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隆!!!
晌午时分的上海县城,突然从县城中央的某条街道上,传来了一串惊天动地的巨大爆炸声。
然后,伴随着一朵徐徐腾起的巨大蘑菇云,无数迸飞的灰烬木屑和残砖碎瓦,先是被气‘浪’掀起,然后又从空中纷纷扬扬地撒落下来,砸得屋顶瓦片噼里啪啦地作响。
原本就颇为萧瑟冷清的县城内,霎时间‘骚’‘乱’一片,乒乒乓乓之声不绝于耳。又过了片刻之后,便已是家家关‘门’闭户,街面上人迹全无,只留下一堆凌‘乱’的垃圾和灰尘,在风中旋转着飞舞。
要知道,自从禁海令废弛,上海开埠通商,西洋人的租界逐渐发展成为国际化大都市之后,原本坐落于此的上海县城,就慢慢变成了为租界提供各种服务的卫星城市。
所以,在上海县城里,各种买办、翻译、洋教信徒之类的“二‘毛’子”,乃是天下最多的,自然也最遭那些极端顽固保守势力的憎恨——这些牛皮哄哄的老顽固,多半未必有胆量去找正牌西洋‘毛’子的麻烦,但对于打着“灭洋”旗号砍杀这些“二‘毛’子”,顺便笑纳他们的妻‘女’家当,却绝对是非常非常的有兴趣……
故而,在这些天的排外‘浪’‘潮’之中,上海县上下原本就已经成了惊弓之鸟,唯恐从哪里跑来一群喊着“神功无敌”、“扶金灭洋”的疯子,将全县都给打砸抢烧一遍——前几次排外风‘波’的时候,那些暴徒在攻击租界失败之后,都要来上海县城洗劫一遍,以免空手而归,而官府的态度也是充耳不闻,坐视不理。
这几天以来,县里已经有不少人停下了生意,收拾行李去了乡下老家避难。而剩下的人也是一日三惊,警惕‘性’高得不能再高,一听得爆炸声响,那反应真是敏捷得令人咋舌:一个个全都用力顶上了‘门’板窗板,还在后面堵上了石头柜子什么的,然后再小心翼翼地踮起脚尖,从‘门’缝之间朝外张望动静。
至于那些身手比较敏捷的住户,则是索‘性’爬上了屋顶,抬头眺望起了远处的烟柱和火光,不时还跟对面屋顶上的邻居唠嗑几句,‘交’换一下意见。几乎每个人的眼中,都是充斥着一抹挥之不去的忧‘色’。
在这个动‘乱’的国度之中,每天都有无数的人流离失所、死于非命,光是想要挣扎求存,就绝非易事。
而恰好从京城赶来上海卖房子,在收到款子之后尚未来得及出城离去的原上海典史,现任苏州团练总办的王启年王大人,也被不幸堵在了街边一家封死了‘门’板的茶馆内,此刻正坐在茶馆三楼的一间雅座窗边,望着远处腾起烟柱的方向,愣愣地出神。
“……我的妈呀!这县尊大人也太能来事儿了吧!为了帮魔教给洋人设局下套,配上自家脸面不要,邀请租界一干大员摆了鸿‘门’宴不说,居然还埋下火‘药’,把县衙‘门’都给炸了!!!”
王启年随手敲着桌子,有些不知所措地叹息道,“……也不知这事儿是成了还是没成……”
“……怕是没成吧,王兄,你瞧那边,又有喊杀声传过来了……嗯,还有枪响……”
与他同桌饮茶的一位相熟士绅,一边叹息着指了指远方在轰隆声中大片坍塌的房舍,一边又神‘色’复杂地低头看着一群群裹着黄头巾和红头巾的男‘女’老少,‘乱’糟糟地从楼下的街道中间奔过,不由得哀叹起来。
“……国家形势如此衰颓,朝廷却不知中了哪‘门’子的邪,还要去擅自招惹洋人。于京畿腹地悍然挑动战‘乱’,自毁根基,本来就已是在玩火。偏偏居然还异想天开,让魔教给朝廷当打手——如今的江南各省地面上,才一两个月的功夫,就已经是村村烧香、处处拜坛,大师兄多如狗,大师姐满街走,还有圣姑、圣‘女’、香主、尊者……差不多是什么歪‘门’邪道都冒出来啦!
