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嘉是在半夜一点醒过来的,樊凯趴在他床沿边睡得正香。恍惚了一阵,柯嘉动了动脑袋,发现头还是晕得厉害,就像坐在摇晃的船上。闻到消毒水的味道,看着身上白色的薄被,才知道自己在病房里,一转头,看见樊凯,下意识就去摸他的头发。
“啊,你终于醒了!”柯嘉的手指刚沾到樊凯的头发,他立刻惊醒,准确无误地抓住柯嘉的手指,满脸的急切,“怎么样?是不是很晕?”
柯嘉点了下头,“有点。我昏过去了?”
樊凯吐了口气,双手握住柯嘉的手,因为体虚,他的手都凉的,“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怎么样了呢。医生说你是,饥饿、疲劳和紧张才晕厥的。”想问他跟邵云春之间是否有争执,却在“想吃东西吗?”
柯嘉感受了一下胃部,又点点头。
樊凯松开他的手,转身从床头边上的柜子上拿过一只保温桶,拧开盖子,一股米香顿时飘出来。
柯嘉吃惊地看着樊凯将糯糯的、还冒着热气的白粥盛在碗里,“现在很晚了吧,你什么时候弄的这个?”
樊凯用勺子搅拌着还很烫的粥,说:“打电话让人去饭馆里定做的。”看了柯嘉一眼,笑道:“小地方也有小地方的好啊,人都很淳朴热情,听说是给病人吃的,看这煮得多稠。”
柯嘉得意地挑挑眉,只不过太虚弱,显得迟缓,“我的家乡人,当然是不差的。”
樊凯吹凉了一点,放下碗,扶起柯嘉在他身后塞了两个枕头让他半躺着,“是,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你的家乡父老又怎么会差?是你自己吃还是我喂你?”
柯嘉瞪他一眼,伸出手来,“当然我自己吃。一个大男人,又不是缺胳膊少腿,还要人喂像什么话。”
樊凯无奈地递给他碗,“在生病面前是不分男女的。不过你坚持要自己来,我尊重你。”
米粥熬得恰到好处,又香又糯,入口清爽,一口就勾起了柯嘉的食欲,他三两下喝完,又把碗递给樊凯,让再来一碗。保温桶里的粥刚好两碗,柯嘉吃了没够,眼巴巴地瞅着樊凯。
“医生说了,大饿之后不能立刻大饱,对胃不好。”樊凯倒了一杯温水给柯嘉,“今晚就这吃这么点,明早就能再吃了。来喝点水。”
温水下肚,胃部又多了一点充盈感,柯嘉觉得四肢不再那么冷,头晕症状也减轻了许多。
由于半夜才清醒,所以今晚是出不了院了。医生都下班了,根本就没人给开出院手续。镇卫生所新的住院部和门诊部还在建设中,现有的旧房子里根本就没有单人病房,也没有随时可供病人使用的热水,厕所倒是有,但是要用热水只能自带热水瓶到医院的公共热水房接水。
柯嘉是临时被送来的,樊凯哪有准备,不过好在值班的小护士很热心,把值班室医生们的热水瓶借了两个给他。
樊凯生平第一次照顾病人,而且,接开水这种事他根本就没见过,那一排生了锈的水龙头,他一开始连方向怎么扭都搞不清楚,差点把自己的手给烫了。幸好拿瓶子的手挪开得快,开水只溅了几滴在手背上,红了一点皮。
接了水,但是又发现没有盆子和毛巾。
柯嘉叹了口气,抬起手臂嗅了嗅自己的咯吱窝,说:“算了,我也不怎么臭,明天早点回去洗澡。”
柯嘉是不臭,他本来就是少汗的体质,加上晕倒,直到醒来之前都没有动过,没出汗当然没什么怪味。但是樊凯不行,他从小养尊处优,个人卫生那是坚决不能马虎,更何况现在炎炎夏日,白天又奔波了一天,还为柯嘉担心,身上那味道,放个一晚上肯定就跟馊了的剩饭一样,他怎么能受得了。
