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堂堂凝碧楼主的愿望,居然不是肃清乱世,问鼎中州,而是一个人?”苏晏声音里充满着讥诮,“你把他当成至交,而对于他来说,谢羽已经是个死人了。”
苏晏用尖尖的下巴直指对方:“我偷出了他的烈性毒药给史孤光喂下去了,虽然不是他动的手,林谷主却一眼就能看出来——何昱,你说他要是知道是你骗了他,你——”
唰的一声,寒光闪过,中止了他的冷嘲热讽。
嫌弃剑带着昏惨惨的暗光,压紧他的咽喉。
如果,如果林望安真的知道这一切都是他做的,喝火令里的情景会不会重现呢?不,绝对不能有这样的事发生!何昱微闭了眼,将那一身白衣染血的场景扫过脑海。
“怎么?被我说中了?”虽然剑锋在颈,苏晏只是冷冷地看着对面,倒吸一口气,并没有因此闭嘴,“呵,七年一过,嫌弃剑终于又出鞘了。”
面具后发出近乎耳语的咒声:“若嫌,弃之,你能舍弃得了谁?”
被他笑里藏刀的话瞬间刺中,何昱极缓地转过去盯着他,眼神说不出的尖刻狠毒,这样的神情,即使是恶贯满盈的苏晏都心中一冷。然而,旋即他却更加放肆的冷笑起来:“有本事你就杀了我啊?”
“你从南离古寺把我的剑带回来,路上看到了撷霜君?”嫌弃剑往前递出,阻住他滔滔不绝的毒舌,何昱冷笑,“根据晚晴的情报,你救了他一命——那又怎样?在朱紫楼里,撷霜君和殷神官站在一起,在他们眼中,你连狗都不如!”
何昱反剑重重敲击在苏晏的肩头,卡住他双手,嗤啦一下掰到脱臼,别在身后。他微眯着眼,凝视着对方,重复了一遍:“你在他们眼里,大概是连狗都不如。”
苏晏微昂着头,被他制住,胸口剧烈起伏,用阴寒的眼神死死地洞穿何昱,没有半分畏惧。他的神情在面具后面看不清楚,手指却痉挛地攥紧了手中的折扇。
“呵,居然还是撷霜君,不,二公子的题画?”何昱弯下腰去,凝眸细看,扇骨每一根都是玄铁制成,寒光凛凛,然而扇面却是柔软的天孙锦,淡蓝的底色上种水通透,散开的点点白色犹如飞雪,雪中描画着一张美人脸,披着大红昭君兜,手捧玉瓶,背后是枝头露水未曦的一枝梅。落款处有峭拔的题字,“小昙”,是沈竹曦当年在京城题字画的名号。
苏晏被他一语道中,咬紧牙关,只是冷笑。
“奇怪?你居然不怕死?”何昱眉头一挑,终于难以抑制地露出一丝迷惑。
就算苏晏不怕死,他也应该担忧撷霜君的性命吧?自从七年前他以非常手段救活撷霜君,似乎就一直十分惜命地潜藏在暗处。然而,他现在却做出这样的表现,莫非是那个隐患解决了?
何昱心念电转,微微冷笑:“你想死也不成,撷霜君还不能死。”他凝神观察着苏晏眼眸的波动,果然发现对方眸中有一闪而过的复杂意味,如同坚冰乍迸。
他拍了拍手,忽地撤剑冷笑:“想要知道我为什么不杀撷霜君吗?”
苏晏眼眸暗沉,尾随着他穿行在祠庙中往后走,穿过刀剑林立的神兵阁,凝碧楼历任高层的玉石塑像冷冷地俯瞰着这两个外来者走向祠庙的最深处。他们走了大约一炷香时间,到终于站定的时候,纵然是苏晏也忍不住低低地惊呼了一声。
那里居然是处方圆十里的湖,空荡荡的没有湖水,日光下彻,映在此处却有些晦涩冷淡,朦胧难辨。
——难怪整座夔川城几乎都是凝碧楼的地盘,原来此处别有洞天!
何昱并没有立即走过去,而是负手静静地看了一会,才走到湖底嶙峋的乱石间。他停留在一处,那里没有乱石,只有白沙细碎地堆积。方圆一丈的白沙,圆圆如明月坠入亘古的湖底。
他手指拈着一只琉璃色的圆腹瓶,向下倾倒,瓶口极细,一滴一滴的水落在白沙上,悄无声息地被吸进去。白沙微起波动,如同水纹一掠而过。
何昱长剑挑起一把白沙,在平地而起的猎猎狂风中,他微微前倾,咬破指尖,将鲜血抹在剑刃上,忽然平平斩下!
苏晏在他身后震惊了,这个人明明不懂术法,却拥有足以与顶尖术法相抗衡的力量,就如……撷霜君。
疾风卷过,白沙散开,眼前露出了一方白玉石头,光洁细腻,端端正正地摆放在那里,上面用朱砂写着一道道符文,如同鲜血一样醒目。最新的也是最艳丽的那一道,赫然镌刻着“金夜寒”三个字。
“看这两个字”,何昱指着白玉正中的血印,那里盖过了所有的字符,深深铭刻着两个读不懂的文字。他解释道,“这两个字意为永恒。”
“凝碧楼,不——原来的数百年间它一直叫清辉楼,每一任楼主死后,就长眠在这里。”何昱神情淡然,语气渺渺,“原本清辉楼只在漠北之地为王,直到金楼主时才进入中州崛起,连带着陵墓也被迁到这里。
他漠然开口:“虽然如此,每一任楼主也都是当世人杰,他们在漠北,便是同今天的平逢山神官一样,是当地人只能仰望的存在。”
凝碧楼主忽然近乎叹息着说:“除了我之外,每一任楼主都是纯粹的术法大家——金楼主是第一个也兼学了武道的。他们可以沟通天地,俯瞰古今,如今却都长眠在此。”
苏晏的手指在短促的袖口下悄然扣紧了,何昱为什么要说这些?前方他将要看到的,又会是什么?
