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生子(三)
“纵然有丹书铁券,善均哥哥做了这么多的坏事,只怕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饶。他做了这么多年的纨绔子弟,绫罗绸缎、锦衣玉食,若是让他换个环境,只怕也是生不如死。”郑世宁叹了口气道:“外人不是多少人盼着他死呢,哎。”
玉珺原本还有些郁卒,听郑世宁这么一说反倒开心了:对于李善均这样的人来说,这样苟且的活着,或许真的还是更大的惩戒呢,不错不错。
见周姨娘面露担忧,玉珺开导道:“娘,国公爷操劳了这么多年,也该是时候休息了。虽然没了官职,到底还有爵位,若是二爷上进些,国公府未必回不到从前的风光,再说了,国公爷不还有大爷么?兴许他一闲下来,反倒会到建州来看望咱们呐!”
周姨娘的脸上这才泛□□喜色,一把年纪了,脸上竟然还有些羞涩,撇开脸打开食盒子,顿时一股子香气扑面而来。郑世宁狠狠地抽了抽鼻子道:“周姨娘做了什么,怎么这样香!”
“这是芙蓉鸡丝粥!”周姨娘一边说着一边拿出来,道:“大奶奶近来胃口不大好,我就想,从前我怀大爷时,什么都吃不下,唯独吃得下这道粥,所以就煮来试试。”
“不然我先替她尝尝好了!”郑世宁嘿嘿一笑,拿起一旁的汤匙舀了一点送入嘴里,那粥不热不凉温温热热地恰到好处,入口后软糯甜香,配上鸡胸肉和甜玉米粒儿,正是鲜甜味美!
郑世宁喝了一口停下来,道:“周姨娘的手艺可真是好!你快给我说说,这粥是怎么做的!玉满楼最喜欢……”
她的话戛然而止,晃过神来脸已经红了大半,臊得简直要打自己的脸。
周姨娘只当没听见,一边替玉珺盛粥,一边道:“这粥料并不复杂,就是费些功夫,用上好的鸡胸肉加料酒、花椒炖煮一个时辰后将鸡肉放凉切丝,再将姜丝、胡萝卜末、枸杞、玉米粒等一起放入淘净的大米和糯米之中,加入少许的胡椒和盐,慢慢炖煮至粘稠就好。做菜都不难,难得是肯费心思……也不知谁有这样的福气,能让郡主亲自下厨。”
“我也就是随便问问,问问……”郑世宁嘿嘿一笑,将盛好的粥往玉珺跟前一推,道:“就属你福气好,谁都惦念着你!”
这话说的醋意满满,玉珺忍不住哈哈大笑,低下头吃了一口鸡丝粥,竟然不觉得反胃。见郑世宁眼馋,她又分出了一小碗,道:“喏,你也吃点。如果你在我这吃瘦了,可有人要找我的麻烦!”
“呸。”郑世宁不屑地接过粥,到底受不住那美味,正打算喝粥,姚黄含笑走进来道:“大奶奶,玉太医来了!”
“玉太医?”玉珺没反应过来,“玉老太医?您请他进来就是。”
“不是,是玉满楼玉大人来了,说要找宁舒郡主。”
姚黄望向郑世宁,郑世宁粥都不喝了,慌慌张张起身摆手道:“你对他说我不在这儿,让他走,让他赶紧走!”
“人都找上门来了,你能躲哪儿去!”玉珺笑着揪住她,她赶忙拍开她的手道:“你这么大的院子,他还能进来搜不成!你赶他走,我不愿意见他!”
郑世宁话音还没落下,屋子外就响起玉满楼气急败坏的声音:“郑世宁,你要再不出来,我就打断你的腿!”
“哟,这是寻仇上门啊!”玉珺从未想过风度翩翩的玉满楼有一天也会这样说话,还是对郑世宁,当下疑惑地望向郑世宁道:“怎么,你欠他钱了?”
“呸!”郑世宁狠狠啐了一口,扬了声道:“玉满楼你是不是活腻了,本郡主的名讳你也敢直呼出口!打断我的腿?我这就出去打残你!”
