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古闻言,心头一震。即向朔父道:“敬叔,莫非有人寻至此地了?”朔父道:“不必惊慌!且回家一望。”言毕,众人收拾农具,一同回村去了。
待至家门,朔父果见自家院内屋中,有陌生人往来走动。朔父步入院中,本欲向家人询问实情,却有一青年来至朔父面前,躬身施礼道:“尊长安好!”朔父将青年细看一番,道:“我们可是在榉州见过么?”青年道:“正是!前次见面晚辈蓬头垢面,实在不堪,让尊长见笑了!”转而青年向朔父问道:“尊长怎会在此?”朔父笑道:“这是寒舍!”青年闻言,不禁面现惊喜之色。朔父又笑道:“良生与我好生有缘,今竟与我在家中相逢!呵呵……”这时屋内有一青年向此青年朗声道:“二哥,你和谁说话呢?”此青年向彼青年朗声道:“三弟快来拜见尊长!”为弟者闻唤,步入院中看到朔父甚觉意外,继而躬身施礼问好。世上之人真可谓:有缘,不识而常逢;无缘,常逢而不识。
返言一家落难人由于躲祸避难,奔波辛苦多时,其内一老叟、一老妪及一幼童身染疾病,其余家人亦是身心疲惫。此日近午,一家人恰巧来至候寱村文朔家院门前。
那院内炊烟袅袅,饭菜香飘,引得一家落难人驻足院外,击碗乞食。朔母闻声来至门口。只见三个孩童手举破碗,目光哀怜;一中年男人与一中年妇人面色憔悴;后面一老叟与一老妪似染重病,分别由两个青年负于背上;再后面是两个年轻妇人,其中一人面现悲色,安抚着怀内的幼儿;最后是一蓬头垢面,眼含惊恐的姑娘。朔母见众人如此凄惨,心生怜悯,将众人让入家中。而后与郝氏将做好的饭菜尽皆献出,赠与众落难之人。
外院文朔屋中,一家落难人正在吃饭,唯有那面带悲色的年轻妇人怀抱幼儿默默坐在一旁,未与众人共餐。朔母见状,向那妇人道:“贤女,我来帮你抱这娃娃。你快去吃饭!”悲色妇人道:“多谢尊婶恩惠!可这孩子染病在身,离我怀抱便要哭闹……”妇人言及至此,目光哀怜地看了看怀中幼子。朔母关切地问道:“可让郎中诊视过了么?”年轻妇人悲切道:“幸得前几日有好心人赠予钱财,我们请郎中为孩子诊视一番。可路途之上风吹日晒,孩子不得静养,以至病情延滞不见好转。”朔母慈心善念人,怎忍观难于侧,即将文应唤至近前道:“小应,你去将郎中请来!”文应看了看年轻妇人怀中的幼儿,继而转身去请郎中了。
郎中尚未到来,朔父已与曾古等人返回家中。朔父与众男属相见各自叙礼,谈话间,方才知晓众人欲返楚州故园。朔父见众人憔悴不堪,便向中年男人道:“老兄一家人与我两次相遇,实属机缘所致。如今众位既已来至寒舍,我有意留请众位宿歇数日,不知可愿赏光否?”中年男人道:“此前我一家老幼已受贵父子恩惠,岂可再度搅扰贵宅!”朔父道:“我甚喜家中常有朋客欢聚。众位安心宿歇,不必急行。”中年男人见朔父甚是挚诚,况且其父母年事已高,幼孙蜗窝襁褓。此时这老幼三亲又皆染病在身,如再勉强赶路实是命运难测。想及至此,中年男人起身施礼道:“多谢贵人施恩!我代全家人拜谢了!”朔父还礼道:“老兄不必多礼!区区小事,何足道哉!”
