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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1 / 1)

樾国那边的一场大变乱在暗中酝酿,楚国这边也不安闲。从四月里开始的一系列事,后世史书中或有称为“丁酉变法”的,但更多的,称为“元酆党争”。

史家对这变故的起始之日亦有争议,说“丁酉变法”的,认为始于太子竣熙会见风雷社士子;说“元酆党争”的,则认为始于靖武殿大学士、兵部尚书程亦风上的一篇奏章,题为《论当世急务》——其实这两个事件前后相隔才不过七天而已。先发生的,是程亦风上的奏章。

也是在程亦风被公孙天成一语点醒的那个晚上,他回到家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心潮起伏,仿佛回到了当年科考新中之时,满怀报复,要为国大做一番事业——所不同的是,自己如今已然拜相,说起话来总比过去中气足些,不怕旁人无视自己的奏章!

他挑亮了灯,将自己初初从揽江调回京师之后所写的札记反复翻阅,想看看这一番“大事业”究竟要从何做起——吏制、税制、法制……太多的旧政需要改革。不过,他文思如泉涌,下笔有如神,一点倦意也无,一夜写到了天亮也不肯停笔。小童给送来了洗脸水,他只随便抹了一把,又伏案疾书;端来了早饭,他胡乱吃了几口,又丢在一旁。此后午饭、晚饭,他连动都未动,当夜也不曾合眼。如此一连写了三天,才把数万言的奏章也完。其文云:

“……臣窃以为,今之天朝,忧患有三:民益贫,官益冗,外虏益悍……民贫者,其原因三,谓之税收,谓之徭役,谓之豪强……”以下细论其三者,接下来说“官冗”成因也是三条:“谓之荫封过广,谓之升迁过易,谓之琐务过多。”细论之后复说“外虏”也就是樾国,这上面倒未花太多工夫,只道:“樾之立国,不过数十年。其有国号以先,亦对我中原侵略不断。然昔时,神宗、真宗各帝皆不以之为意,观我北疆亦寸土不失。何也?一介蛮夷,财力穷困,民风野蛮,未成其气候。究其原因者,未知法度也!而自樾立国以来,立法制,变民风,其血脉虽胡虏,然习俗比中原有过之而无不及。是以,樾国日强,践踏北境,势不可当。”他自然是无意在这里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所以只写了这么寥寥数句,就把笔锋一转,道:“臣以为,变风俗,立法度,乃当世之急也。”后面洋洋洒洒,自然是他针对积弊所提出来的改革方案,计有“均田亩”,“减赋役”,“修水利”,“惩豪强”,“严磨勘”,“抑侥幸”,“裁冗员”“兴学社”“精贡举”等十多条。

他写罢,放了笔,回头看看真是心情激荡,这才感觉腹中饥饿,摸到一快冷馒头就咬,味道古怪也全不在意。

而这时,就听外面臧天任的声音唤道:“老弟!老弟!你在发什么癫?”原来是程家小童看主人废寝忘食,劝也不听,就吓得跑去找臧天任前来一看。

程亦风正想把自己的文章给老友看,并更有千言万语豪情壮志要一吐为快,于是立刻站起身迎出来道:“哎呀,臧兄,来得正好!快看小弟写的……”

话还未说万,却看臧天任表情古怪,继而哈哈大笑起来,前仰后合,不可抑制。程亦风莫名其妙:“臧兄,何事滑稽至斯?”

臧天任简直腰也直不起来了,道:“老弟你……你看……哎……”他转身唤童仆:“快给你家大人拿面镜子来,这人,难怪是个才子,原来一肚子都吃的墨水呢!”

程亦风依然不明其所以然,直到小童拿镜子来,才看到自己满嘴乌黑,再看双手,也是染满墨汁,正是不解,一眼瞥到桌上咬了一半的馒头才恍然大悟:原来那半个冷馒头不知何时被自己丢进了砚台里,早就是乌黑一团了。想到自己专心致志如斯,他也不禁哈哈大笑了起来:“什么一肚子墨水,原是我胸无点墨,所以才需要吃点来补补,呵呵!”

主客二人都又笑了一阵,到童仆打水来,程亦风洗了脸,这才算是止住了。臧天任自然要问他这几日闭门不出没天没夜到底在做些什么。程亦风也才把那篇煌煌大文给好友看了。

文章如此之长,细看是没可能的,臧天任只是一幕十行地扫过,不觉拍案叫绝,面上也放出了光彩:“老弟,你这是……终于要大干一场了么?”