出了门左右一顾,正巧看见李斯年迎面走来,她二话不说上前就用双手围住李斯年的腰,李斯年措手不及,赶忙道:“诶郡主你这是做什么,有话好好说啊你先放开我!”
活生生一副被调戏的模样。
玉满楼脸色一沉,骂道:“郑世宁你还是不是女人,大庭广众之下与男子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我是不是女人关你屁事!”郑世宁越发生了气,从李斯年腰间抽出软剑,一转身就往玉满楼身上劈,边劈边骂道:“你还要打断我的腿?你还要打断我的腿!?姓玉的,你简直欺人太甚!我今天倒要看看是谁出不了这个门!”
她越说越生气,每一剑都用了力气,玉满楼见她脸上落泪,心里一软,索性站在那任她砍,郑世宁收剑不及,还当真削下他一缕头发来,当下也傻了眼,气得一边落泪,一边将剑一丢,道:“你是疯了么,还当真让我砍啊!”
玉满楼脸上写满了凄惶,道:“你若是当真要我死,命给你就是了。不过,在这之前,我想问你一句,你留给我的信到底是什么意思!”
“就是那个意思!”郑世宁咬着下唇,撇开脸。
院子里围了一圈人,眼见着二人都快成了戏台上的角儿,玉珺揉了揉太阳穴,出声劝道:“舅舅,不如你和郡主先进屋吧,进屋说。”
郑世宁还不肯,玉珺使了眼色让姚黄上去推她,她到底半推半就地进了房间,玉珺正要退出门外,郑世宁嚷道:“你别走,我和他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合适!”
“玉珠儿,你先出去!”玉满楼沉着脸道。
“不许!”郑世宁拉着玉珺不肯。
“出去!”玉满楼脸色越发沉。
“不许!”郑世宁蹙眉,撇开脸哼了一声!
“好,好好好!你不让玉珠儿走,你别后悔才好!”玉满楼生了气,从袖中掏出一封信来拍在桌面上,问:“你跟我说说,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我看不懂!”
玉珺往哪信上一瞄,心头不禁一跳:哇,好家伙!“此后锦书休寄,画楼云雨无凭”,满满的都是奸-情!
不行了不行了,她必须要走,这一个是舅舅,一个就是未来的舅母,差着辈分呢,她可不能忘了尊卑礼仪!
玉珺心里咯噔一跳,赶忙掩面道:“世宁你看,我这肚子不太舒服,要去喝点安胎药,你和舅舅先聊着……”
说完玉珺忙不迭地出了门,郑世宁还不肯,怎奈玉珺走得极快,她连叫了几声,玉珺只当没听见,出了门,一转身,躲到了窗户底下听墙根。一旁的西竹静巧瞠目结舌,玉珺使了眼色,做了个“嘘”的动作,让二人走开。
屋子里,郑世宁也是一肚子气,心里委屈简直无处可说。那一日她和玉满楼都喝醉了,两人在床上躺了一夜,虽然什么都没做,可在她的心里,那就是既成的事实,生米煮成了熟饭了。她一直等着玉满楼表示呢,结果玉满楼无声无息,什么动静都没有,她实在气不过上门追问,结果玉满楼做了什么,就给了她一本破医书!
破!医!书!
她将那本书拿出来丢在桌上,哭道:“你能让我怎么办,从前你就告诉过我,你不喜欢我,你只想好好研究医术,我偏不信,偏纠缠着你。可咱们都……都那样了,你心里还是只有医术。你给我这本书,不就是想要告诉我,你不想娶我,我只想跟你的医书过一辈子么?好,你既然无情,我便休!我就是想告诉你,往后咱们老死不相往来,那些……那些都不作数了!往后我不纠缠你,这样还不行么!”
她一顿痛哭,玉满楼愣了半晌,却没有半分怜惜,冷着脸问她:“郑世宁,你是猪么?”
“我原本就是属猪的,我惹你了啊!”郑世宁埋着脸哭。
玉满楼一时语窒,半晌问她道:“我给你这本书,你是不是没翻开看过?”
“那书就是对我的羞辱,我看它做什么!”郑世宁气道。等说完,才发现玉满楼神色异常,她顿了顿,哽咽道:“莫非那书有什么不对?”
