先生,如果需要您可以随时叫我。”服务生诚惶诚恐的退了下去,留给云暗一个独立的空间。
云暗环顾了一下四周,慢慢走上盘旋而上的楼梯。木质楼梯并没有因为年代久远就而发出难听的声音,可见平日保养得当,楼梯上还铺着旧时流行的花纹样式的地毯,以至于令人的步伐变得没有了声音。
云暗慢慢走上三楼,轻轻打开其中一扇房门。
房间里的一切还维持着从前的模样,老式的书桌,并不太宽大的床,深色的窗帘,古旧的铁艺吊灯,一切都与二十多年前一样,从未改变。
就是在这里,南宫瑾与朱诺意乱情迷,如今这一场迷醉的结果站在这里,竟然有种莫名的归属感。
云暗抚摸着床栏,一直面无表情的脸上忽然升起一抹嘲讽的冷笑。
如果,错误是从这里开始的,或许也应该在这里结束。
他坐到床上,看了看自己的手腕。
或许刚才应该先去弄一把刀。
缓缓摇了摇头,云暗自嘲的笑笑:没有带人在身边,你便什么都做不成吗?
他抬起瘦得几乎脱了形的手腕,放到唇边,慢慢张开嘴,咬上去。
再用力一点。
再用力一点。
……
云暗,你这个懦夫,没有他你就不想活了吗?
可是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没有他的世界了。
你还有黑星,还有朱诺!
我不想再成为星星的拖累了,朱诺啊,我是她和父亲一生的污点啊。
……
再用力一点。
再用力一点。
……
你的兄弟们呢,不是夸下海口要带他们走向光明吗?
不,没有光了。那时我坐在黑夜里等待,可是我的光明从未回来。
落寂阳难道就是你唯一的光吗?
嗯,可惜他不要我了。
……
再用力一点。
再用力一点。
殷红的血液,从细瘦的手臂滑落,流血的人却似无所觉。
只是他的眼泪流下来,沾湿了苍白的脸颊,口中呜咽的发出哀鸣。
他想说些诀别的话,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祝福你吗?
我做不到。
诅咒你吗?
我舍不得。
那就这样吧,永别,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