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亦风来到平崖城,见到的,是一个吹胡子瞪眼的司马非。这老将军不仅老当益壮,而且愈老脾气愈大,走路像是隆隆的响雷,到了跟前把腰一叉,关公刀一杵,就像是一樽门神。
“程亦风!”他喝道,“你究竟还把不我放在眼里?你居然把兵符交给一个女人,让她带着一群民兵去打石坪城,你安的什么心?而我在这里空守着十万大军,你却一个出兵的命令也不给我——你莫不是真以为自己能征战沙场吧?”
程亦风苦笑:第一,崔抱月不是他派出去的,兵符是公孙天成授的;第二,崔抱月虽然率领的只是民兵乡勇,但已经拿下了樾军重镇;第三,虽说女人不该上战场,但背后鼓动崔抱月一行的不就是主战派么?司马非可是主战派的主心骨。如何在这里拿住崔抱月的事斤斤计较?至于为何不给司马非兵符,这话可不能当他的面说。
“将军此言差矣!”公孙天成上前来道,“用兵只要能取胜,何论人之多寡,将之雌雄?如今程大人妙计,我军不费一兵一卒就拿下了樾国重镇。将军的精兵良将可以保存元气,到北伐之时,一举将樾寇消灭,岂不妙哉?”
“北伐?”司马非才不相信程亦风这样的“缩头乌龟”会起心北伐,就把眼上下打量着公孙天成——程亦风怀疑的不错,冷千山调粮之事的确是得了司马非首肯的。后来在鹿鸣山遇了邱震霆,这才没有成功。冷千山对此事引为奇耻大辱,早就写信来添油加醋地说了一番,讲到公孙天成会使妖法,专与旁门左道的人物来往,图谋不轨。司马非虽不信鬼神,但平身最恨别人装神弄鬼,听说公孙天成是个江湖骗子,且跟程亦风“狼狈为奸,阻挠出战之事”,他当时正恼火程亦风“小小书生,竟然当真以为自己可以统领天下兵马”,免不了指着京城的方向破口大骂。但如今见到了传说中的公孙天成,此人竟开口就说“北伐”,实在不知是何意思。
“不错,北伐。”公孙天成道,“司马将军骁勇善战,渡过大青河攻打许县,占领樾人的南方七郡,阻断他们的粮道——这大功非将军不能立。”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司马非得人恭维,通体舒泰,呵呵笑道:“说什么立功?就是看不惯樾国那小娘们嚣张而已。不知我军几时北渡?”
这句话当然是问主帅程亦风——料得书呆子到了自己面前玩不出什么花样来,还不得乖乖“全凭将军计划”?依他看,最好立刻就抢过河去,占领许县,不惜一切代价,要杀樾人一个措手不及。
果如他所料,程亦风答不上来。不过,却由公孙天成回答了:“将军不用心急——玉旒云在石坪这样的重镇只设虚防,说明她在别处另有阴谋。而她明知道石坪已落入我军之手,却不发兵救援,可见她策划的那个阴谋比石坪的得失重要。只要我方出其不意,将她的那个计划打乱,她困在彼处收拾败局,则将军可率军一举攻过大青河,必然势如破竹。”
“恩。”司马非领兵多年,靠得当然不仅仅是勇猛,其实这一点他也料到了,恐怕玉旒云在平崖上、下游别的什么地方悄悄渡河,于是派人日夜监视,结果什么也没有发现。问远平情形,那边也总是回报“一切正常”,他实在想不出玉旒云还在哪里能有阴谋。见公孙天成也一语说出此疑点,又想这老头儿叫冷千山骂得这般,自然是有点本事,且听他如何说。便道:“那么玉旒云‘别处的阴谋’究竟是何?在何地?我军几时出击?带多少人马?我又几时率军北上?”
公孙天成拈须微笑:“将军莫急。这些事程大人早有安排。玉旒云煞费心机的计划已经失败了大半,现在只等我军去收拾残局。不出十天,将军应该就站在石坪的城楼上,再有半个月,许县也可拿下。到春暖花开之时,整的樾国南方七郡都将是我们的囊中之物!”
好你个老狐狸!司马非听他这话,是有心隐瞒自己,真恨不得把这干瘪老头儿拎起来抡上两圈,好叫他知道谁是楚国军中话事的人。不过,这当儿还不是撕破脸窝里斗的时候。他便哈哈大笑,拱了拱手:“很好,很好。我去巡防,你们请自便。哈哈哈哈!”笑声落处,早把关公刀扛在肩上去得远了。
程亦风只朝着淡灰的天幕微微叹了口气。
小莫随在一边,道:“公孙先生,您说的可是真的么?您半道上还讲,要即刻发兵渡河呢,又不见动静——玉旒云的阴谋已经失败了?您怎么知道?哎呀,您做事可真叫人捉摸不透。”
公孙天成笑了笑,伸手指指天上的云彩:“你能告诉老朽下一刻天将是什么样子吗?明日究竟是天晴还是下雨呢?”