玉满楼沉着脸道:“你去看,你再去看看!”
郑世宁赶忙将那书拿回来,翻了翻,不外乎是本,打开一看,倒是有好几页没折起来划上了横线,郑世宁一张张翻过去,念道:“你让我看什么,不过就是枳实、地骨皮、威灵仙、细辛、厚朴、破故纸、人参、甘草……”
渐渐的,她的声音越发低了下去,隐隐地有些心虚。玉满楼问:“你看懂了?”
郑世宁摇摇头道:“都是些药材,我怎么能懂?你是大夫,我又不是!”
“当真不懂?”玉满楼怔了怔,不由地提高了嗓门,郑世宁嚷道:“不懂,怎么了!犯法了!不过就是些药材,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你总让我猜,我若是猜错了怎么办!你就不能一次把话说明白啊!”
郑世宁痛痛快快地吼出来,越说到最后越是生气:凭什么啊,他一句话都没说,就让她猜,她不愿意猜了不行么?问她懂不懂,她就是懂也不肯承认,就是不肯……
郑世宁越想越气,调头要走,哪知手上受了力,一转身就撞进身后人的怀里,没来记得挣扎,嘴上却被一片柔软附上。
屋外的玉珺只听屋子里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扒了窗子瞧了一眼,赶忙低下身子,念了句“哎呦非礼勿视”,嘴边却上扬着:“哎呀,好肉麻!”
一抬头,李善周正亮着一双眼睛看着她。玉珺也不知道他究竟站了多久,就听他重复着:“枳实、地骨皮、威灵仙、细辛……冯梦龙的?”
“诶听墙角可得低调些!”玉珺一把拽下李善周,“嘘”了声,就听屋里玉满楼低声道:“你说你不懂,那我便直白些告诉你。你听着……”
他清了清嗓子,慢慢念到:“你说我负了心,无凭枳实,激的我蹬穿了地骨皮,愿对威灵仙发下誓愿。细辛将奴想,厚朴你自知,莫把我情书也当破故纸。想人参最是离别恨,只为甘草口甜甜的哄到如今……”
“好了,你别念了,我知道,我知道了……”郑世宁哀哀地求饶,玉满楼不肯还要再念,她红着脸,捂着他的嘴道:“念些酸词算什么,我听不明白!”
“我就是想告诉我,我想娶你,郑世宁。”玉满楼低声道,“‘白芷儿写不尽离情字,嘱咐使君子切莫做负心人’,这句话我会牢牢记在心上,莫不敢忘。”
屋子里又渐渐没了声响,玉珺蹲得脚都麻了,李善周还想偷看,被玉珺一把抓住,做了嘴型道:“非礼勿视!快扶我起来,我,我,我要……!”
“……”玉珺原本想说“抽筋”,话到嘴边却觉不对,她将将站起身来,就觉得肚子猛然抽了一下,一股暖流顺着腿根儿直直流下来,她的眼睛越睁越圆,深深深呼吸了两口气,握住李善周的手,说话时嗓音却有些颤抖——“夫……夫君,我要生了!”
番外四:生子(四)
屋子里玉珺的叫声一浪高过一浪,李善周紧紧握住玉满楼的手,问:“不是说怀胎十月么,怎么这才八个月玉珠儿就要生了!会不会,会不会……”
他不敢继续说下面的话,可是在脑子里,所有最坏的结果都一涌而上。尽管他不是大夫,可是为了玉珺,他曾经仔仔细细问过玉老太医。玉老太医曾经说过,在整个大周,能怀上三胞胎的孕妇少之又少,玉老太医一生行医,除了玉珺也就遇上过一个孕妇,那个孕妇为了生下肚子里的孩子,还险些丧命——生孩子本就是搏命的过程,更何况一次要生下三个。
李善周一想到这些,简直要恨死自己,为什么要生孩子,不生孩子他们也能活的好好的,不生孩子玉珠儿也就不用面临这样的危险,不生孩子……他咬咬牙,恨不能揪住自己的头发:为什么自己要将她置于这样危险的境地。
玉满楼看他这样坐立难安,劝慰道:“你别太着急,多胞胎的胎儿这时候也算足月了,生下来也不算早产。李嬷嬷是宫里最好的产婆,她手上接生过不少双生子,我和父亲又在这儿,一切都会顺顺当当的……”
玉满楼正说着,屋子里玉珺撕心裂肺地又喊了一声,直把站在一旁的郑世宁吓白了脸。郑世宁一边替玉珺念着经,一边苦着脸道:“生孩子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她不说倒好,越说李善周心里越慌。李善周挡开众人就想往产房闯,西竹拦着他道:“爷,您可不能进产房吧……”
“你放我进去!她需要我!”里头的哀叫一声高过一声,李善周眼眶都红了,拉开西竹就要往里走,屋子里却突然“哇”一声,婴儿的哭声乍然响起,西竹脸上一喜,长松了口气道:“爷,奶奶生了!”