程亦风搓搓手,点头道:“正是。公孙先生那日骂醒了我——其实臧兄也早骂过小弟多次了。小弟要把这满腹牢骚碰壁即逃的坏毛病改一改,这次一定要据理力争,不叫朝廷再无视咱们的建议。”

臧天任惊讶地看着老友:“你……你……”

程亦风呵呵而笑:“小弟不才,终于拜相。人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我且烧他一把再说,别对不起这一品大员的俸禄!”

臧天任真是欣喜万分:“不错,闲弟终于到了大学士的位子上了。不过,你这烧的,可不止一把火呀,而且,你提的新法除了兴修水利和惩办豪强之外,可都不在靖武殿的职权范围之内。你就不怕人家再参你一个‘越权’么?”

程亦风愣了愣:言之有理。不过,他正在兴头上,且才下了决心不再“碰壁而逃”,于是就一笑置之:“我先递上去,别人参不参,还不一定呢!岂能因为这一点担心,就连试也不试的?”

臧天任看他,恍如变了个人一般,暗想:程老弟深得太子信赖,又已位极人臣,自是今非昔比,只要他能够顶住各方压力,有了太子的支持,不愁新法不成。这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我须得好好协助他,何苦泼他的冷水?当下笑道:“老弟说的不错,你且将这折子递上去,看看两殿怎么个议法。”

程亦风点头,看看外面天色,又问:“这是什么时辰了?”

臧天任道:“你可真是连早晚也分不清了!就快要天黑了,要去通政使司,最早也得明天。”

真是恨不得时间快点过呀!程亦风难得这样精神抖擞,三日不眠不休也还不困倦,又和臧天任仔细推敲折子里写的每一条建议,凡有需要修改补充的,二人商定由臧天任隔日再写另一篇奏章呈递。

便这般,二人谈到深夜才分别。程亦风略有一丝倦意,和衣躺倒,才迷迷糊糊谁去,天就亮了。他即起身去通政使司递了折子,回到兵部办公,然心思却一刻也不能集中——明知折子都要经归类才送呈御览,再发下来议,最早也要第二日,但他就是坐不住,在案前屡屡抬头,盼望谁飞跑来说一句:“程大人,快上靖武殿那边议事去。”

哎,原来做一番大事的感觉如此之好!

就这样等啊,盼啊,梦想着啊,到了第二日,又过了第三日,却什么也没发生。程亦风心里犯起了嘀咕,又有些烦躁:莫非是发了崇文殿?那也不会,总要有点儿动静才对!他是决心不让这封奏章再“泥牛入海”的,于是第四日清早,便不去兵部衙门,先到通政使司去问个究竟。

去通政使司就要进宫,须路过吏部门前。这天老远就看见有一群人围在那里。以他的性子,热闹之事最好还是避而远之,可偏偏吏部门前这条路是进宫所必由,他只得硬着头皮叫人上前开路。他的轿夫们既不敢口出恶言,又不敢以拳脚驱散群众,未多一刻,程亦风就陷在人群中寸步难移了。他只有选择自己下来步行。

人群中有人认出了他:“哎呀,程大学士!你且来看看这个!”不待他反应过来,已经被拥到了圈内,看到有二十来个形容古怪之人列队而立,而吏部衙门则大门紧闭,门前两站岗的兵丁,拼命忍住,才不会笑出声来。

程亦风奇道:“这是做什么?”

旁边有人道:“大人不知么?今日乃是吏部‘大挑’之日,这些读书人专程来给大挑的老爷们找麻烦呢!”

哦,竟是如此!程亦风恍然大悟。

原来楚国虽说是科举取仕,但内中的门道却远不止做八股文章这么简单,有时能否考中全看名字取得是否吉利,有时又专看人“馆阁体”书法写得如何。这“大挑”所注重的却是人的长相,有“同田贯日身甲气由”八字诀。其中前四个字指的是面庞端方,身量或直长,或胖瘦高矮适中。符合这四个字的,可以中选。而后四个字则指人身体歪斜不正,头大身小,或头小身大,以及一肩高耸。若沾上了这四个字,则一定落选。本来“大挑”是为了给会试三科不中者一个机会,但渐渐就演变成了贪污纳贿以权谋私的好差事——某举人挑中与否,全凭大挑官员一句话,自然是谁送的银子多谁就挑中了。

程亦风对此积弊早就厌恶,不过他以为楚国吏制的其他弊端比“大挑”更加严重,所以写《论当世急务》时并未包括。今日听说有人来给吏部大挑找麻烦,他心中不免有种快意,便打算看个究竟。

他望望场中那二十余人,个个都鸡胸驼背歪脖跛脚,有的人头上戴顶巨冠以示头大身小,有的则脚踩高跷装成身量过长,有人面上贴了三五个狗皮膏药,有人则在太阳穴上粘了一撮老鼠须……一望而知,这些人本来并不丑陋,就是特特扮成这模样来捣乱的。

为首一个扮成独眼的想周遭围观的抱了个团揖,道:“诸位莫看小生模样丑怪,你们可知小生长得似谁么?”