小莫一怔:“公孙先生您拿我开心呢。这些事儿,要是我能晓得,我早就上钦天监做司空大人去啦。”
公孙天成依然微笑:“钦天监的司空大人就一定能说出天气的阴晴云雨么?”
小莫抓了抓脑袋:“这个……十有八就是准的吧,要不然也做不了司空大人。不过,要是全准,那就不是司空大人,而是活神仙了。”
“不错!”公孙天成点了点头,“说什么人定胜天,根本就是天下间最可笑的话。打仗讲求知己知彼,人连天的阴是晴都预测不到,还想和天斗么?”
小莫被他搞得一头雾水:“先生,咱们现在是和樾人斗,和玉旒云斗,不是跟老天斗啊!”
“正是。”公孙天成道,“但只要玉旒云不知道咱们下一步要做什么,她跟咱们争,就像是和老天争,永远也赢不了。”
“那是。”小莫道,“玉旒云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猜到咱们下面要做什么?”
公孙天成眯着眼睛,轻轻“哼”了一声:“她不是神仙,但是她有耳目。”
“是谁?”小莫自然地跟上一句。
公孙天成冷笑:“打什么紧呢?只要不是老朽跟程大人肚子里的蛔虫,他就算上天入地,也只是白忙活罢了。”
“那可真是!”小莫傻呵呵地乐道,“程大人的肚子里装的都是老百姓,老百姓看到了蛔虫一人一脚就踩死了。公孙大人料事如神,称得上是半个神仙,神仙的肚子里怎么会长虫呢?呵呵!”
“你倒会说话。”公孙天成看了他一眼。
小莫依旧笑呵呵:“老是跟在程大人和公孙先生身边,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走,还能不会说话么?”
这下倒把一直郁郁不乐的程亦风也逗笑了:“公孙先生才夸你,就露出本相来了。”
小莫还不知自己打错了比方,莫名其妙。
公孙天成朝他摆摆手:“去吧,去吧,看看茶饭准备得怎样。老朽和程大人的肚子没有蛔虫,不过唱开空城计了。”
“哦。”小莫笑应着,转身出去了。
程亦风摇摇头,望着这年轻的远去的背影,笑容也渐渐消失,扭过脸来看公孙天成:这北伐的主意是真的,还是又一个用来迷惑玉旒云或者司马非的把戏?如若是前者,多少像小莫一样胸无城府的年轻人又要殒命沙场,若然是后者,下一步究竟有何打算?
公孙天成不用他出声问:“北伐之事现在时机还不成熟,玉旒云自去年起连战连捷,樾人正是士气高涨之时。我军应当避其锋芒。待狠狠地挫了玉旒云的锐气,樾人对她失望,士气低落之时,我军才事半而功倍。”
程亦风本不该,但实在忍不住舒了一口气。他知道公孙天成又要说自己是“妇人之仁”了。“先生要挫玉旒云的锐气,现在究竟是怎样的情形,程某如在雾中。”
一路上积压在胸中的郁闷和埋怨都从这话中流露了出来。
公孙天成一揖到地:“大人,老朽多有冒犯……”
程亦风慌忙来扶:“先生说哪里话……”自己半点领兵的本事也无,多亏了公孙天成愿意扶助,目前既寸土不失,又无将士伤亡,自己在这里乱发什么脾气?
公孙天成虽然直起了身,但依然垂首显出十分恭敬的样子:“老朽实是不得已。大人身边有玉旒云安插的奸细,老朽也不知到底是何人。大青河之战究竟要如何取胜,老朽不敢过早和大人商量,以免被人泄露到樾寇军中。如今已到了边境,我军无论进退,行动的速度都不会输给奸细报信的速度,老朽才敢把计划说与大人知晓——”
果然考虑得周详。“先生请讲——”
“方才说,打乱玉旒云别处的阴谋,”公孙天成走到了大青河的地图边,指着道,“樾楚两国在大青河上各有险关,从上游到下游,楚境之内为雪雍关、大堰关、平崖城、远平城、揽江城,以及镇海关,与之相对,樾国境内有天塔城、依阕关、石坪城、锁月城、神女关,以及目前还在郑国境内的蓬莱城。其中上游的雪雍和天塔两座城关建在重山峻岭之中,大青河险滩连连,根本无法渡过,所以自古以来,南北交战从来都未在雪雍和天塔之间发生。天塔城和依阕关过去分是馘国的领地,玉旒军灭馘,系由北向南进攻,所以,下郢城之时,还未能收服馘国南方地区,当然也就还未占领天塔和依阕。后来她又忙着去攻打铴国和郑国——楚军想趁乱占领馘国南方,所以出大堰关,过大青河,下依阕城——玉旒云回师阻挡,会于落雁谷,后话程大人都知道。”
程亦风当然知道。若不是落雁谷,他今日怎会在此?