眼看着这江南的最后一块太平地方,就要‘乱’得一塌糊涂,朝廷难道就不担忧吗?王兄,你刚从京城回来,有没有探听到什么风声?朝廷对这事究竟有个什么章程?”
“……什么章程?嘿嘿,根本就是庆王殿下那个小‘毛’头在胡来罢了!”
王启年‘摸’着茶杯冷笑一声,对于辱骂皇室这种事情完全没有一点心理负担,“……京城里头的那帮满洲大爷,明明已经把江山都折腾得丢掉大半,连祖坟和龙脉都被人刨了,却还沉睡在天朝上国的美梦里头呐!
庆王自诩为聪明,想要借着魔教的势力,跟上海的洋人彼此攻伐,然后让朝廷从中两头牟利,拉一边打一边,好像天底下就只有他一个聪明人似的。可这魔教能传承千年,又岂是废柴傻瓜?现在不过是要借着朝廷的纵容来扩张势力,这才说什么效忠朝廷,扶金灭洋。要是日后一旦当真得了势,头一个对付的绝对不是洋人,而是要掉过头来打进京城做皇帝的——人家那可都是上千年的造反专业户了啊!”
“……嘶~~~这……若是照王兄所说,我大金江山岂不是危如累卵?”
那位士绅闻得此番内幕,不由得当即倒‘抽’了一口凉气,“……莫非真的就如那些革命党所说的那样,大金朝廷的国运,已经是兔子尾巴长不了啦!”
而王启年却用一种异常古怪和微妙,甚至隐约带着几分怜悯的眼神注视着他
“……我说贤弟……你该不会到现在才知道,咱大金朝廷已经快完了啊?”
“……”
在沉默了片刻之后,王启年又一次缓缓地开了口。
“……贤弟,此次离别之后,怕是要很长一段时间再难相见了。愚兄有几句肺腑之言,不能不坦然相告——我知道你素来一心想要谋个府县‘肥’缺,既能捞回昔日捐官的‘花’费,也能光耀‘门’楣。可在这‘乱’世之中,什么官爵差事、‘门’第功名都是虚的,只有抓紧时间在乡下置办些土地宅院,拉起些护院家丁,才是实打实的安身立命之本!若是能抓着一些兵马,那就更是再好不过!”
“……那再往后呢?若是这天下改朝换代,又该如何是好?”那士绅又追问道。
“……还能怎么办?自然是凉拌了!莫非贤弟还想殉国赴难不成?”
王启年耸了耸肩膀,无所谓地说道,“……不管是谁坐了这天下,我等小民还不是一样‘交’租纳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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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起官宦士绅的忧心忡忡,升斗小民的满心惶恐,此刻风头正劲的各路魔教徒众,却是趾高气扬、不可一世,一个个摩拳擦掌,要在这世上闯出一番大事业来!
大金朝廷自从南迁金陵以来,版图日削,战‘乱’频繁,藩镇坐大,财源渐渐枯竭,而供养军队、宫廷和宗室贵戚的开销,还有各级官吏的贪污‘浪’费,却依然极为浩大。
如此一来,对于东南这最后半壁江山,官府自然是搜刮得愈发厉害,再加上南迁权贵的圈地置业,以及西洋工业品的倾销打击……十几年下来,朝廷就硬生生地把这片天下最为富庶的‘精’华之地,给整治得民不聊生,让原本民风柔弱的江南水乡,也愈发得不安分起来。
于是,各路好汉在民间纷纷趁势而起,魔教、革命党之类反政fǔ组织的势力日趋膨胀,并且迅速渗透进了四乡八里、各行各业,早就已经把京畿之地几乎变成了火‘药’桶,只差一根火柴丢上去了!
