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的守卫一听到,立刻朝医药阁拔足狂奔。栖霞山庄的守卫个个都是武功高手,转眼间已经不见人影。
苏琅琛虽不懂医术,但试探慕君颉的脉搏,却能感觉脉搏虚弱,若有若无,情况显然不妙,并不是普通的发烧。苏琅琛死死皱着眉头,惶恐担忧的额头都渗出了冷汗。
越子轩说过,小孩过去曾受过严重的内伤和外伤,因为当时没有调养,病根就做大了,如今再也没法子根治,只能平日里好好养着,尽量避免发作。因为这伤病发起来极凶险,发一次就重一次,所以苏琅琛对慕君颉向来纵着,时刻耳提面命的要他吃饭喝药,怕他冻着累着,怕他不开心不舒服,宁可后院着火也不希望他生病。
可这一回,把小孩弄成这样的竟然还是自己,苏琅琛心里又悔又痛,死死咬着牙,连呼吸都在颤抖。
一听到慕君颉病了,琅阁几乎闹翻了天。苏婉苏燕几个在门口担心的团团转;苏良指派着人送热水和毛巾进去;医药阁的大夫以最快的速度赶了来。阁里所有仆人走路一概轻手轻脚的,大气都不出。
大气不出的原因倒不是怕惊扰了慕君颉,而是怕惹上了苏琅琛。苏琅琛此刻守在慕君颉身边,面沉如水,眉头紧皱,周身凝结的气氛极为恐怖,骇的周遭的人全都小心翼翼,唯恐触了苏琅琛的霉头。
大夫全都看过了,除了说慕君颉烧了一整天又引发了旧疾所以情况不太好之外,也没说出个什么所以然来。几个大夫认认真真把了半天脉,又凑在一起凝神研究了一阵子,结合越子轩以前开的方子新开了一串长长的药方,急匆匆的煎药去了。
正午的阳光从窗口照进来,让慕君颉原本就白的有些透明的脸庞,越发看起来如同一张薄纸,显得尤为脆弱无依。苏琅琛接过苏婉递来的拧干的新帕子,轻轻把慕君颉额上的帕子换掉,然后温柔的拂过他鬓间的发丝,又将小孩散乱的长发也小心的理好,盖进最上面一层被子里,像是担心他连头发都会着凉似的。不过那发丝漆黑顺滑,映着如玉般的肌肤更显得黑白分明,委婉缠绵的当真仿佛是有灵魂一样。
大夫终于煎好药送了上来,苏琅琛一手端着,一手将慕君颉搂在怀里,低头把药渡给他。慕君颉昏迷的毫无意识,根本没有吞咽的能力,苏琅琛一边按着他的下颚,一边将舌头抵向他的舌根,强迫他一点点喝下去。好容易喂完了药,苏琅琛才注意到慕君颉一直握着的左手依稀渗着血丝。
苏琅琛急急地把小孩左手掰开,竟看到小孩手心处被簪子狠狠扎出了半寸多深的伤口,满手掌都晕出了一片血红,伤口处已经凝结了暗红的血块。苏琅琛抖着手,瞪着眼看着那个伤口,咬着牙半天一动不动,还是一旁伺候的苏婉连忙将大夫又叫来,给伤口处理包扎。
慕君颉已经将近一年没生过大病了,这一场病来势汹汹,竟有越演越烈的趋势。一直到了深夜,慕君颉还是昏昏沉沉的睡着,烧一直没退,浑身发烧烧的滚烫,手脚却又是冰冷,冷的像一块怎么也捂不化的冰。
再这么烧下去迟早会出事,大夫们再次聚齐,忧心忡忡的讨论退烧的方法。苏琅琛没有再说什么治不好就要那些大夫的命之类的话,事实上,从早上苏琅琛发现慕君颉昏迷在床上的那一刻开始,苏琅琛就没说过一句话。
苏琅琛只感觉心像被刀绞似的闷痛,除了心疼还是心疼,还有后悔担心和不甘涌上来,让他根本说不出来话来。
慕君颉已经昏沉沉睡了一整天,苏琅琛一直不吃不喝不眠不休的守在他身边,哺药喂水,擦汗抹身,寸步不离,目光始终深深望着慕君颉的脸,眼睛里只有他一个人。小孩睡着的样子也的确十分好看,面部轮廓精致秀美,安详静谧,带有醒时决计见不到的柔顺乖巧。眼睛被纤长的睫毛密密护着,在雪白肌肤上投下一轮新月般动人的阴影,整个人静静躺着,美丽脆弱的有点不真实,仿佛是虚幻的。
苏琅琛忽然感觉慕君颉好像离他很远。慕君颉会什么不会什么,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苏琅琛似乎并不完全了解,小孩从来都半真半假的让人摸不透,似乎也不想让别人摸透。
屋外更深露重,屋内却很暖,四周静静的,只除了暖炉里传来偶尔一两下火烧的噼啪声响。
到快要黎明的时候,慕君颉在昏睡中忽然开始不安稳,辗转反侧无法安眠,但意识仍旧没有清醒。时而喃喃呓语出声,声音微小又含糊,听起来像是小兽破碎的呜咽,烛影映照之下,长睫毛微微颤抖,就像雨后的蝴蝶瑟缩着躲避露水。精致的眉头紧紧蹙着,纤细修长的身体像个小虾米蜷缩成一小团,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好受些。