公孙天成道:“大人和司马将军在大堰关和依阕地方渡过大青河,带着十几万士卒,后有樾军追兵,但竟能全身而退。大人一定知道,此处渡河并不困难。不过,现在早春时节,落雁谷冰天雪地,樾军如果选择在依阕秘密驻扎图谋进攻大堰关,则粮草难以接济。”
自然如此。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依阕之所以是天下雄关,就是因为前临大青河,后有落雁谷群山作为天然屏障。楚军去年能打到落雁谷乃是因为馘国灭亡,守军溃散,而五月冰雪消融,道路较易行走,真是侥幸又侥幸。但既然那一仗落败,则以后再难得到此等机会了。
“平崖的优势老朽跟大人说过数次了,天时、地利、人和皆对玉旒云不利,她不会在此渡河进攻——而崔抱月率领民兵攻克石坪城,正证实了老朽的猜想。”公孙天成的手指顺着大青河的走势滑下去,一直到了入海口,在那儿画了个圈:“蓬莱就不用说了,是郑国的地盘。神女关原先是铴国的,铴国水师勇贯天下,玉旒云灭铴国,收服其水师,还未曾操练,也不知是否真心归降,非但不敢妄用,还要派人监视镇守,防止叛乱。是以,她不会选择一个可能后院着火的地方作为大本营。”
于是,就只剩下锁月城了。程亦风的眼睛盯着公孙天成手指最后停留的地方。虽然对面的远平城是自古兵家必争之地,然而两城相隔着大青河中游第一险“飞龙峡”,玉旒云怎么会找这样一个突破口?除非她会飞?
公孙天成用手指在锁月和远平之间画了一条线:“老朽不知道玉旒云打算怎么过来——其实,怎么过来这是樾人应该操心的事。而老朽只想着,怎样让他们有来无回。”
“先生上次说要请杀鹿帮的英雄们助阵?”
“不是‘要请’。”公孙天成道,“是老朽自作主张,已经请了。”
程亦风愣了愣:“当日先生提了一句,晚生没有细想,也不知先生究竟是何打算——杀鹿帮不过百余人,纵然能够驱使百兽,又能使用毒烟,但樾人若真从远平进攻,来者必有上万,杀鹿帮怎能以一敌百?”
公孙天成凝视着地图上的鹿鸣山地:“要是攻打城池,两军对阵,的确是少了点儿,不过……”他突然转过头来笑望着程亦风:“要是把一百个强盗到了凉城,天天杀人放火,打家劫舍,偷鸡摸狗——程大人会不会万分头疼呢?”
程亦风一愕,随即恍然大悟:“先生的意思,就是让他们扰得樾军不得安身?”
“正是。”公孙天成道,“跟樾寇没有什么道义可言,他们是强盗,我等也就使强盗去对付他们——而且,我们的这帮强盗对鹿鸣山了如指掌,一定能搅得樾军鸡犬不宁。等到时机成熟,我军挥师远平,就可将其一网打尽。玉旒云阴谋失败,定不肯‘偷鸡不成蚀把米’,必回援石坪城。如此,自然无法继续南征,大人就可胜利搬师回朝了。到时北伐的事,大人想怎么搪塞就怎么搪塞吧。”
声东击西,的确是妙计。“不过,先生说时机成熟,所指为何?”
公孙天成笑了笑:“土匪进了凉城烧杀劫掠,凉城府尹岂有不管的道理?京城的护军又岂是白领军饷的酒囊饭袋?一旦全城搜捕,缉逮下狱,杀头流徙,土匪会如何呢?”
这样绕着弯子打比方,程亦风皱了眉头,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先生的意思,是樾军对付杀鹿帮,两下里起了冲突,樾军人多势众,终占上风,杀鹿帮就会伤亡惨重,四散逃窜?先生是在等他们来求救么?”
公孙天成拈须而笑:“不错,老朽正等他们来求救。以邱震霆帮主的脾气,不到用尽一切法子,他是不会认输的。而等他用尽一切法子的时候,樾军也该被他折腾得差不多了。”
“可是——”程亦风不能认同,“这不是把杀鹿帮的好汉们往死里推么?”
公孙天成怔了怔:“大人怎会这样想?打仗怎能没有伤亡?是杀鹿帮一百余人偷袭樾军,或是大人派十万大军与玉旒云对决,都会有人牺牲。何况,大人不是一向想把伤亡降到最低么?那究竟是牺牲一百人好,还是牺牲成千上万人好?”
不管是一百人还是上万人,哪有叫人去送死的道理?程亦风觉得热血冲上自己的头脑。
公孙天成理会得他的心思:“大人不必过虑。邱震霆虽然好胜,但最顾念兄弟情义,他怎么忍心看到自己的弟兄去送死?他手下的二当家、三当家、四当家、五当家和其他好汉都是足智多谋且身怀绝技的侠士,怎会那么容易就让樾人残害?究竟到怎样的地步来向咱们求救,老朽心里估了一个数,邱大侠心里也打着算盘,两边的帐对上对不上,差别就是樾人伤亡的多少,咱们派军的人数和时间——杀鹿帮好汉们的生死,不是你我可以控制的。”
句句都在理,可程亦风心中就是有一根刺。
“先生是几时让邱帮主助阵的?”
“在我大军出发之前。”
那算来也快一个月了。“此时邱帮主还未有消息给先生,会不会……”
“何必杞人忧天?”公孙天成道,“大人既遭遇过玉旒云的军队,也和邱帮主以及众位好汉交过手。依大人所见,杀鹿帮是这么容易就会被樾寇消灭的么?”