众人谈话间,文应已将郎中请至家中。郎中为幼儿及老叟老妪诊视完毕,开了药方,朔父付了诊费,亲将郎中送至院外相谢拜别。文朔与侍金依方取药,朔母与郝氏则为老叟老妪及幼儿煎汤熬药。落难一家人见文朔家人如此关照,实是感激涕零,谢言不尽。
过午,朔母将众女眷让至后院休息,朔父则与众男属在前院闲谈。两家人静享午后闲宁之时,忽然一富家公子带着数名仆人闯入文朔家庭院之内,高声喊喝道:“人都躲哪去了?还我丫环来!”朔父闻听此言甚是不解,正欲起身前去询问,却见两青年中为弟者倏地站起身来,阔步行出屋去。为兄者见兄弟出门,即起身随去。中年男人见状,朗声道:“其临!其承!你们休要鲁莽!切不可在此生事!”朔父闻言,便向中年男人询问原由。中年男人道:“这些凶徒是为抢夺我家小女而来。”言毕,中年男人叹口气,亦向屋外行去。朔父为防生乱来至院中,向院内富家公子拱手道:“公子何来?”富家公子看了看朔父道:“本公子由何而来,与你何干?”转而富家公子指点着落难中年男人与两青年,向朔父道:“这帮人贩将我家的丫环拐骗到这里来了!我前来索回!”转而富家公子向中年男人及两青年道:“你们快还我家丫环来!”为弟青年怒道:“恶徒随我来!”言毕,为弟青年阔步向院外而去。朔父见状,急道:“贤侄回转!”为弟青年闻听朔父相唤,只好驻足院中怒视富家公子。朔父面带笑意向富家公子道:“公子家丫环何在?哪个是公子家丫环?公子为何污我众亲为人贩?”富家公子闻听三问不由得痴愣片刻,继而向朔父问道:“他们是你亲戚?”富家公子语声方落,其身后有一鼠眼仆人向朔父道:“穷庄户,你还知道撒谎骗人!他们是要到楚州投亲的,岂是投你这假亲!”朔父笑道:“难道楚州有亲,梦州就无亲么?”鼠眼仆人挤了挤鼠眼,看了看朔父道:“穷庄户,你休想骗我!”言毕,鼠眼仆人向其他仆人道:“兄弟们,动手搜人!”朔父道:“我乃奉公守法的百姓,你们怎敢擅闯民宅,入室欺人!”忽而朔父面现疑色道:“我前几日听说,本地来了一伙强盗,专做欺男霸女,强取豪夺之事。莫非就是你们么?”转而朔父将文朔唤至近前,吩咐道:“你速寻村正、里正,告知强盗在此欲劫咱们家钱财!随后再去县衙报官!”文朔遵父言,即刻将马牵出欲往外行。
鼠眼仆人闻言见状,急呼道:“小子,你等会儿!”鼠眼仆人转向朔父道:“老哥,你怎诬陷我们是强盗呢?我们哪里像强盗啊?还有,你家能有什么?竟言我们要抢你家的钱财!你可真是个糊涂人!”言毕,鼠眼仆人假意为难,抬头望了望天,转而向朔父道:“今天时候不早了!我们还要去寻客栈,明天再来讨人!下次你再不交人,无须你们报官,我们自会先行报官前来搜人!到那时,你可要背负袒护犯人的罪名了!”富家公子闻言,急向鼠眼仆人道:“今天我必须把人带走!”鼠眼仆人躬身向富家公子轻声道:“公子勿急!今天若真将村正、里正及公差招来,实是于事有碍。公子暂忍一时,且回客栈谋划妙计,视机巧取。”富家公子恼恨至极,以脚跺地,怒指朔父道:“穷汉,你敢坏我好事!你等着!我还会再来的!”朔父拱手道:“公子慢行!”
中年男人见富家公子与众仆走远,方才长长舒了口气,可回望朔父又不免心生内疚,继而向朔父道:“恩公,我们连累您了!”朔父笑道:“我未做犯法之事,他奈我何?无碍!无碍!”中年男人自知朔父是在宽慰自己,然自家实引是招非至好心人家,自心甚是惴惴不安。
此后三日,那富家公子及众仆并未出现。落难一家人终将悬心安落。老叟老妪及幼儿每日服用良药,宁静休养,病情已见好转。其余落难家人皆吃饱睡足,精神体力亦渐回缓。
每日里,两家女眷在后院,馨欣相处;两家男属在前院,诚礼互待。真可谓:福家济祸家,甜家滋苦家。远家湲近家,彼家汇此家。两家人竟如一家人一般。
第四日一早,落难青年兄弟誉护与誉持遵长辈之命欲往楚州。文朔家准备好马匹盘缠,兄弟二人辞别众人,驱马疾驰而去。
近几日,文朔家平安无事。朔父与曾古及中年男人早晚外出垂钓以作消遣。此日亦是如此。
众人陆续离家之后,富家公子再次携众仆觑隙而来。众人冲入院中,便要入屋搜人。文朔挺身而出,怒斥富家公子道:“呔!狂徒,你们竟敢擅闯民宅抢劫掠夺!难道不惧国法么?”富家公子道:“小子滚远点儿!切莫寻打!”文朔怒目而视道:“你们若不退去,切莫后悔!”二人言语对峙时,侍金疾步来至文朔身旁,轻声道:“四叔息怒!不可在家……”侍金尚未言全,富家公子已带着鼠眼仆人向后院冲去。此刻落难姑娘正在后院洗衣,忽见富家公子冲入后院,不禁哑然失色。鼠眼仆人见到落难姑娘,旋即怪叫道:“兄弟们!小美人儿在这儿呢!快……”鼠眼仆人语未言全,文朔已至鼠眼仆人面前。文朔用食指一撩鼠眼仆人下颚,鼠眼仆人不禁仰面摔倒。富家公子与在场众仆见文朔“一指翻人”,实是讶异非常。鼠眼仆人由地上爬起,手指文朔怪叫道:“这小子会妖法!”