“生了生了,生了两个少爷!”屋子里的静巧生怕众人等不及,赶忙出来报喜道:“恭喜爷、舅老爷、老太爷,奶奶生了两个少爷!一会收拾好了就抱出来给大家看!”
“两个,不是三个么?”李善周怔了怔,玉满楼掩不住脸色的喜色,捶了一把李善周道:“你当是母猪下崽呢,说下就下啦!玉珠儿估计还在努力呐,你不能进去,但是可以朝屋子里喊喊话,让她加把劲儿啊!”
“对对,赶紧给她加把劲儿!”郑世宁眼睛一亮,道:“三胞胎,头两个是男孩,那最后一个定然也是男的!”郑世宁欢喜地捶了下李善周的肩膀道:“行啊善周哥哥,一下子得了三个儿子!整个大周的男人都没有你有这么好的福气,真是羡慕死人了!”
“呸!”玉满楼一巴掌呼在郑世宁的后脑勺上,道:“大喜的日子不许说不吉利的字!”
郑世宁吐了吐舌头,赶忙道:“坏的不灵好的灵,坏的不灵好的灵!”一头到底是担心屋子里的玉珺,伸了头进去,道:“不对啊,产房男人不能进,我是女人,我进去看看!”
将将走进屋子,一屋子的血腥气险些没把她熏晕过去,她捂了鼻子往里走,就听产婆喜道:“生拉生拉,最后一个也生出来了!”
郑世宁心下欢喜,心里头总算落下一块石头来,正想着要看看三个小子长什么样子,突然听到产婆惊慌失措地嚷道:“快,快,快去请玉老太医,玉大奶奶这血止不住,怕是要血崩了!”
郑世宁腿一软,赶忙奔出门去,惊声叫道:“玉满楼,快去救玉珺!”
玉珺这一觉睡地极长,醒来时,床边坐了个胡里拉碴的人,屋子里的灯光昏暗着,她花了很长时间才发现那是自己的夫君李善周。她动了一下,李善周也醒了,睁开眼一动不动地望着她,像是不敢相信她还活着。
玉珺瞧着他心疼,摸了摸他的脸道:“往后别留胡子了,真丑,像土匪。”
她两句话说出口,李善周的眼泪却簌簌然往下扑,一出口嗓子都是哑的,抓住玉珺的手不肯让她放:“往后咱们不生了,都不生了,三个孩子,咱们够了!玉珠儿,你打我吧,是我害你险些丢了性命!”
玉珺这才恍然想起来,诶对啊,自己生了三个孩子呢!她摸了摸肚子,原本撑得肚皮都快变透明的三个捣蛋鬼早已经出来了,这会不知道在哪儿。初为人母,她连孩子的面都没见上一面,所以母爱一点都泛滥不起来。倒是眼前的这个男人,真是让她心疼死了。
自己大出血那会,还是有一点点感觉到,就像是在梦魇里,周遭的一切她都有所感知,只是不能动罢了。那会李善周冲进产房时她就想说,产房多晦气啊,他一个大男人不能进来,可是当时他歇斯底里地求她别走,他扑在她身上说他需要她,当时她就说不出话来了——虽然那会她也确实没了力气说话,不过她确实想告诉他,她活了两辈子才遇上一个他呢,她也舍不得走。
“李善周。”她一开口,也被自己吓了一跳,这样气若游丝,怪不得所有人都以为她要死了,她定了定神,又大声说道:“李善周,我不会死的,我会陪着你。”
“你睡了七天。”李善周眼眶一红,道:“整整七天,谁也叫不醒你。外祖父断定你今天会醒,我还以为他是骗我。万幸,玉珠儿,万幸。”
“所以你看,我肚子好饿。”玉珺牵扯起嘴角,不满道:“你看你,说要对我好,可是却这样饿着我。我拼死拼活替你生下三个孩子呢,我才舍不得走,我走了,就会有女人占我的房,睡我的床,抢我的男人,打我的娃。这是赔本的买卖,我才不愿意干!”