“自然不是。”程亦风道,“但沙场之上,怎能随便估计?且不说杀鹿帮一百多条人命,一百多颗忠心,就说远平城,若然落在樾寇之手,则相当于我楚国门户大开,樾人可长驱直入……”
“樾人长驱直入了么?”公孙天成打断他,“若杀鹿帮已然覆灭,樾人扫清障碍占领远平,为何迟迟不见动静?或许大人会说,玉旒云想先收复石坪,但老朽曾特意放出渡河北伐的消息,若她要回援石坪,早就来了。老朽以为,她还在远平和杀鹿帮纠缠。”
“可是先生并没有真的派兵渡河。”程亦风道,“晚生看来,玉旒云舍得让咱们攻占石坪,又舍得不来救援,固然如先生所言,是她专注着另一个计划,但晚生听说此人心胸狭窄,睚眦必报,没有道理弃重镇于不顾。所以,晚生想,玉旒云迟迟不来的另一个原因是她知道先生北伐之言不过是烟幕,石坪只有崔抱月的民兵乡勇,不足为惧,日后必可轻易收复。她自然全部精力花在远平城——晚生故不知樾军如何飞渡,但除非有法术,否则几万大军是不可能一朝一夕就过飞龙峡来的。所以晚生想,远平那边没有动静,并不一定是城池平安,或者樾人忙着同邱帮主一行纠缠,可能是樾人正悄无声息地渡过河来。真如此,杀鹿帮的好汉身陷险境,樾寇大军到了咱们身后——等到有动静时,还来得及么?”
程亦风猜的没错,但也不全对。
玉旒云亲率部众从锁月城向石坪西进,才到半中途,又接到了细作的第二封书信:先遣军团到达平崖后一直无所行动,后继部队又未派出,所谓渡河北上,看来只是虚传。
玉旒云眯起了眼睛:程亦风是计谋甚多的人,现在他身边又多了个公孙天成,这两个人到底玩什么花样?是洞悉了她在远平的计划,因此才放出假消息引她回石坪吗?还是的确要渡河北上,因而特地先制造假象,让她大意?她当进?当退?当静观其变?
只被这复杂万分的局势困扰了片刻,玉旒云将那信撕碎:三个臭皮匠也顶个诸葛亮,何况两个精于兵法谋算的人?她不想去猜。不愿被人牵着鼻子走。远平有石梦泉,她放心。石坪被楚人占领,不说是个隐患,就单看敌人的身份——民兵乡勇、乌合之众,传回朝里都是笑话。这事一天不解决,她一天如芒刺在背。
于是挥鞭策马,命令大军全速前进。到入夜时分,出榆东郡入榆西郡,发觉道路坑洼积水,寸步难行,只得吩咐扎营休息,又使人招所在青窑县县令来问话。
那县令是第一次见玉旒云。传闻早听得多了,知道去皇上跟前的第一红人,心眼儿小,脾气坏,手握生杀大权。进门时,自然已两腿发软,先矮了半截。看玉旒云阴沉着脸坐在上首,明灭的烛光跳动着,使她脸上的影子千变万化,这就更加心虚了,倒身跪拜就再也起不来:“卑……卑职……错了,该死……该死!玉公爷……玉大将军……饶命!”
玉旒云本来也没发火,不过是累了不想同人寒暄。听这县令蚊子哼哼似的说话,模样又像个糊涂官,这才动了怒,喝道:“我几时说要你的命?走近点!大声答话。”
“是,是,是。”那县令答应着,却不起身,手脚并用爬上几步,“不知玉公爷……玉大将军深夜招卑职前来有何……教训?”
“我来问你,”玉旒云道,“官道要地,如何崎岖至斯?”