侍金见文朔已然出手,实怕闯出祸来,于是向富家公子道:“你们再不走,我可要报官去了!”话音未落,院外来了两名捕快班头及十余名捕快。其中一名捕快班头指着富家公子道:“站好了!”随后取出一张画像来。此捕快班头向彼捕快班头道:“今天咱们逮到大鱼了!这家伙就是被通缉的山贼首领。”继而此捕快班头向众捕快大喊一声:“捉人!”众捕快齐应重喏,纷纷取出绳索,便欲绑缚富家公子及其众仆。富家公子见状实出意外,不禁双腿战栗,口不能言。鼠眼仆人急忙向众捕快躬身施礼,大呼冤枉。可众捕快毫不理会,片刻便将众歹绑缚妥当。富家公子与众仆皆是叫苦不迭。两捕快班头见绑缚好了众歹,便吩咐众捕快将歹众押出院去。随后两捕快班头面向文朔略微躬身示笑,旋即阔步而去。
事发突然,后院女眷皆甚慌惶。待众捕快将富家公子及众仆捕押远离文朔家院后,朔母向文朔道:“天保,你去院门口看护,以免再有歹人来扰。”转而朔母将侍金唤至近前道:“乖孙儿,快去海边将此事告与你祖父和你父亲知晓!”侍金应是,即刻向海边报信去了。
朔父与曾古及中年男人闻讯皆吃一惊。众人即刻收拾渔具急忙回返。中年男人悬心爱女安危,脚步逐渐加快,以至最后先行奔跑而回。朔父返回家院,见家中安静如初,便将文朔与侍金聚在一处详问实情。待文朔将事情经过讲毕,侍金向朔父问道:“祖父,孙儿见那两个捕快班头临行时,面带笑意向我四叔略微躬了躬身!这是何意啊?”朔父听毕两小之言,略思片刻道:“那日我不过是为阻止众劣徒夺人,方才编造‘强盗’之事。今日却果有捕快前来将众劣徒作为‘山贼’擒捕……那些人不是捕快!”曾古道:“愚侄也觉其中暗藏玄机!”
曾古略顿,续言道:“那些人有可能是为保护落难一家人而来,亦有可能是为保护咱们家人而来,亦或仅为保护天保而来!”朔父思忖道:“只为天保……”曾古向朔父点了下头,继而用手指了指东南方,言道:“由两年前为始,愚侄便见候寱村内常有陌生渔夫往来……”文朔向曾古道:“老哥哥,你的意思是那些捕快是……”朔父截言道:“此事不必详究!日后若有外人相问,只作捕快缉匪而论。切不可与外人详谈今日之事!天保、侍金,你们可记下了么?”文朔与侍金皆遵言应是。至此后,再也不见富家公子前来搅闹生事。
数日后,誉护与誉持返回候寱村,另有一青年男子随同前来。那青年来至文朔屋内,见到中年男人与老叟,旋即跪拜于地,垂首落泪道:“誉挺不孝,让众长辈受苦了!”中年男人闻言见状,不禁心中悲楚,眼内湿润,俯身将青年扶起。
众落难女眷闻知誉挺与誉护、誉持同至文朔家,皆往前院聚于文朔屋内,念及前时之难,众亲哭作一团。
待众人心绪平静后,誉挺拜谢文朔家人对其亲人的照顾。两家人叙礼已毕,各自就座缓转喜色。
中年男人念及文朔一家人诸多善举,累番施救,实是感激之至。因此建议两家晚辈义结金兰,两家众长辈闻言皆欣然赞同。中年男人长子誉挺、长女誉扣及长侄誉护、次侄誉持与文朔、文应闻意皆欢喜不已。
众结义晚辈长幼之序为:誉挺、誉护、誉持、文朔、誉扣、文应。六人焚香祷告,示天盟誓。继而依序各施兄弟姐妹之礼。而后同向两家长辈施礼。至此众人成为家人矣!
