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的怀抱仿佛是故人深情的呼唤,将颜钰混乱的神智一点点安抚。
记忆中,那是一个明月高悬的夜晚。
秋夜的风不断吹打着皇宫四周的灯笼,他穿着得体的浅黄色四爪蟒袍,站在廊下看着热闹的西方。
那个方向,不断有烟火升空,将本就明亮的夜空照得璀璨夺目、熠熠生辉。
那是他弟弟颜铎的生辰庆典,老皇帝遍邀群臣,却偏偏将整个东宫拒绝在外。
颜钰觉得自己似乎还不如被冷落的公主们,至少她们从一开始就没有享受过被宠溺的滋味,至少她们没有被人从云端摔落至尘埃,至少,她们不用面对随时可能被罢黜的危机。
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个生辰了,每一年的这一天,都似煎熬一般让颜钰感到凄清与无助。
母妃的病一直不见好,父皇也不让自己去探病,说是怕传染,可是颜钰心里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正在一点点酝酿发酵,而他,是那么的无力,那么的势单力孤。
距离东宫不远处,便是那高耸入云的神秘宝塔,又一束烟火在空中炸裂,将夜色中犹如守护者一般的高塔照耀得更显孤高与冷傲。
不知不觉地,颜钰的腿便迈开了,他知道,那里住着一个人,那个人,是命定的要守护自己的。
如今自己骑虎难下,也许,只有那个人才能帮帮自己。
这么想着,颜钰已经出现在了高塔低端,他站在塔底,仰望这神圣的高塔,一双手在袖子里攥成了两只小小的拳头。
是无穷无尽的攀登,是漫无止境的跋涉,这座高塔只能依靠人的双腿抵达,颜钰小小的身体虽然已经累得东倒西歪,却依然不肯屈服。
他扶着阶梯旁的扶手,深吸一口气,迈腿。
不知到底走了多久,不知到底会不会有终点,就在颜钰累得几乎要晕倒的那一瞬间,那一抹忽然闯入视线的夜色,终于给他带来了希望的曙光。
视线中,那个一身黑色长袍的少年正站在天台上,双手背在身后,仰面望月。
颜钰愁云惨雾的小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下一刻,他便一脚踩空,从最后一级阶梯上一头向身后栽倒而去。
意识里最后出现的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英俊面庞,少年犹如箭矢一般冲刺而来,抱着自己,一同向下滚落。
不知道翻滚了多久,不知道少年受了多重的伤,颜钰只知道睁开眼时,自己正躺在东宫的寝殿里,身边是苦中带甜的药膳味道,撑开的视线里,宫人们如释重负的眼神像是一剂灵丹妙药,告诉自己,自己还活着。
颜钰试着动了动,头顶立马传来那个老男人冷酷无情的声音:“寡人警告你,无事不得迈入祭塔内;寡人再提醒你,要是你想死,就找个无人知晓之处,安静地无声无息地走,不要在寡人面前碍眼”
说罢,一声冷哼响起,偏心的帝王留下冷漠的背影,将幼小皇子的心戳得千疮百孔。
颜钰忽然觉得胸口憋闷得连喘气都费劲,他单手撑在床边,一手死死的拽着自己的领口,恨不能将嗓子眼抠出个洞来,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他觉得自己随时就要驾鹤西去了。
忽然,一双手伸了过来,紧接着,一只纸袋子套在了他口鼻之上,一个阴柔的声音安抚道:“别急,别急,殿下,慢慢深呼吸,来,跟我学,呼~吸~呼”
慢慢的,颜钰终于平静了下来,他被这个陌生的少年托着,慢慢躺倒在靠枕之上。
视线里,少年俊美有余而阳刚不足的脸是那么的让人记忆深刻,少年缓缓开口:“殿下,我姓彭名硕,无字,奉命前来为殿下陪读。”
“奉命谁的命”颜钰有气无力地问道。
少年面无表情的脸上竟然出现了一丝波动,他指了指高塔的方向:“他。”
颜钰沉默,他除了卫熵,想不出还有别的谁,可是,卫熵怎么样了,会不会受到连累伤得重不重
太多的话憋在胸口,高傲的太子殿下却无法对陌生的少年说出口。
少年默默看着太子,幼年太子不安的眼神里,有倔强,有不甘,更多的,却是让人心疼的故作镇定。
这么小的孩子,不该遭受这些的。
他凤目微合,恭敬道:“他让我转告殿下,请殿下宽心,他不会有事的。至于我,今后将形影不离地陪伴殿下左右,既防他人暗算于陛下,也防陛下再次失足坠塔。”