县令眼珠子骨碌碌转,想了片刻,碰头道:“玉公爷……玉将军息怒,这是卑职的错……都是卑职管教无方。只怨那户部侍郎顾长风……”原来,顾长风跟石梦泉来到南方七郡治蝗,分析榆东和榆西距离大青河近,水利又较发达,就采用在冬季水淹田地杀灭蝗虫卵的办法想要根治虫害。青窑刚刚完成淹水的过程,正往外排水,但因为水渠堵塞,河水就淹没了官道。县令听说玉旒云和顾长风不和,巴不得罢了此人的官,就赶紧甩他出来做挡箭牌。
玉旒云果然皱了皱眉头,但旋即喝道:“呔,你这小小的七品县令怎么出口污蔑朝廷命官?就算顾长风引水灌田是不对,怎么本将军从榆东郡一路行来,从未见过水淹官道的事?一县的水利工程难道不是你的职责所在?如今水渠堵塞,耽误本将军行军,你还满口胡言——还不给我——”本来满腹恼火,想要“拖出去砍了”,然而,毕竟不掌尚方宝剑,亦不能随便摘人的乌纱帽,只得转口对身边的书记官道:“写封信上奏皇上,把这县令给办了。”
书记官应到“是”,那县令自然号啕不止。玉旒云摆摆手,让把他赶出去,又将亲随都打发了,一个人坐了一会儿,碳火的暖劲上来,就觉得躁热无比。
她知道自己是个急性子的人,凡吩咐下去的事,不管是明说的,还是暗示的,都必须按时且按她的意思做好。若有差池,她立罚不赦——真正能做到这些的有几人?她难免恼火,但大部分时候,只要是在战场上,她沉得住气。
最近有些反常。她觉得烦躁,也许是因为这次踌躇满志的大青河之战事事不顺之故,又或许是因为——她不信鬼神,但是心底似乎有些不祥的预感。
信步走出军帐来透透气。
青窑此地在大青河畔,因过去出产青砖而得名,有低缓的丘陵,一直绵延不断到远处的河滩上,对面是楚国鹿鸣山地,衬在漆黑的夜幕里,显得铁铸一般。
这就是楚人引以为傲的铜墙铁壁。玉旒云想,他们能料到樾军已经到了这钢铁屏障之后么?最知她心意,能把一切都体她办得妥帖的,唯有石梦泉。
忽然明白自己烦乱的原因了。十五年来,很少有面对大事面对挫折而石梦泉却不在身边的,自去年领兵南征北战以来,更是头一次在战场上和石梦泉分隔两地。时间短时还不觉得,日子一久就心慌起来。
她不禁摇摇头觉得自己幼稚可笑:看不惯他们的人背地里都骂石梦泉是她的“应声虫”,按常理,该是应声虫离了主人就找不着方向,哪有人不见了应声虫心烦意乱至此的?
这真是个有趣的笑话,不过除了石梦泉和姐姐以外,她不能和别人分享。这仗一结束,就讲给他们听!
如此一想,心情大好,返回军帐,一觉睡酣然。次日精神百倍,吩咐就地征调民夫,以砂石泥土煤灰草屑填平道路,修整一段,大军就前进一段,虽然迟缓,但比在泥泞中跋涉或者绕远路还是快了许多。到这天傍晚时,竟行了四十多里地。
本来以她的性子是越早赶到石坪越好,应该连夜赶路才对。但见民夫们满身泥浆,看来疲惫不堪,天色又实在晚了,就吩咐扎营休息,并让亲随传令下去,从军粮中拨食物给民夫。
谁知那亲随得令才去,眨眼的工夫又慌慌张张地跑回了。玉旒云方要开声问,便见一乘青帘小驴车辘辘驶到了自己的帐前,未停稳,顾长风已铁青着脸跳了下来,大步走上前,道:“玉将军自领兵作战,为何强征赋役?”
少有人这样梗着脖颈同自己说话,玉旒云估计顾长风到现在还不知道治蝗一事是自己和石梦泉搭台唱的红白脸,心里既好气又好笑:顾成风啊顾长风,你怪我只晓得征战,你自己做事难道就真把大局照顾得面面俱到了么?你淹了我的官道,我还把那存心不良想害死你的青窑县令给办了,你非但不谢我,还指着我的鼻子骂——罢了罢了,我玉旒云难道稀罕你谢?好歹你是一个难得的忠直之材,我不与你计较!
还照着原先和石梦泉商量的,把戏接着唱下去。她冷冷一哼:“顾侍郎似乎是在家养病,本将军的事不消你费神。”
顾长风丝毫不被她这种居高临下的态度所震慑,反而越发挺直了脊梁,道:“将军不论是游山玩水还是行军打仗,顾某都无权过问。然而将军随意征调民夫修筑道路,可有工部有明令么?否则,不单的顾某能管,就算是身无功名的白丁也可以上京告御状。”
玉旒云一怔——她对兵书战策烂熟于胸,但是大樾律法恁多条款,她又不在刑部为官,哪里知道得那么清楚:这人,可真能较真!
顾长风并不露得色,依然满面正气:“将军既然没有明令,又不曾有提调官随同,就无权征用民夫。请将军即刻放这些百姓归去。下官先替他们谢过将军了。”
可以说是找了个台阶给她下,也可以说是逼她到唯一的一条路上,玉旒云平生最恨被人左右。她昨夜才刚刚好转的心情立刻一落千丈,原本装出来的一脸寒霜真的成了万年坚冰,眼神更比大青河的风还凛冽。
“笑话!”她道,“本将军现在急着赶去消灭楚军。战事吃紧的关头,哪里计较这些?”
顾长风道:“将军说的才是笑话!楚人自在他们的国内,将军到别人的国家去攻城掠地,早一天迟一天有什么要紧?何必说得仿佛生死关头?就算是将军不出兵……”
“混帐!”玉旒云厉喝,“你一介书生知道什么?楚人占了石坪城……”
她才说到这里,民夫中响起一片哗然:什么楚人已打到南方七郡了?
