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秋风寒。在这家院子里,正有着两个人。一个是我,一个是我的母亲。我正坐在一张竹椅子上。母亲正站在不远处。天上正挂着一轮圆圆的大月亮。月亮皎洁。洒下的月光如水。
母亲正在看着我。
我也正在看着她。
她顿住了口,不再讲话,将手轻放在了自己的大肚子上。
我突然感到有些惭愧。
她是长辈,我是晚辈。而且她已经不再年轻了。她怀了身孕,正挺着一个大肚子。在这个院子里,只有一张椅子。应该让她坐。而不是我坐。我这样坐着,看着正站着的她,未免太不礼貌了。
于是,我从竹椅子上站起来,说:“娘,你坐下吧!”
母亲却是摇了摇头,说了一句比较莫名其妙的话:“你坐吧,这张椅子本来该你坐的。它是你的专属椅子。我希望你坐在这张椅子上能悟个明白!好像就差最后一步了!”
“什么意思?娘!你说的话我怎么有些听不懂?”我说。
“没事儿大财!这样挺好。还是这样你比较快乐一点儿!”母亲说。
我重新坐回了竹椅子上,说:“快乐?娘,我一点儿也不快乐。快乐跟我是绝缘体!”
“那你现在悲痛吗?大财!”母亲问。
“好像不怎么悲痛!”我说。
“不悲也不喜!对吗?”母亲说。
我正在看着母亲。
她也正在看着我。
晚秋的风,正在吹着。
夜色好像渐浓。我看不太清楚她脸上的具体神色。她的一双眼睛变得很是深邃。就像两颗黑洞。
“娘!你到底想说明什么?”我说。
“大财,我......我真的没事儿!我什么也不想说明!我......我好像多嘴了!”母亲讲话开始语无伦次。她显得比较慌张。
我不知道她怎么了。一定有事。
我不知道是什么事。
“娘,是不是我应该很悲伤的,而不应该不悲不喜?”我说。
“啊?有什么可悲伤的!你应该快乐一点儿才是!大财,你不要这么敏感成吗!”母亲像是有些央求地说。
“不!一定有什么事我不知道!关于我的事!”我说。
“大财!你......”母亲叫道。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我再次从竹椅子上站起来。往旁边挪了几步。离竹椅子远了一点儿。我正在看着竹椅子。
它是一把陈旧的竹椅子。它的扶手已被磨擦得很亮。已被养出了浆(何谓养出浆,就是人身上的汗和油脂不断的渗入木头中,肌肤不断打磨着木头,经过年月长久的累积,在木头表面形成一层很光滑的釉)。它在皎洁的月光下有些闪闪发光。
真不知道,一把陈旧的竹椅子有什么好看的。
可我就是这样看着它。
我总觉得,在这把竹椅子上大有乾坤。
晚秋的风正在吹着。
时间正在一点儿一点儿地流逝着。
过去了很长时间。
到了深夜。
天上开始降雾了。
秋寒更甚。
我正在感悟着。
这不算浪费时间。
我好像悟出了什么。
挺着大肚子的母亲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说:“大财,天不早了,你要在院子里坐着吗?坐在椅子上,没有躺在床上舒服,你不要一直坐在椅子上!”
正站在竹椅子旁边的我不由得大感惊讶。
我现在并没有坐在椅子上。而是正在站着。
我看着母亲。她没有看着我。而是正在看着竹椅子上。
可现在,在我的眼中,竹椅子上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母亲好像在竹椅子上看见了我看不见的东西。
真不知道,她在竹椅子上看见了什么。
我觉得她好像一个神经病。
“大财!”母亲又叫了一声。她还是没有看我。而是正在看着竹椅子上。
“既然你不回屋睡,喜欢在院子里坐在这张椅子上。那你就自己好好在这儿坐着吧!我太困了,我要回屋里睡去了!对了,夜深了天冷,我怕你被冻着了,要不我去屋子里拿一条棉被过来盖在你身上!”母亲说。
我站在旁边看着母亲。
她好像看不见我。她正在看着竹椅子上。
“娘!”我喊了一声。
母亲的耳朵好像聋了。对我的声音完全聋了。
她仍旧在看着竹椅子上。
在我的眼中,竹椅子上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母亲又说:“那好吧!只要你不嫌冷,我就不给你送棉被了。万一你被冻感冒了,可不要责怪我不给你送棉被啊!我又不是没有说过,是你自己不要棉被的!好了,我不跟你说了,我要回屋睡去了!”