不顾柯嘉戏谑的眼神,樊凯坚持要到外面买盆子和毛巾。
还好,卫生院外面有一家半夜还开着灯的小店。虽然五块钱一条的毛巾质量很差,但有胜于无,也好过他裹着一身臭味睡一夜。
用一个塑料桶、一块香皂、一根毛巾、三包五毛钱一包的洗发精洗澡,这还是樊凯生平的初体验,虽然过程不太舒服,不太尽兴,但总算把自己给洗干净了。
“柯嘉,头还晕吗?”樊凯弯着腰,单手撑在柯嘉的枕头边上,另一手摸着他的鬓角,“不晕的话还是起来洗洗吧,舒服点。”
柯嘉懒懒的,但还是坐了起来,就脑袋还是有点晕乎,躺着还没什么,站起来就觉得不太好,他抓着樊凯的手臂,“你扶着我点。”
樊凯干脆一把抱起柯嘉。
“喂,你干嘛?”柯嘉吓得大叫一声。
“小声点,你想把护士招进来啊。”
柯嘉忙闭上嘴,但这公主抱的姿势,他一个男人……这、这、这实在是太羞了。
“好了,你出去。”卫生间里,柯嘉坐在塑胶的凳子上,一只手推着樊凯,“快出去啊。”
樊凯沉沉地盯着他,稳如泰山,“你自己行吗?别洗着洗着中途发晕摔一跤。”
柯嘉不敢看樊凯的眼神儿,低着头,坚持推他,“不会,我现在不晕了。”
“还是我帮你洗吧,你看你一点力气都没有。”樊凯蹲下来,握住柯嘉的手,一脸正直,“这里边的地板砖沾水之后穿着鞋都滑,你还病着呢。”
“都说不用!”柯嘉急了,本来发白的脸色这会儿开始发红,“我只是有点虚,又不是手脚不能动,再说我没想洗澡,就只擦擦就好了,你就快出去吧求你了。”
柯嘉克制不住自己的胡思乱想,让他脱光了被樊凯洗澡,他的手在他皮肤上摸来摸去,他肯定会硬的,到时候让他怎么办啊,樊凯还是他堂哥。因为他俩走得太近的关系,邵云春已经不止一次斥责他,现在这种情况怎么看都很危险。
樊凯张了张嘴,想告诉DNA检测报告的事,但转念一想,报告还在邮箱里,打开电脑才能看,空口无凭,按照柯嘉那个性子,现在说他们根本没血缘关系,他肯定是不信的,还会认为是樊凯又在逃避这件事。
于是,樊凯松开柯嘉,站了起来,“那好吧,我在外面守着。”说完,真的出去了,还贴心地关好了门。
睡觉的时候,柯嘉指着另外一张病床让樊凯去睡,樊凯有点委屈,“就不能两个人睡一起吗?那张床的床单颜色看起来太可疑了。”
这是双人病房,那张床看起来的确不怎么干净,但是,这么窄的床,又是夏天,躺两个大男人不得……不行,柯嘉现在最怕的就是跟樊凯有肢体接触。
“那你就坐一夜吧,反正已经快三点了,还有两小时天就亮了。”现在是夏季,天亮得很早。柯嘉沉着脸,翻身盖上被子。刚擦了身子,有水气,这半夜里还有点冷。
樊凯默叹一口气,认命地拖了椅子在柯嘉的床边坐下,像之前那样趴着睡。
第二天送柯嘉回家,不出意外的,邵云春的脸色果真难看到极点,但当樊凯告诉她柯嘉昨晚是在医院度过的,她顿时惊惶无措起来,抓着柯嘉问长问短,得知他是饿得晕了过去,眼神就变得深了。
邵云春做了丰盛的一顿早饭,居然留下了樊凯。然而,当柯嘉吃过药又睡过去后,邵云春将樊凯叫了出去。
两人来到房东家的一条后巷里,邵云春开门见山,“樊凯,之前一直没跟你正面聊过你们樊家的事,一来是碍于嘉嘉心里难受,二来,我也相信他的自制力,知道跟你的真正关系后绝对不会再做出格的事。这第三……”邵云春吸了口气,眼神透出些怨恨,“你大概不知道柯嘉的两个爸爸,他们的恋情是被你父亲发现并且揭发的吧。”
樊凯一惊,“我爸?”