原来崔抱月千余人马攻打石坪,只因那里是玉旒云设的虚防,所以两下里并没有什么激烈的战斗,几乎是在眨眼间,变戏法似的,城池已然易主。周围百姓若有逃难的,都往北方走。东南面的榆东、榆西等郡县是以浑然不觉。
这时听到了,百姓如何不惊:楚人可会打到此地?家里有亲戚在石坪的,不知还活着不?他们更把眼睛都直直望向玉旒云——对这位年轻的将军他们都有复杂的情感,自她得权以来,不停地征兵、征粮、制造攻城车、投石车;顾长风骂她是穷兵黩武的狂人,而百姓们也知道她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勇将……如今竟在她的手里丢了城。在樾国的土地上丢了城?谁能相信?
玉旒云本打算以虚防吓走楚人,不想竟丢了石坪,虽然不说引以为奇耻大辱,但也像心里长了茅草一样难受。这时见到百姓们此等眼神,更如火上浇油似的的恼怒——京城里的那些老匹夫们不知已在朝堂上说了自己多少坏话,一日不夺回石坪,一日不在楚国的国境内正式竖起她的战旗来,就一日不得消停。她所失去的每一弹指,每一刹那时间,都给对手和敌人更多机会。他们在蓄积力量。这对她不利。
手紧紧握着腰里的马鞭,她就想要发作。
“将军——”冥冥中,仿佛有人轻拉住她的手臂,要她稍待。
梦泉?她一愣,转头看,当然不见石梦泉,乃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满脸污秽,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她:“将军,咱们能不能把石坪的人救出来?我姐姐去年才嫁过去的……”说时,已挂下两行眼泪。
玉旒云的怒火被这泪水一浇,登时熄灭了大半。再看旁边的其他百姓,也有不少焦急地询问道:“楚国人会不会打到这里来?将军能守得住咱这里么?朝廷会不会派援兵?”虽然七嘴八舌,却没一个出声埋怨谴责的。玉旒云心中一动,有了对策。
“诸位!诸位!”她朗声道,“本将军就是赶去杀灭楚人,夺回石坪城的。楚人不过是凭着侥幸,才占了我们的城关。我大军一到石坪,立刻叫他们无处容身。你们但有亲戚被困石坪的,本将军一定将他们从楚贼手中救出,若有亲友被楚人残害的,本将军必让楚人血债血偿!”
斩钉截铁,但一点儿也不像是信口开河地说大话,反而是带着她一惯的冷静镇定。这便有说不出的安抚之效,但更有莫大的激励之功。众民夫立时一扫面上忧郁之色,有的愤愤,有的慷慨,道:“楚国这些不识好歹不知死活的混帐,竟敢跑到爷爷们的地盘上来撒野,看玉将军打他们个落花流水!”说时,有些人又捋起了袖子:“将军,咱们不累,赶紧修好了道儿,大军好去杀楚人!”这话一出,周遭纷纷响应,许多民夫重又扛起了扁担拎起了箩筐。
玉旒云轻轻牵了牵嘴角,似乎给出既高深又欣慰的微笑:“玉某在此先谢过诸位乡亲。他日凯旋之时,诸位都是万岁爷面前的功臣。”
这话未免让百姓有即将大获封赏的错觉,劲头更足。
“还是先吃饱了再干活。”玉旒云道。她吩咐亲随:“不是让把军粮分给众位乡亲么?待我们打回了石坪,再重调粮草不迟。”
请岁答道“是”,便依命去办。
民夫情绪更加高涨,道:“将军,等夺回了石坪,还征什么粮食?咱直接把楚国小贼的粮食抢来就得了。”
玉旒云不辨这话出自何人之口。反正她的目的就是要民夫们一心为樾军效力,最好修路之外还志愿入伍杀敌,只要能取得大青之战的胜利,此外她才没有工夫多管。而顾长风在群情激昂的人群里顽石般地立着,眼中满是愤懑与痛楚。他盯着玉旒云:“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玉旒云扬了扬眉毛:“本将军怎么了?顾侍郎口口声声为了百姓着想,难道要楚军攻到此地,百姓流离失所,你再大声疾呼,号召他们守卫家园么?”
顾长风摇着头:楚军为什么会攻过大青河来?自然是因为玉旒云兴兵意图南下之故。他看得清楚得很,但是,面对这年轻而骄傲的将军,他说出来又有什么用?流离失所,呵,即使没有楚人,这一年的征战,难道百姓能还安居乐业么?
玉旒云大约也能猜出他心里是个什么想法。我却没工夫同你计较,她想,一切都等仗打完了再说——然而你若是再胡言乱语,鼓动民夫与我作对,可就怪不得我绝情了!
民夫昼夜不歇,花了整整两天的时间,樾军才出了青窑地界。官道又开始平整起来,玉旒云下令加速前进,务必在第三天赶到石坪附近的神秀谷。
传令官自去告诉各副将知晓。
玉旒云在马上眺望前途,便望见天上一只青鹞盘旋而下——正是她和细作联络用的信使。通常人们都用鸽子,因为识得归巢,但鸽巢不能随着大军移动,所以信鸽总飞回固定的鸽子站,战报最终还得要人快马递送。青鹞就不同了。在樾人建国之前,他们都是北方草原游牧打猎的民族,鹞子是猎人的好伙伴,认主人,无论飞出多远,最后还会回到住人的肩头。玉旒云训练了十多只鹞子,专门做联络之用。
那比鹰个头稍小,但勇猛却丝毫不逊的鸟儿见了主人,一个俯冲,来到了近前。玉旒云伸臂让它栖了,打开信筒来看。
细作告诉她,程亦风大军已到了平崖,公孙天成再次提出北伐。且此番是亲口答应司马非的,十天之内登上石坪城楼,半个月攻占许县,继而获取南方七郡,云云。
玉旒云看了不禁冷笑:好大的口气!