玉珺摸了摸李善周眼角的泪,呢喃道:“李善周,我还要当一品夫人呐,你别偷懒。”
“好,我不偷懒。”李善周摸摸玉珺的脸,一滴眼泪落在玉珺的手背上,温热地灼着她的皮肤。
玉珺后来才知道,她这次大出血几乎是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玉老太爷和玉满楼两人联手,好不容易才将她从阎王手中抢了回来。虽然躺了七天,但是在玉老太爷看来,一半是多亏运气,一半是多亏了皇后平日赐给玉珺的那些名贵药材。
生个孩子去了半条命,玉珺想想都打个哆嗦,再想到李善周那张余悸未消的脸,越发心疼。
她在床上躺了七天,原本就想着早点看看孩子,怎奈李善周生怕她见了孩子不放手,又生生拖了她两三天。她分娩完第二天,余氏恰好到了建州,在她身边守了几天也帮不上忙,只全心全力照顾她几个外孙去了。玉珺得知后,到底放心了许多,想想自己的性子,若是见了孩子,只怕当真闲不下来,时时刻刻都要陪着孩子,不仅自己休息不好,只怕还要过了病气给孩子,也就随李善周的心意好生休养。
期间余氏和周姨娘来看过她几回,见李善周时时刻刻都呆在她的身边衣不解带地伺候着,余氏看了心疼,劝他休息休息,李善周双眼通红,仍旧咬牙不肯。
玉珺见状故意恼他,推了他一把道:“你成日都守在我身边怎么成,府衙里也需要你,还有孩子们,你多久没去看他们了?”
余氏笑道:“你昏睡了这些天,善周只怕魂都飞了,心都在你身上,哪还有空看孩子?我猜他啊,是一眼都没正眼看过孩子呐!”
“还是看过一眼的……”李善周小声嘀咕道。说起来到底有些心虚,那日玉珺生孩子大出血,他吓得心惊胆战,当真也只是匆匆看过孩子一眼而已,三个皱巴巴的肉团子,有什么好看的?孩子在玉珺肚子里时,他还隐约有些期待和好奇,眼下既然知道是三个男孩,也就没了神秘感——反正是三个调皮捣蛋鬼就对了!不过,他们到底长什么样子来的?
不想也就罢了,这么一想,他反倒有些心痒痒。
李善周突然有些魂不守舍起来。
玉珺瞧了他一眼,不做声:让你故作不在意,这会就让你急一会好了!
周姨娘抿嘴一笑,道:“三个孩子长得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都像爹,只是老三比较闹一些,性子比较活泼。对了,三个孩子的名字取好了么?”
“夫君说要让他们自己翻医术呢,选中哪个是哪个!”玉珺斜睨了李善周一眼,李善周重重咳了一声,想起曾经取的“李玉”,不由地一窘,笑道:“这几日我闲来无事好好翻了翻医书,已经替他们取好了名字,就叫君迁,厚朴和苏木好了。”
“君迁,厚朴,苏木?”余氏默默念着,问道:“都是些药材,不过意思倒是不错。只是这个‘苏木’,蒙语里头是‘箭’,戾气未免重了些?”