苏琅琛急的不知怎么办好,只能小心的搂着慕君颉一声声低喊他的名字。慕君颉根本听不到苏琅琛的声音,像是被梦魇住了,神智不清,反而在苏琅琛怀里挣扎起来。
大夫再次被苏琅琛火急火燎的叫了来,医药阁琅阁均彻夜灯火长明,一路走廊上的檐灯也挂的满满的,脚步声来来回回,大半个栖霞山庄的人都没睡。大夫又开了药,药炉在门外廊上排了一排。
不知闹腾了多久,慕君颉还是不能安眠,始终不安稳的挣扎碾转,发出小猫一样的低低呜咽,让苏琅琛听着心口一阵阵紧缩着抽疼。苏琅琛又哺进了一碗药,然后帮小孩汗湿的身体擦干,动作轻柔的像是对待易碎的珍宝。
一直到天彻底放亮,慕君颉的碾转不安才终于渐止,恍惚间竟慢慢张开了眼。苏琅琛心头一喜,忙轻声唤慕君颉的名字,可只见小孩的神情一片茫然,神智依旧不清醒。
那双眼睛无意识而毫无焦距的半睁着,因为发烧和病痛而泛着水光,在烛光下折射出迷离而惊心动魄的美。苏琅琛就那样眼睁睁看着那双眼睛中的水汽一点一点的盈满,直到一颗颗圆润的泪滴顺着眼角滚落下来。
无声无息且毫无意识的哭泣比清醒时的出声大哭更让人心惊。那样无声,却更加致命。苏琅琛只能无能为力的望着那一颗颗眼泪静静的落下来,每滴泪珠简直能像硫酸一样把他的心腐蚀融穿,烧出一个个洞,让他疼的不能呼吸。
慕君颉仿佛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断断续续,时虚时实。梦的片断都是些凌乱琐碎的回忆,就像剪接的镜头,完全没有联系,又分不清是真是假。
一会儿是四岁时父母带他踏春,那年慕家繁华如初,一大队仆从跟前跟后,百花盛放,游人如织。一会儿是七岁时母亲生了重病,最终不治而亡,临死前死死抓着他的手,抓得他生疼。一会儿是九岁时住在林府里,林献可对他略带讨好的笑着说,慕慕,你想要什么就跟林叔叔讲。一会儿是和林献可的养子林默一起在花树下读书写字。一会儿是林府惊心的惨叫和冲天的大火。一会儿是只身一人走洛阳。
那些刻意放在记忆深处不愿想起的过往也全部一一再现,对父亲把他一个人抛下来的怨恨,父亲所说的宝物中的秘密…………
简直一片混乱毫无头绪。
然后,苏琅琛的样子慢慢出现,越来越清晰。那年他一人回到洛阳,马车里的陌生男子慢慢向他走来,对他伸出手说:“跟我走,好不好?”他不记得男子的脸,却认得男子脖子上挂的玉,于是什么也不问,点头说好。
最后,他的世界里便只有苏琅琛,苏琅琛笑了,苏琅琛皱眉了,苏琅琛沉默了,苏琅琛生气了……
最后的最后,慕君颉似乎猛然间醒了,恍惚的睁开眼,便看到苏琅琛的脸,和梦中的一样,皱着眉头。慕君颉不知道此刻是梦还是现实,只觉得疲累不已,大脑一片空白,看不到前面的路,慕君颉紧接着又闭上眼,昏沉睡去。
慕君颉醒了这一回,烧总算开始慢慢退下去,脉象也在一众大夫的医治下平稳下来。苏琅琛却始终不能放心,依旧寸步不离的在慕君颉身边守着,衣不解带的喂药擦汗,容不得别人近身。小孩的嘴唇因发烧而干裂粗糙,苏琅琛便用棉条粘了水,轻轻擦拭他的嘴唇。
沾了水滴的唇看起来鲜艳而湿润,苏琅琛的手指忍不住顺着唇缝,一点点探进小孩嘴里去,轻轻抵开牙齿,触及到温软的口腔和细滑的舌头。
指尖的触感太美好,苏琅琛的手指无法自控的轻轻逗弄起来,慕君颉在昏睡中动了动,无意识的去咬入侵的手指。
慕君颉的神智模模糊糊的,咬上了也只是用牙齿软软磨了磨,像还没长牙的小奶猫。苏琅琛却觉得手指被小孩牙齿摩过的感觉尤为明显,仿佛有股电流从指尖传到心里,引起一阵酥麻战栗。苏琅琛的眸色逐渐加深,想及时把手指抽出来,可微微一动,便又被咬住了。
苏琅琛轻舒一口气,嘴角露出疼爱的浅笑,这连几日来的担忧紧张和疲惫总算稍稍缓下来一些。这就是他的慕慕,永远都这么古灵精怪又骄傲倔强,像只怎么也驯服不了的小兽。
慕君颉的烧已经退了,一直到第三日傍晚,苏琅琛终于等到他彻底清醒过来。
小孩刚睁开眼的样子显得很迷茫,神情呆呆的,苏琅琛看的又爱又怜,忍不住低头亲亲他的脸,哑声喊:“慕慕。”
慕君颉看向苏琅琛的眼神逐渐恢复焦距,随后像想起来什么似的,起身便推开苏琅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