再往下看,又心中一惊。书云:“彼谓洞悉将军他处之计划,且已施计破坏之。未知将军此计划如何?”
远平城?他们怎么可能知道远平城?玉旒云盯着信纸上的“洞悉”与“施计破坏”几个字:就算是楚人从石坪的虚防推测出我打算在别处用兵,但大青河上如许多险关,他们怎么可能就猜到是远平呢?
而石梦泉又有多久没有消息来了呢?
登时心底一慌:这些天来总是烦乱,莫非石梦泉出了事?他怎么可以出事!
手中的书信不知不觉被攥成了一团:楚人如此狡猾,虚虚实实,进进退退。这个程亦风……这个公孙天成……他们的目的究竟是何?是以北伐的假消息将自己骗来石坪,实际却狙击石梦泉?还是因为知道了自己要来石坪,特意放出所谓“洞悉他处之计划”的烟幕,想让她疲于奔命?
可恶!可恶!她最不想被人牵着鼻子走,可每一步,每一个行动,仿佛都在被楚人左右。
怎么可以这样?她不能输!狠很将书信团起,丢在地上,坐骑的蹄子践踏过,顷刻就没入污泥没了影——既已到了这里,先拿下了石坪再说。
于是,将马腹一夹,疾驰向前。
这时,便听见先前那传令官“的的的”火急火燎的打着马追上来了:“将军!将军!出大事了!”
玉旒云烦躁地,并不勒马:“什么事?今夜一定要进驻神秀谷。”
传令官紧紧追着,好容易才拼到与他并驾齐驱:“将军,愉郡主又来了。”
“什么?”似乎连畜生也晓得麻烦临头,玉旒云的坐骑一声悲嘶立了起来,玉旒云不留神,几乎摔下了马:“愉郡主?她不是打晕士兵逃走了么?”也许不知上哪里玩去了,也许真的由铁索桥过了大青河,但石梦泉没有报告过。她还以为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已经迷路了,最好是消失了,不想,总在最麻烦的关头又来找她!
正说话间,后面步兵队伍里一阵骚乱,有人吆喝,有人叫骂,还有人“哎哟”一声,似乎是摔了个跟头——士兵都朝两边让开,就看娇荇赶着辆双驾马车,风驰电掣般地闯了过来。到玉旒云跟前时,竟刹不住,直撞了过来。玉旒云赶紧抽出鞭子朝马脖子上狠很一抽。那畜生吃疼,调转头去。她跟着拔剑砍断车辕,令车厢和马儿分开,娇荇和愉郡主这便一个跟一个从车上滚了下来。
两个姑娘都滚在了污泥中,满身秽物狼狈不堪。玉旒云想,凭愉郡主的脾气,大约立刻就要发作,正好刺她两句,也出出心中的郁闷之气。
果不出她所料,愉郡主还未站起身,已经指着她的鼻子骂了起来:“玉旒云,你这个没心没肺的小人,枉石梦泉一心一意为你卖命,你却不管他的死活!”
玉旒云一愣:“你说什么?”
娇荇把主子扶了起来,帮她擦着脸上的污泥。愉郡主嫌碍事,一把推开了,瞪着玉旒云道:“你装什么蒜?玉旒云,楚国那遍地是强盗土匪的破地方,你明知道派谁去了都是送死?偏偏要叫石梦泉去?”
玉旒云道:“胡说八道些什么!行军打仗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插口?石梦泉究竟怎么了?”
“石梦泉……石梦泉……他病得快死啦!”愉郡主说出这句话来,眼泪跟着滚滚而下。想她离开远平那日,石梦泉还支撑着病体和众将士商议取胜之策——那些人呀,除了跟他谈军务,还是跟他谈军务,有哪一个识得着正照料他的?她冒着被邱震霆等人再次绑架的危险,走回锁月城,就是为了要玉旒云立刻下军令把石梦泉招回。谁料等她到时,玉旒云大军早已起程向西。她只好威逼利诱锁月参将,准备了一辆马车让她马不停蹄地追来——算来也有三天时间了,不知石梦泉现在怎样?
担心不已,她越想越难过,哭得停不下来。娇荇被主子招的,也跟着抹起了眼泪。
玉旒云本来只是震惊,被她们这样一哭,心也乱了起来:石梦泉病得快死了?为什么从来没有人报告?啊,也难怪一直接不到他的消息,他可不就是这样一个万事都自己扛的人?他怎么就这么傻?他怎么可以死?怎么可以死?
这个“死”的念头一起,就仿佛拿匕首在她心里刻字似的,先是浅浅地划了道印子,然后一下一下,越刻越深,血肉模糊,她直打冷战。
“都给我住口!”她厉声向愉郡主主仆喝道,“远平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们给我说清楚!”