何昱劈开了那块白石,沿着长长的阶梯拾级而下。那不能称之为阶梯,只是七色珊瑚被日积月累地踩踏而形成的。湖底没有水,然而却另有一种东西筛滤了日光——那是两侧高大的雪白明芝,从堆叠的水晶棺椁上生长出来。
他们踏着珊瑚前行,累累的白骨沿途堆积,多已残缺不全。这里没有风,这些白骨在长久的时光中被净化提纯,晶莹若琉璃。何昱扫了一眼,声音低落下来:“这些数以千计的尸骨,都是当年修筑陵墓的殉葬者。”
“想不到何楼主还很仁慈啊!”苏晏不咸不淡地摆摆手,语气却已缓和许多。
他们停住在一处有白骨堆叠成屏障的地方,何昱退后微微做出请的手势,苏晏冷哼一声,权衡三番,到底还是心中对于撷霜君情况的关心占了上风,微微冷笑,用力推着那一扇骨门。
门纹丝不动,已经被铅封死,看手法,竟是这几日新留下的。
苏晏眸光一闪,晃身上前,折扇陡张,蓦然结印,只是须臾间,他伸出的五指已凝满了长虹般雷霆万钧的力量,然而,他施放出来,却没能摧毁面前有形的禁锢——在手刚触及门的时候,他忽然失声惊呼,闷哼着向后倒飞出去!
海底细碎的软沙流淌过来将他托起,柔软得如同一滩水。他并没有受伤,唯有脸上那从中裂开一道拇指宽缝隙的面具,向两旁倒飞炸开,昭示着方才反弹回来的是如何强盛的力量。
凝碧楼主的凡眼看不到,然而作为术法高手的苏晏,却一眼洞穿了厚厚的铁门,那里,千百道光符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咒术,叠加在这个狭小的屋子的每一层,里面每一次砰砰地撞击声后,都有更强烈的波光流转将它束缚住。
无论是外面施咒束缚的,还是里面试图破咒的,论法力雄厚未必能及他,然而,却有一种凌驾于人间禁忌之力,让他意夺神骇,深感忌惮。
“那里面是什么?”苏晏涩声问。
他这时脸上已没有面具,绰约的光打在他双颊,映着他淡色皮肤、双眉,宛如飘飘袅袅的轻烟。
何昱并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默了一默,仿佛在思忖着什么:“嗯……这是天官之舌。”
“天,那个传说是真的?”苏晏咋舌,忽然皱眉,双瞳骤然迸出冷光,“据说在天官临死前割下他的舌头,那截断舌会说出对未来的预言——”
他咬着牙,迸溅出声,一字一句地审问:“你听到了什么?”
“你居然也还相信对未来之事?天官说到底,不过是平逢山的前一任主人罢了。”何昱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眯眼看着他,言辞锋利,“你和殷景吾都同样具有上通天道的力量,你们可曾有一丝一毫地窥见宿命?”
那一瞬,被无形的利口捅穿,苏晏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脸上神情急剧变换,从旁边看来,犹如变幻莫测的渺渺烟气。
有过吗?或许是有的,但他没有相信。
他只相信自己,相信能够改变既定地命运轨道,相信……能够不害死与他命运相交错的人。
——“你是冥星高照的恶灵!所有与你的轨道擦肩错过的人都会被你害死!你将亲眼目睹你所珍视的人死去!”在琴河城,悲愤欲绝的段其束在引颈自刎前,如是地发出血淋淋的诅咒。
多可悲,居然真的实现了一次。苏晏按住心口,忽然感觉常年僵死的那里居然又有力的跳动起来,他慌张地更加用力按紧了,然而在这方静默无声的空间,心跳的声音却响亮到近乎突兀。
“呵。”何昱意味不明地嗤笑了一声。
“在外面困住天官之舌的,是另两种与之相对的力量。”他转过头来,微微倨傲的神情,“看见了吗?这是夺情者写下的符咒。”
“你一定想知道,为什么在你杀死唐茗秋之后,居然还有夺情者。”他平平竖起手指,示意对方不要截断他的话,“这也是当世仅存唯一的夺情者了——金浣烟。他是一个异变,天生便具有这样的能力。”
苏晏默然:“还有一种呢?”
何昱敛眉:“那便是黎灼的巫蛊之术了,在此道上,他若称第二,中州料也无人敢称第一。”
“凝碧楼里还真是人才济济。”苏晏冷冷道,忽而一哂,“差点忘了,我也算是半个凝碧楼的人——‘客卿’。”
凝碧楼主瞥他一眼,不再多言,他霍然一剑劈下,那些光束做成的枷锁已肉眼可见的速度寸寸崩裂,与此同时,室内装着舌头的匣子不断撞击跃动,奋力挣扎要破壁而出。
“嘶——”苏晏徒手撕开白骨,从中横穿而入!
匣子失去禁锢,陡然霍地抖成一道长虹,嗖嗖从他胁下穿过,苏晏甚至来不及伸手拦截,忍不住面色惨变。然而,忽然有如雪的电光掠下,嫌弃剑脱手而出,铮然连击,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横劈开玉匣,将那一截掉落跳动的舌头钉死在一块横亘的颅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