众人相聚二日,中年男人便欲携家人回返楚州。文朔父母诚然挽留,中年男人一家又多聚两日。
分别之日,两家人实是依依不舍。朔父取出银钱赠与中年男人以作盘缠。文朔亲至临近小镇雇来车马。两家人互祝平安,深情拜别,中年男人与众亲乘马登车离开候寱村。
朔父与文朔自榉州返回梦州已有多时。一日,父子二人再登行程,出梦州、入榉州、经檍州、过棦州,来至榞州訔祟县境内。
时至正午,朔父与文朔寻家乡村客店正在用餐。只见远处有十数条大汉乘马而来,待至客店近前,众皆下马,一黑脸大汉率先进入客店。店主见了众人,急忙笑脸相迎,躬身笑问:“众位客官,今日可有收获?”店主言毕,其众竟无一人应声。店主也不在意,又向众人言道:“众位稍歇,酒菜随后即到!”众大汉依旧无人言语。店主如同自言自语一般向众大汉招呼之时,一白脸汉与一赤眉汉、一黄须汉来至黑脸汉餐桌前。黑脸汉起身离座,待白脸汉首位就座后,方才归座。赤眉汉与黄须汉则分坐于白脸汉两侧。
待厅堂内众汉酒菜齐备,黑脸汉向两个小伙计道:“小子们,我们酒菜齐了!不用你们伺候了!到别处去吧!”两个小伙计答应一声,便不再靠近众汉。
众汉喝了几口酒后,黄须汉轻声向黑脸汉道:“猎头儿,大虫能到熊煞山么?”黑脸汉闻言,看了黄须汉一眼,并未作答。赤眉汉面现愠色,向黄须汉道:“长舌!”黄须汉闻听“长舌”二字,不禁咂了咂嘴,登时没了后语。
黄须汉与赤眉汉虽然轻声言语,但文朔甚是耳聪,尽将两汉言语收入耳内。文朔扭身向众汉问道:“众位乡贤可是猎户么?”众大汉好似未闻文朔之问,只顾各自吃喝。文朔见状,补问道:“熊煞山又有大虫了?”此言一出,众汉皆放下杯箸,疑观文朔。文朔见众汉如此,甚为意外。
朔父闻言见状,心头一掠,继而向文朔斥道:“你这孩子,一听到别人谈论虎啊,豹啊的,就要去寻根问底,好没规矩!快些吃饭!天黑前,咱们还要到你二叔家呢!”文朔闻言道:“儿没见过虎豹,能不好奇么!”朔父面现不悦道:“饭食封不住你的嘴么!”文朔将双箸置于桌面,赌气道:“我不吃了!”朔父愠道:“这粮食是咱们庄户人用汗水浇灌出来的!你就这么浪费么?”文朔闻言,复又拿起双箸,气乎乎将饭菜吃净。餐毕,朔父将饭钱结算,便带着文朔离开客店,驱马远去了。
父子二人一去数里,渐渐放缓马速。文朔回身后望,见无异常,方向其父问道:“爹,客店里那些人不是猎户么?”朔父道:“那些人不是贼匪,便是刺客!”文朔道:“那黄须汉分明唤那黑脸汉为‘猎头儿’,怎会是贼匪或刺客呢?”朔父道:“猎户们狩猎时,确是称呼带头之人为‘猎头儿’。但‘猎头儿’一词,却非猎户独享。”文朔接言道:“莫非贼匪与刺客的首领也被称为‘猎头儿’么?”朔父道:“正是。”文朔又问:“那黄须汉所言大虫,所指为何呢?”朔父道:“贼匪与刺客皆将其劫杀者分为六等:第一等称龙,意指国主;第二等称虎,意指王胄;第三等称豹,意指官员;第四等称狼,意指兵役;第五等称狗,意指商贾;第六等称鸡,意指平民。大虫即虎也!自是意指王胄!”文朔讶道:“今日竟遇如此大事!”朔父轻叹一声,并未作答,携子向前另寻客店宿歇去了。
第二日,父子二人乘马来至落英村。曾益见兄弟前来,实是欣喜非常。众亲相聚询昔问彼,言今道己,好生热闹。言罢家事,朔父对曾益道:“兄长可曾闻知前太子已登王位之讯?”曾益道:“前几日,衡举在县衙已闻此讯。”朔父又道:“如今垚国奸佞在做垂死挣扎。其众已派遣刺客觅杀我等以往遭其谋害之人。兄长所居榞州乃是与垚国接壤之地,弟甚忧之!”曾益道:“你我弟兄身经百战!何惧其区区刺客!兄弟勿忧!”曾梁道:“叔父尽可放心,侄儿们自幼习武,虽不敢言卫国,但保家尚可!”朔父道:“你们这些孩子未曾参战,不知厉害!如若强敌来袭,保家亦是不易!”朔父转向曾益道:“兄长不如远离榞州,迁往梦州与弟聚居为好!”曾益道:“当年为兄决定你我弟兄分居两地,实为众亲免遭全陷之意!此刻已有危信,更不可将众亲聚于一地!”朔父道:“弟遵兄长之意!若兄长迁家于梦州之东,亦为稳妥!不知兄意如何?”曾益道:“为兄在此居住多年,已不舍再迁他地!此事暂且缓言!”朔父知晓曾益故意将家置于榞州,实为尽兄长之责,保全兄弟家眷之意。朔父见此刻曾益难改心意,只好待后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