她又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挺着大肚子,脚步蹒跚地走着,绕过竹椅子,朝前直走,回屋睡去了。
偌大的院子里,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晚秋的夜风轻轻地吹着。从天上降下雾。
天地间一片朦朦胧胧的。白雾在缓慢地流动。
雾越来越浓了。
我正在望着竹椅子上。
竹椅子上空荡荡的。上面什么也没有。
可我一直在望着竹椅子。
时间正在一秒一秒的流逝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
天明了。
当清晨的第一缕金黄色的阳光从天上照下来的时候。照在了一把陈旧的竹椅子上。
我终于看见了他。
他正在竹椅子上坐着。
晚秋的清晨的风,吹得很凉。
我正在看着他。
他也正在看着我。
他的头发上落上了一层白霜,像是染了白头发。他的一张脸上湿漉漉的。正在流着眼泪。他是用一只眼正在流泪。他的右眼流不出眼泪。但他的右眼眶里有一颗眼珠子。
仔细看就会发现。他的右眼珠子和左眼珠子有些色差。
这让我不禁怀疑。他的眼珠子是一颗假的眼珠子。
他的头脸上有严重烧过的痕迹。
他正坐在竹椅子上。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坐上去的。
好像他本来就在竹椅子上坐着。坐了很久很久,一直在竹椅子上坐着。
他正在流泪。
我也忍不住流出了眼泪。
“你哭什么?”正坐在竹椅子上的他问。
“你哭什么?”我反问。
“我哭,是因为我很悲惨!”正坐在竹椅子上的他说。
“我哭,也是因为我很悲惨!”我说。
“是吗?你没有我悲惨!”正坐在竹椅子上的他说。
“是吗?还有比我更悲惨的吗!”我说。
他正在哭。
我也正在哭。
眼泪,好像是流不完的。
悲伤何时止?除非等到悲伤的人死了。
“你觉得你比我悲惨吗?”正坐在竹椅子上的他说。
“是的!我觉得你比我好一点儿!”我说。
“我哪里比你好一点儿了?”正坐在竹椅子上的他问。
“起码,你的一直右眼眶里有一只眼珠子!而我的右眼眶里空空的,没有!”我说。
“其实,我的右眼眶里是一颗假眼珠子!如果你喜欢的话,我把它送给你!”说着,正坐在竹椅子上的他抬手挖进了自己的右眼眶里,果真将右眼眶里的眼珠子给挖出来了,伸手将一颗假眼珠子递向了我。
我没有从他的手上接过假眼珠子。假的东西,毫无意义。而且我嫌假眼珠子脏。
“你怎么不要?”正坐在竹椅子上的他问。
“不想要!”我说。
“你不想要?我也不想要!把它扔了!”他手猛一甩,将一颗假眼珠子扔出去了老远。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坐在这张椅子上吗?”正坐在竹椅子上的他问。
“为什么?”我问。
“你猜一猜!”他说。
“我不想猜!”我说。
他正在看着我。
我也正在看着他。
他正在流着眼泪。
我也正在流着眼泪。
他用左眼流泪。
我也用左眼流泪。
眼泪,代表了伤悲。
不知他到底有多伤悲!
“其实我不想坐在这张椅子上!一点儿也不想!真的,我一点儿也不想!谁要是有一分想坐在这张椅子上,谁他妈就是一个龟孙子!王八生出来的龟孙子!”正坐在竹椅子上的他有些激动地说。
“不想坐,那你就站起来!”我说。
“所以,我比你更悲惨!起码你还能站起来!而我呢?我根本站不起来!我永远也不可能站起来了!”正坐在竹椅子上的他说。
“你怎么了?为什么你站不起来?”我问。
“我高位截瘫!在我的颈椎上紧挨着中区神经的地方长了一个海绵状血管瘤。有一天,海绵状血管瘤破裂了,导致我的中区神经受损。从此以后,我成了高位截瘫,再也站不起来了。
刚开始,我的脖子以下没有知觉。只能躺在床上,连坐也坐不起来。经过我顽强的挣扎和努力的锻炼,我的肩膀恢复了一些知觉。
有一天。我终于坐了起来。可我的腰部以下还是没有任何知觉。医生说我的身体恢复已达到了极限,再也不能更进一步的恢复了。
我永远不可能再站起来了!”正坐在竹椅子上的他说。
他跟我一样。正向右边四十五度的歪扭着一颗头,下巴顶在了右肩膀上。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他确实比我更悲惨!起码我还能站起来。
“你应该比我多一点儿快乐的!”正坐在竹椅子上的他说。
“可我一点儿也不快乐!”我说。
“你叫什么名字?”正坐在椅子上的他问。
“我叫杨大财!你呢?”我说。
“哪个杨?哪个大?哪个财?”正坐在竹椅子上的他问。
“杨树的杨!伟大的大!发财的财!”我说。
“你叫杨大财,而不是叫杨达财!”正坐在竹椅子上的他说。
“是的!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我的名字叫杨达财!”正坐在椅子上的他说。
“哪个杨?哪个达?哪个财?”我说。
“杨树的杨!达到目的的达!发财的财!”正坐在椅子上的他说。
接下来。两个人谁也不再说话了。
他正在看着我。
我也正在看着他。
两个人都正在流着泪。只能用左眼流泪。右眼眶子是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