愉郡主一噎,跟着又嚎啕起来:“还说什么?你总派人去换了石梦泉回来就是。我知道你小心眼儿,讨厌我,但是你不能害石梦泉,你要害了他……”
话还没说完,“啪”,玉旒云一个耳光已经抽了过去。用了十成的力气,愉郡主不仅半边脸颊肿了起来,整个人也失了重心,跌倒在地。她愣愣地看着玉旒云,后者像是铸炼之时被烧得通红的利剑,刺到人的身上,非但立刻就戳开一个透明的窟窿,还要把你的五脏六腑都烧毁烫烂。愉郡主吓呆了。
还是娇荇警醒些,立刻“扑通”跪下:“启禀玉将军,是……是这么一回事儿……”继而结结巴巴,但还算是条理清楚地把杀鹿帮如何绑架愉郡主,如何向樾军下泻药,又如何企图炸毁远平城,但最终被石梦泉挫败了阴谋的事说了。“石将军似乎是因为积劳,又中了土匪的毒药,所以病得不轻……”
“什么叫‘病得不轻’?”玉旒云疾言厉色地打断,“医官是怎么说的?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来回报我?”
“是……是……”娇荇总算是见到真正“可怕”的玉旒云了,如果早看到惊雷将军的这一面,她打死也不会和郡主出来闯这样的祸。“医官就说……要石将军休息……所以奴婢和郡主……奴婢和郡主才斗胆来见玉将军……郡主想请玉将军另派一员猛将去替下石将军……”
另派一人?玉旒云紧锁着眉头:说得倒轻巧。身边并不是没有人,但是愉郡主和娇荇轻车奔驰,也用了三天的时间,若然派一名副将率领士兵前去支援,至少也要五六天。到那时,战局是个什么形势,哪里能估猜得到?还能战么?敌我悬殊么?计划要放弃么?
慢说将来,就是现在,从娇荇和愉郡主的叙述中,也猜不出石梦泉的兵马经杀鹿帮折腾后有多少伤亡。
真恨不得能生出翅膀,飞去一看究竟!尤其是,梦泉,你怎么样了?
玉旒云按着剑,手指无意识地把弄着吞口,将剑顶出来了,又推回去,连手被割伤了也浑然不觉。
她怔怔地眺望远平城的方向——远在地平线之下,即使有千里眼,也只能看到环抱此城的鹿鸣山而已。
这时正是黄昏,阴霾天空里厚重的云彩像浸了墨汁似的,一层层暗下来。偶尔有几只鸥鸟,扑腾着白亮的翅膀,企图逃脱黑暗的掌握,但飞得远了,身影消失,也和被吞噬了无甚两样。
老天就是这么霸道。人算不如天算便是这个意思吧。
肩上立着着青鹞发出一声凄厉的啸叫。玉旒云如从梦中惊醒,才猛地感到右手的刺痛——石梦泉就是她的手臂。这时她如何能够丢下石梦泉不管?查不清远平的情形,就算进了神秀谷,攻到了石坪城下,她也难以集中精神。
她呼地翻身上马:“传令官!”
“有!”
“把健锐营的都尉给我找来。”
“是!”那传令官忙不迭地去了,片刻,领了健锐营的都尉名唤卢进的到跟前。
玉旒云把血淋淋的手朝西一指:“你健锐营打前锋,率领大军今夜务必到达神秀谷。明日一早,击鼓攻城,限你三天时间,一定要把石坪城给我夺回来。”
“是。”卢进应了,又有些不解地看着玉旒云。
玉旒云拨转马头,疾向东走,边驰,边喝道:“骁骑营的将士们跟我调头,回锁月城去!”
骁骑营的是骑兵,本来就是在队伍的最前面。听主帅有此号令,都免不了惊讶。可是,大部分常跟玉旒云的将士都习惯了对她绝对服从,况且有几个站在最先的,听到了娇荇的一番话,知道玉旒云必是回去寻石梦泉。石梦泉行伍出身,跟他们生里死里一起出入过,就算现在已做了将军,在他们心目中还和手足一般。他们知道战友有难,早也按捺不住了。这时,纷纷调转马头跟着玉旒云向锁月方向回程。
樾国兵制,一营为七千五百人。若护卫京城的,当不多不少就是这个数。出来打仗则少可一两千人,多可一万人,全看需要怎样的士兵。玉旒云此来南方,审度地形,觉得并不需要许多骑兵,是以骁骑营只有三千之众。这时三千人一齐调转方向,竟丝毫不乱,实在不可不谓训练有素纪律严明。
后面的步兵也就纷纷让开了道儿。没多时,三千骑兵竟去得只剩一点模糊的影子。
卢进初当大任,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狠狠吸了几口冰凉的夜风才渐渐平复下来。偏这时,见玉旒云一人一马又奔回来了。
“将军?”
玉旒云在马上拿鞭子一指愉郡主主仆:“把她们两个给我看管起来。要是再胡乱走动,闯出祸事,天皇老子来了我也不给面子!”说罢,又一转马头,“的的的”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