而朝廷居然还自以为聪明,冒冒失失地就施展出驱虎吞狼之计,趁着革命党内‘乱’崩裂、势力大衰的机会,妄图驱使魔教与西洋人互相攻伐,消耗实力,然后让皇家得以一举消除所有隐患,坐收渔利。
谁想到这事情才刚开了个头,整个江南局面就已是沸沸扬扬,不可收拾了!
——朝廷企图扶植魔教驱逐洋人的风声刚一传出,成百上千个香坛就在江南遍地开‘花’,无数杏黄八卦旗四处飘扬,而层出不穷的暴力冲突,更是让各地府县几乎成了炼狱!
对于那些魔教徒众而言,驱逐洋人只是顺手而为,钉了黄纸簿子一家家勒索劝捐才是主业!诸位大师兄大师姐们不但在乡下横行霸道,还成批涌入县城府城里安营扎寨,对着那些商家富户挨个儿敲诈勒索,摊派资助。若是有哪个吝啬鬼胆敢不出钱的,立即就被打成勾结洋人的二‘毛’子三‘毛’子!轻则胖揍一顿,打个半死,破‘门’抢些浮财而去;重则满‘门’老少杀个干净,房屋纵火烧光,还把尸体吊在‘门’梁上示众!
这天下的官儿,素来都是最最欺软怕硬的。看到魔教的声势如此浩大,还有朝廷的支持,一个个全都软了脚。在魔教闹得最厉害的几个地方,县令和知府都只能搬出衙‘门’,让诸位大师兄大师姐们在大堂上起坛烧香。若是这些“贵人”们起驾出行,到各处表演神通,招徕信徒,地方官员还得跟小厮长随似的,鞍前马后地随行听候差遣,简直是恨不得把那些大师兄大师姐们当成自家祖宗来伺候。
此时此刻,在作为驱逐洋夷最前线的上海县城,魔教各路豪杰更是重兵云集。
这天午后,按照预定的计划,只听得县城衙‘门’的爆炸声一响,无数埋伏已久的魔教徒众,就从各处城‘门’纷纷涌来,杀奔正在鏖战突围的租界西洋官兵而去,那声势端的是惊人无比。
而县衙‘门’的大小官吏和一干捕快差役,却只得穿上了官服顶戴,手里捧了香炉和慰劳银子,愁眉苦脸地和若干本地士绅一起站在城‘门’外,迎候着魔教一位圣‘女’大师姐的大驾光临。
片刻之后,便见得城外的大道尽头处,一片尘土飞扬,旌旗飘展。
先是一队黑衣劲装的佩刀壮汉在前面开路,肩上扛着的杏黄八卦坎字旗迎风猎猎作响,又有数十名红衣‘女’子紧紧相随,一手挎篮一手拿扇子,或者提着灯笼、香炉、宝剑、拂尘等物。更有一顶十人抬的巨大轿子上头,设了不知道哪路神仙的神龛,外头用黄布罩着,四周密密麻麻地围满了各式香炉烛台,一时间烟雾缭绕,顺风飘十里,顶风都能飘三里,当真搞得是乌烟瘴气。
尽管江南水乡缺少骡马代步,这些人一路走来颇为辛苦,可一个个还都是神气活现的,挤挤挨挨地占满了整条大道,隔着老远就呼喝着撵人让路,那气派真是比总督布政使之类大员的出巡还要大得多!
而在这支魔教队伍的中间,则簇拥着一辆豪华大车,车身四周都‘门’g着金光闪闪的绣‘花’绸缎幔子。拉车的牲口更是不凡——非马非驴非牛,更非寻常苦力,而是三匹‘毛’皮油亮的稀罕白鹿!
又有一群五彩衣裳的鼓乐手,跟着这辆造型别致的三鹿车,一路吹吹打打,丝竹之声不绝。
总之,这支气派十足的魔教队伍,就这样大张旗鼓地行进到了城‘门’边上,才缓缓停下了脚步,鼓乐丝竹声也随之停歇,四野里蓦然寂静下来。然后便有一名中年‘女’子站了出来,尖声高喝道:
“……扶金灭洋!神功无敌!恭祝我圣‘门’芙蓉教千秋万代,一统江湖!万福万福万万福!”