“男子汉取个刀枪剑戟的名字是寻常事,不碍事。”玉珺笑道,“苏木这个名字我也很是喜欢。”
“可是,老三是个女……”周姨娘正要辩解,静竹站在屋外低声道:“奶奶,林家老夫人又来了,说是要见小少爷们,玉老太爷在外头都快跟她吵起来了。”
“林家老夫人?”余氏沉了脸冷笑道:“她怎么还有脸来?我去会会她。”周姨娘道:“我陪你去。”两个人说着话就往门外走。
玉珺怔在原地,简直不知道说些什么好。这个林家老夫人,不是旁人,就是林牧之的亲娘,她血缘上的亲祖母。前几日她生下孩子,林老夫人不知道从谁那儿得到消息,特意赶了来要见几个孩子,那会她还不能动弹,事情都是听李善周转达的。
说是那老夫人一进门没说上两句话,就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说起玉珺是自己的亲孙女儿,,玉珺既然已为人母,前程往事她既往不咎,还想认回玉珺,余氏原本还以为林老夫人是年纪大了,这会没了人承欢膝下心生感慨,所以才来这么一趟。余氏知道玉珺的秉性,事已至此,绝对不可能再回到林家,所以婉拒了,没想到林老夫人一言不合,顿时换了嘴脸,说是玉珺不回家可以,如今林家无后,既然玉珺生下了三个孩子,就该送一个回林家,改姓林,给林家当孙子。
余氏一辈子见过的人多了去了,也是头一次见到这么理直气壮着无耻的人,当下黑着脸请林老夫人离开,把林老夫人气的是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没想到林老夫人人老了,脸皮儿跟着岁数涨,头一天被人请出了门,隔天还来,门房赶她也不好,不赶也不好,只能晾着她,转眼都几天了,她还来!
“她到底要做什么!”玉珺摇头道:“林南蔷虽然被赶去了庄子,到底还活着,老太太就不能等着她招赘么?”
李善周迟疑道:“我也觉得事情蹊跷,所以找人打听了下。听说林南蔷在庄子里日子也不大好过……她自尽了?”
“自尽了!”玉珺唬了一跳,李善周点头道:“听说林南蔷错信了个江湖术士的话,以为自己脸上的伤是中了蛊毒。那个江湖术士诓她阴阳合和之术能除蛊毒,她就信了,每日跟他……还将自己和林夫人剩下的银两都送给了那个江湖术士,后来才发现那个江湖术士根本就是流氓痞子,家里还有好几房妻妾,他的发妻上门打骂了林南蔷一顿,林南蔷大约也是羞愤之下,一时想不开……”
“……”玉珺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李善周摸了摸她的头道:“也是她该有此报应。那个江湖术士后来因为欺诈被官府抓了,据他后来交代,是有个姑娘出钱让他骗林南蔷的。从他的供词看,那个姑娘或许就是秦艽。林夫人得知时,也崩溃了……”
“世事无常。”玉珺感叹着,想来林老夫人也是无法,才会死皮赖脸想到她的孩子。真是……
玉珺摇摇头,反正无论如何,她和林府是半点关系都没有了,林老夫人想要怎么闹腾都随他去吧。
屋子外一时噪杂,李善周扬了头往外看,道:“我还是去看看吧,老太爷年岁这样高,万一动了气不大好。”
“去吧去吧。”玉珺念着,等李善周出了门,屋子里一下子空了下来,隐隐约约还能听见孩子的哭声。她心头一动,汲了鞋子往外走,走到隔壁院子,正好看到姚黄带着三个孩子正在晒太阳,三个摇篮一字排开,姚黄一边要着摇篮,一边对着孩子们说笑,见玉珺出来,赶忙道:“大奶奶,您身子还没大好,可不能下床!”
玉珺摆了摆手道:“今日无风,不打紧。我都在床上躺了十天了快,再躺下去都快发霉了。”
她走近了,就看到三个粉雕玉彻一样的小团娃子,长得都是一个样子,白白的皮肤高高的鼻梁,红润的嘴唇似樱桃,三个团子的眼睛都睁着,好奇地看着这个世界。
玉珺的心一下子就萌化了,抓起其中一个的手,小团子一下子就握住了她的一个手指头,像一只猫一样打了个哈欠,而后嘴边挂起了一抹笑。
“你是君迁还是厚朴,亦或是苏木?”玉珺弯下身子与他对视,却听他“哇”一声哭了。孩子的哭闹就在片刻之间,方才还是和风旭日一下子就是暴风骤雨。玉珺愣在原地,就听姚黄道:“哎呀三小姐怕是尿了!”