“你爸爸,知道樊二少跟柯辰奕的事后,转身就告诉了你爷爷奶奶。你爷爷出身农村,奶奶是书香闺秀,同性恋在他们那样的人眼里,跟妖孽无异。你知道你爷爷很封建吧,那时候他甚至请过道士、和尚去家里做法,给樊二少驱邪。
“后来建议送到医院,是你爸爸的主意。期间,给樊二少注射了多少药物,逼他吃了多少药,我不清楚。我只知道,我见到他以后,看见他每天早中晚对着送药进去的佣人瑟瑟发抖。
“那样一个强壮魁梧的男人,居然看见拿着药片的佣人会吓得发抖,我也不知道你爸爸做了多少努力,能把他逼成那样。
“你的妈妈还算有点人情味,想偷偷放走樊二少,但被你爸爸知道后就将她送回了娘家。他们对付柯辰奕我不奇怪,毕竟对他们来说,是他勾引了樊二少,他们恨他是情理之中。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樊家二老,会那么逼迫自己的孩子。哪怕柯嘉不是我亲生的,但养育他这么多年,我也舍不得看他有半点难受,即便知道你们俩不应该再有来往,但我还是没有去做那个恶人,用非常手段逼你们其中任何一个。可樊二少却是樊家二老亲生的孩子啊,他们怎么舍得。
“所以,我是真的很不喜欢你父亲,如果不是他,我喜欢的男人不会躲在地下室里不敢去医院而难产死掉,柯嘉不会出生就变成孤儿。我是真的非常痛恨你父亲。”
樊凯震惊地听着这一切,内心早已惊涛骇浪,甚至开始感到惧怕。
好像有什么不太对。
邵云春一口气说完这些,情绪很是激动,她往后退了两步,单手撑着强,抚着胸口微微深吸了两口气,静待心中那埋藏了多年的悲愤慢慢平复。
过了一会儿,邵云春扭头看向樊凯,“我本不想在你面前说这些往事,毕竟那个人是你爸爸,在别人儿子面前说他爸爸的不好,总归不是件厚道的事。可现在的情况,我不得不向你表达我的立场,嘉嘉他喜欢你,只要你留在这里一天,他就一直不会忘记你。所以樊凯,我以一个母亲的身份,求你离开他行不行?”
“不!”樊凯下意识摇头,“我不会走,我把自己跟柯嘉的头发去做检测了,报告已经发给我了,我跟他没有血缘关系。”
邵云春脸色霎时变了,“这不可能。”
樊凯深吸了口气,整个人动了一下,好像终于从刚才的震撼中回到了现实,他灼灼地看着邵云春。“是真的,DNA检测无法作假。”顿了一下,“我跟柯嘉是堂兄弟这件事,其实我一开始就没相信过,我跟他的两个孩子就是最好的证明。现在终于我有证据了,证明我们的确不是兄弟,所以我是不会放手的。”他诚恳地看着邵云春,恳求:“伯母,我知道您之前是顾及我们有血缘关系才反对,现在误会解除了,您……”
“不可能。”邵云春转过身,面目有些扭曲,“虽然我没见识,但我读过书,我们没有亲自参与其中,没有亲手给你柯嘉的头发,谁知道你拿去做检测的是不是你跟柯嘉的?”
樊凯急了,绕到邵云春面前,“我怎么会拿这种事开玩笑呢?千真万确的。伯母,在科学面前,难道您还不相信吗?”
邵云春冷笑一声,“欺骗人的方式有很多种,随便拿你跟谁不相干的人的头发去做检测,再给你一份报告,你就可以骗柯嘉说,看,这是科学,证明我们不是兄弟——嘉嘉从小就老实,单纯,还不被你给忽悠去?”
樊凯惊愕地望着邵云春,再也说不出话。
有一种不好的感觉从心底慢慢地渗透出来,他想,他或许真的应该听取那个人建议,好好查查他父亲以及当年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