“……扶金灭洋!神功无敌!恭祝我圣‘门’芙蓉教千秋万代,一统江湖!万福万福万万福!”
在魔教队伍之中,随即便应和着响起了一片声嘶力竭的整齐吼声,在稍远的地方,还有不少信徒也跟着顶礼跪拜,同声附和。其声‘浪’之大,一时间震得城外房舍的瓦片噼里啪啦‘乱’响,也让城‘门’口的官绅们心肝儿‘乱’颤,甚至有人忍不住软了‘腿’脚跪倒下来!
在缩着脖子挨过了对方的一遍狂呼‘乱’喊之后,上海县令便捧着犒劳银票和礼单,满脸谄笑着迎了上去。谁想到才刚走了几步,就从那辆三鹿车里走出两个身穿对襟黑绸缎褂子的稚龄‘女’童,各自手持一根银亮亮的蛇皮长鞭,满脸凶相地朝这边奔了上来,吓得他顿时一个哆嗦,好险没把礼单给掉到地上。
幸好,这两位‘女’童并不是来挥鞭打人的,而是朝着地面上噼里啪啦地连连甩出二十一记清脆声响,直打得尘土飞扬,碎石飞溅……寻常百姓倒是没看出什么名堂,可一干有见识的官绅却全都囧了。
——这二十一鞭响……分明就是迎接天子上朝的礼法啊!!!
唉,没办法,如今这年头是魔教势力大,江湖天子多,一个个群魔‘乱’舞,人人都要称孤道寡,争着抢威风比派头,至于什么逾制之罪,都已经早就没人能管了。
总算等到这一切乌七八糟的繁文缛节,全都被闹哄哄地执行完毕,而县令和士绅孝敬的金银财货,也都被左右护法点齐收下,坐在那三鹿车中的圣‘女’大师姐,才伸手拉开布幔,只留一道影影绰绰的珠帘,也不起身出来,就在这车里清了清嗓子,跟哼歌似的唱道:
“……天兵天将临凡,圣母圣‘女’降世!任凭那红‘毛’鬼夷来闹,这大金江山咱来保!天下香主共襄盛举,万千义民一起举刀!焚黄表,升香烟,各路神仙降甘霖,四方妖邪都吓跑!要把那人间小天堂来造……”
啰啰嗦嗦地唱了好长一嗓子之后,这大师姐才讲到了正题上,“……今日设伏杀洋妖,可有战绩来报?”
当即早有一个等在城外的魔教弟子,一个猛虎落地式跪倒在车驾前面,向大师姐恭声奏报道,“……禀告圣‘女’,本教弟子原本在县衙‘门’埋了一万斤火‘药’,又让县令假意邀请数十位洋人大小头领前来赴宴、共商时务……本来此事已经万无一失,只可恨这城中‘奸’细甚多,居然在县衙外被人告密。我等被迫仓促引爆火‘药’,只炸死了几个二‘毛’子翻译官……眼下城中仍在‘激’战,还请大师姐速速发兵支援……”
一听居然有内‘奸’告密,诸位魔教子弟顿时就全都红了眼,一个个破口大骂起来。
“……反了反了,这上海县城离洋鬼子的地盘太近,果然是中毒甚深,非得好好清理一番不可!”
“……不错不错!等我们圣‘门’的天兵天将打下了全上海,一定要开刀屠城七天七夜!把这个勾结西洋鬼子的妖城杀光烧光!把这些汉‘奸’一律开膛破肚,把洋人都赶进大海里去喂鱼!”
……
以上这些呵斥声一出,迎候在城‘门’口的本地官绅们全都给吓得脸‘色’发白、摇摇‘玉’坠,双‘腿’抖得好似筛糠一般。幸好这芙蓉教圣‘女’多少还有些见识,赶紧在三鹿车中干咳一声,制止了徒众们的起哄。
“……儿郎们、姑娘们,现在不是站在这里骂街的时候!城中的教友们还在厮杀呐!还不快快入城助阵破敌?莫要叫圣‘门’的别派兄弟姐妹,小瞧了我芙蓉教的威风!”
众人赶紧低头请罪,然后便雄赳赳气昂昂地进城围攻西洋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