“三……小姐?”玉珺后知后觉地指着小团子:“不是……不是三少爷么?”
“大奶奶,您真爱看玩笑!”姚黄噗嗤一笑笑道:“孩子可是您自个儿生的,您还不知道啊。您总共生了两个少爷一个小姐,就是这个调皮的三小姐在您肚子里呆得不肯出来,才让您遭了大罪呐!您看三小姐,跟两位少爷长得一模一样,没准长大后也跟您一样有出息,胜过世间无数男子!”
玉珺看看三个团子一模一样的脸,愣怔地想起:这个傻乎乎的李善周啊,可能他到如今都不知道,他的三个孩子中其实有个女儿呐!儿女双全,世间有何种幸福抵得过如此?
她一低头,就见她的小苏木嘴边咧起一抹清冽的笑,微风清拂,杨柳依依,一个崭新的生命悄然绽放,仿佛预示着一个崭新故事的开始……
这是玉珺的二十岁,一切都朝着美好的方向奔去,可他们不知道的是,他们还有更加美好的六十年。
三十岁时,李善周终于当上了文渊阁大学士,玉珺也成了他的一品夫人,他们顺利地从建州回到了京师。
那一年被判重刑流放到了长白山的李善均终于熬不住,死讯传来,宣慈长公主哭昏过去。李善远一心想要修道,在定国公府苦苦支撑了五年,最终还是选择回了寺庙,自此不出红尘。世子之位就这这么落到了李君迁的身上——在宣慈长公主看来,李君迁命好,命里该他当定国公府的小公爷——虽然宣慈长公主很是不喜李善周,可是她却很爱这个长孙。
君迁,君迁,如他名字一般,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自小爱舞文弄墨,不到十岁时就已经中了举人,世人皆赞其天纵奇才,宣慈长公主更是把他当作掌中宝,手中玉,逢人都要夸赞他一番。
二子厚朴也是人如其名,质朴忠厚,同他兄长截然相反地是,他自小爱舞枪弄棍,余氏惜他如命,自小便带在身边训练,五岁时,更是拜当今第一高手为师,不到十岁,已是一身武艺,少年英雄。
三女苏木,不能文不能武,但是在医术上,却颇有天赋,什么医书到了她这都是过目不忘,别的小孩在念三字经时,她已经抱着一本黄帝内经当闲杂时打发时间的读物。别的姑娘在玩过家家的时候,她已经拿着木偶练针灸。在她的曾外祖父玉老太爷的眼里,她就是这样独树一帜——听说她的性子像极了她的外祖母玉桥,玉老太爷对对玉桥的遗憾变成了宠爱,都加倍偿还在了她的身上。
三个孩子吵吵闹闹了度过了他们的头十年,十五岁时,他们三个分别成了大周最年轻的文状元、武状元和大周第一女太医。李善周一门俊杰,当今天下无人能比。
在李善周和玉珺跨过四十岁的门槛时,他们已经有了自己的孙子和外孙,并且,他们的女儿还成了太子妃。
在李善周和玉珺六十岁时,他们迎来了自己的四世同堂——他们成了曾祖父,他们的后代成群,绕膝承欢。
李善周和玉珺一辈子从未有过争吵,只有不停地互敬互爱,一直到李善周八十二岁合上双眼——那一年,玉珺八十岁,她已经是个满头银丝,目光慈爱的老太太,她趴在安详离去的李善周的耳畔,轻声说:“你去吧,我会好好的,等到了年岁就去找你。”
再过两年,她已经看不清东西了。眯着双眼,只觉得春日的阳光暖洋洋地洒在身上,无比温暖。
她的儿孙们围绕在她的身旁,问她:曾祖母,你这一辈子最大的成就是什么?
时光像是一下子越过了六十年,那个英俊的少年将她堵在那个小小的客栈里,嘴角扬起骄傲的笑容,坚定地对她说:“有了我,或许是你这辈子最大的成就。”
暖风吹过,桃花瓣飘扬,落在她的银发之上。
迷糊间,那个英俊的少年站在她的跟前,浅笑嫣然,对她伸手。她嘴角弯了弯,轻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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