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男孩眼神犹如惊弓之鸟般害怕,站在原地两腿如筛,战战兢兢半晌没动弹一下。姜夫人却觉得是那男孩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她顿时来了一股气,在姜家她再怎么说也是夫人,竟然在一个小孩子面前都没有一丝威严,便更严厉地喝了一声:“小子,我跟你说话呢!听不见吗?”
姜茂欣忙上前护那孩子,“娘,您这是做什么?您吓着他了!”
姜夫人瞪姜茂欣一眼,道:“这就是你打理得布庄?连规矩都没有了!”
三十八章
这时,那小男孩的脚一动,突然颤颤巍巍地往前面迈了一步,然后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咚咚地给姜夫人磕头。姜夫人顿时出了口恶气,从鼻子里冷哼一声,正要作罢,抱着的姜茂官却猛然奋力挣扎了几下,“啊!啊!你们欺负他,你们欺负他!”
姜茂官猛地一动,姜夫人抱不住,竟让他跳了下来。姜茂官一落地,便直奔到那小男孩面前,奶声奶气地大声说道:“不许你们再欺负他了!”
姜夫人见自己儿竟然胳膊肘往外拐,顿时大怒,骂道:“你这小崽子,娘是为你出气!你怎么还跑到那一头去了!”
姜茂官话还没说利索,平日简单地会说上几句,复杂得就只能比手划脚,现在心里又急,要保护自己的小伙伴,便两臂乱挥,嘴里呀呀直叫,像只脾气暴躁地小豹子。
姜夫人气得要把姜茂官拉回来,又刚好见那小男孩脖子上露了几片红斑,不知是什么东西,更是一急,拉着姜茂官的胳膊,大骂道:“你这小崽子,给我回来!他这种不知是从哪儿来的野孩子,你跟他胡闹,也不怕沾染上一身病?”
那男孩一声不吭,只是垂着头。他不会说话,但并不代表他听不懂别人说话。这些话他本来是时常听到的,不管是原来村里的村民,还是后来城里的路人,谁见到他都会这么嫌弃厌恶地骂一句,踩一脚,甚至往他身上吐一口口水。比这些话恶毒十倍,百倍的,他都听过,他都可以坦然接受,但今天他却难受极了,因为那肉乎乎的小家伙对他极好。
给他吃藏在袖子里的糖。那糖都已经化了,黏在一层吸油的草纸上,那小家伙用肥短的手一点一点的扣下来,跟他说家里人都不让他吃的,说什么会懒牙,他是藏在枕头地下带出来的,然后拇指盖大小的麦芽糖,你一点我一点,吃得干净,最后留一张粘了些糖水的草纸,依依不舍地将添糖纸的殊荣给了他。
这是他第一次吃糖,往日他都是看见别人吃的,看着穿着漂亮衣裳的小孩拿着糖人,眯着眼睛,一口一口的舔,他猜不出糖到底是什么滋味,但他觉得,吃的人应该都是幸福的。糖在他舌头上融化,一股冲劲儿让他后脑勺开始打颤,他闭着眼睛,小心地用舌头舔舐口腔里每一颗牙齿,直到他再也尝不出味道。他在心里默默记住这个肉乎乎小家伙的模样,这大概是他的第一个朋友。
他们像所有好朋友一样一起玩儿,又跑又跳,快活得很,然后一切都结束了——那小家伙跌了一跤,
他看着姜夫人猛拽小家伙的手,她拽得用力急了,像要把他的手臂给拆断,小家伙不肯走,被硬拖着走,小家伙又哭了起来,哭得尤为惨烈,他甚至可以从他长得豁大的嘴里看见还没生牙的后牙床。
他觉得自己胸腔里有什么东西要涌出来了,一种巨大的冲动,像是苍天大树在萌芽前用积蓄数年的力量推翻了顶头上峥嵘巨大的岩石。他努力克制这股冲动,但冲动却已经脱缰,撒野一样在他的胸腔里四处奔窜,然户抵在他的喉咙,他的声带,他的口腔,和他僵硬,笨拙的舌尖。
“你!你放开他!”
他不知道自己其实在尖叫,长期不曾使用的声音生涩而沙哑,用尖叫的声音喊出,每一个字都是破碎的。只是五个字,却让他满身的大汗,如虚脱一般无力。
姜茂欣讶然,“你……你怎么说话了?”
那男孩点点头,又摇摇头,“我……我,我说说,不好。”
姜茂官终于挣脱开来,又奔向那男孩,一把抱住他的腿,道:“你原来不是哑巴。”
“不,不是。”那男孩道,然后他又迅速地将嘴巴闭了起来,不再说话。他不能在小家伙面前说话,他听人说过,有的口吃的人是因为小时候不懂事,爱模仿结巴说话,然后便真成了结巴。
姜茂欣问:“你能再说一句吗?”
男孩摇了摇头,眼睛看了姜茂官一样,然后看向一边。姜茂欣会意过来,更是心疼起这孩子了。没受过伤的孩子,是不会有他这般体贴而细致的。
姜茂欣便让姜夫人先把姜茂官带回去,说再晚回去太夫人会怪罪。可姜茂官却不依,他难得认识一个和他年纪差不多大的玩伴,这么快便要分别,实在舍不得。而小孩子又不懂依依不舍,相见时难别亦难的大道理,于是千言万语又成了一声嘹亮的大哭。抱着那男孩的腿,摸了他一身的鼻涕,最后软磨硬泡,好不容易才给抱了回去。
又过了一会儿,吴大夫请来了,给那男孩诊断一番,不无惊讶地说:“难得,难得,这真是他的造化!我见过不少像他这样的孩子,大多数都是这么哑一辈子,没想到真有人能好。”
姜茂欣又问那还的嗓子会不会好,结巴又能不能治。
吴大夫道:“嗓音倒是好治,可结巴,却难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