说完,不等颜钰表示什么,少年便来去如风一般隐没在不为人所察觉的所在。
颜钰紧绷的身体终于彻底放松,他瘫软在靠枕旁,想要入睡,却无法成眠。
休息片刻,颜钰披上披风独自一人来到东宫的花园处,他坐在石凳上,仰望夜空中浩瀚的银河,从此彻底沉寂了下来。
老皇帝不来看他无妨,他只专心读书习武。见不到母妃无妨,只要他足够努力足够优秀,一定可以让母妃和自己一起脱离这压抑的环境的。
只要他不犯错,老皇帝就没有罢黜他的理由,只要他不愚笨,群臣也没有挑刺的机会。
可是,天真的小太子哪里想得到人心的险恶,不久之后,一件惊天大案便让他彻底心寒。
那是盛夏的夜晚,蝉鸣不绝,犹如沸腾的水,让人心烦意乱。
颜钰正在书房里读书,宫人却传话:“二皇子驾到。”
手中的毛笔不知觉地便掉落在地,颜钰傻傻地看着书房的入口,看着花团锦簇一般被簇拥进来的弟弟。
幼子趾高气昂地指了指目瞪口呆的颜钰,道:“母妃说此处有个长得俊俏的同龄人,让本殿过来找他一起玩,你们说,那个同龄人在哪里”
说着,幼子不屑一顾地环视一周,目光最终再次停留在颜钰身上。
东宫的宫人耿直地答道:“殿下,此人便是当今太子殿下,您的哥哥啊,您该行大礼的。”
不料幼子忽然冷笑一声:“笑话,从来只有别人给本殿行礼的份儿,哪有本殿给别人行礼的规矩放肆”
东宫众人顿时愣在原地,不知该作何反应,片刻后,一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阴柔少年忽然从阴影中现身,他冷眉冷眼地站在颜钰身侧,指着二皇子一行人,怒斥道:“大胆竟敢在东宫太子殿下面前口出狂言,敢问二皇子是否无人管教若当真如此,我彭硕倒要找锦妃问个清楚”
“你算老几,也敢找本殿的母妃兴师问罪来人”幼小的皇子目中无人地摆摆手,“给本殿将这厮拖下去,杖刑一百”
眼看二皇子带来的人就要对少年动手,颜钰终于爆发了,他拿起书案上的砚台狠狠朝着二皇子身后的太监砸去。
只听哎呦一声尖叫,太监应声倒地,血流不止。
东宫顿时乱做一团,幼年太子的眼里却闪着森然的寒光,他指着犹在哪里指手画脚的弟弟,骂道:“来人,给本殿将这目无尊长的蠢货轰出去”
少年护卫当即上前,双手叉在二皇子的腋下,将身量小小的幼童请出了东宫。
第二日,舆论甚嚣尘上,有那古板的老臣子将太子与二皇子尽皆数落了个体无完肤,有那早就选择了站队的势利眼将所有责任推卸在太子的身上,更有甚至,旧事重提废太子。
被请到大殿上的两个幼小的孩子就这么被舆论左右着不安的心情。
与颜钰的忧心忡忡相反,颜铎的心情是雀跃的,是欣喜的。
他清楚的记得母妃交代过的话:让颜钰失控,让颜钰犯错,一旦颜钰犯错,太子就是他颜铎的了,他就可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他就可以肆无忌惮想做什么都做什么了。
小孩子对是非的分辨能力就是这般的地下,在颜铎的眼中,地位、权利那都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他想要的,从来都是这些东西所赐予他的自由。
到时候,他就可以随心所欲了,想揪哪个宫女的辫子就揪谁的辫子,想偷看哪个太监小解救偷看哪个太监小解,不用担心被母妃教训,不用担心被太子哥哥的党羽惦记,因为到时候,他就是储君了,他就是尊贵无比的太子了。
群臣说了什么,颜铎根本不关心,他只知道,哥哥的脸色很难看,很难看,好像那病歪歪的药罐子,随时会驾鹤西去。
忽然,皇帝冷哼一声,道:“就这样,再给他一年的时间,再犯错,寡人定废黜他不可”
颜钰的命运,自此被下了死缓判决。
然而,第二天,就在颜钰尚且没来得及喘气的时候,那个被砸中的太监便一命呜呼了,朝野顿时沸腾起来。
有人说,太子是个十恶不赦的杀人狂魔,跟他舅舅一样不是个好东西。
有人说,太子是个不辨是非的糊涂东西,跟他外祖父一样大节不保。
有人说,太子是个专横跋扈的暴躁储君,跟他母妃一样逮谁咬谁。
话传的越来越难听,颜钰的地位越来越岌岌可危。
就在老皇帝再次于朝堂之上轻言废黜太子的时候,一袭黑衣从远处款款而来,众人不由得转过身去,顿时,鸦雀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