众人都起哄道:“谁?”

这人道:“神宗朝的信阳太守孙谦民。”

众人爆笑道:“孙太守可是有名的‘孙青天’,你指望就你这德行?”

这独眼的微微一笑:“诸位有所不知,孙太守当年也参加过大挑县令。跪还没跪稳,就被吏部尚书喝了一声‘孙谦民起去’,便赶了出来。后来他又寒窗数载,终于考中。在信阳他给神宗爷写过一份折子,就提到过‘孙谦民其貌不扬,而雄心万丈’,以记述当年大挑之辱。”

不错,程亦风在《信阳志》中读到过。他当年进京赶考时经过信阳,在孙谦民墓上也看到这句话。人,如何可以貌相呢?

独眼的说罢,旁边又一个奇丑无比的人走了上来,道:“诸位再看看我像谁?”

程亦风看他八字眉一边高一边低,三角小眼,正可用“獐头鼠目”来形容。围观的人中一阵窃笑。

那人道:“嘿,你们别乐得太早!可知道英宗朝的曹维德么?虽然他没有什么作为,那总算是个五品官。据说当初他来大挑,吏部尚书正要将他赶出去,而负责大挑的晋王爷就发话了。他说,此人长得如此丑陋也敢来参加大挑,勇气非凡,一定得留下。依此看,你们怎知我今天挑不上?”

人群之中又爆发出一阵狂笑。程亦风也忍俊不禁,但又感到一阵悲哀:朝廷如此,皇上还醉心黄老之术。不知他何时才会看到自己的那几篇奏章呢?

场中诸人不时又讲了好几个跟大挑有关的奇闻逸事,将这弊政讽刺得体无完肤。围观的都议论纷纷:“照此下去,今天又不晓得挑出些什么人来!”

正闹着,听到一阵锣鼓开道以及吆喝的“回避”之声,乃是吏部尚书的轿子到了。戏演到这里才算是高潮,围观的赶忙给尚书大人让路,瞧瞧他怎样应对这局面。

轿子到了跟前,就被这二十来个闹事的人给拦住了。吏部尚书名叫王致和,乃是出了名的坏脾气,把轿帘儿一掀,就发了火:“哪里来的刁民,竟敢在此生事?”

为首那独眼的道:“大人,我等不是刁民。我等都是有功名的。今日特来参加大挑。在下自认长得像神宗朝的孙谦民孙青天,而这位兄弟就长得好像英宗朝的曹维德,还有这一位……这一位……跟这一位……”他一路指下去,将各人所扮之人都介绍了一回,道:“王大人能不能将我等都挑上?”

王致和怒道:“胡说八道!官员乃是朝廷的脸面,你们一个贼眉鼠眼形容猥琐,让你们到地方上,岂不是把朝廷的脸都丢尽了?你们速速散去,否则本官可要叫顺天府来捉拿你们了!”

那独眼的却并没有被他吓住,道:“照大人的说法,一个人若不生得仪表堂堂就不能为朝廷做事了?那请大人看看这位兄台长得像谁。”说时,示意那二十来个人散开,便有一个干瘦的老头子颤巍巍走到了王致和的跟前,眼睛眯缝着,仿佛长年没有睡醒,满面都是黄褐色的斑点,想要作个揖,手却颤得怎么也握不到一块儿去。

围观的人都纳闷:这是谁?而程亦枫却认得,这正是几个月前还没有吃仙丹的元酆帝。王致和当然也认得出,面色立刻就变了,怒斥道:“你们这是反了么?来人,还不给我拿下!”

门前站岗的只两个兵丁,看这里二十多个人,怎么“拿下”?

王致和怒道:“还不去叫顺天府来?这里出了乱党了!”

兵丁应声而去,围观的也有不少怕事的,急匆匆都散了。可那二十多个人却全无惧色。假扮元酆帝的那人直起了身子,郎声道:“针砭时弊就是乱党?朝会之上无人敢谏,市井之中无人敢言,言路不开,奸臣当道,自古国家之覆亡多始于此。”

“你……你……你……”王致和指着这人,怒不可遏,“你说老夫是奸臣么?”

那人道:“学生并无此意。学生知道王大人忠君爱民且爱才惜才,所以才斗胆到吏部来陈述‘大挑’的弊端。请大人奏请皇上,废除‘大挑’。”说着,他就直挺挺地跪了下来。

那二十余人也都跟着下跪:“请大人奏请皇上,废除‘大挑’。”

“你们……”王致和气得打颤,“你们是哪里来的一群书呆子,不好好地读书备考,却在这里胡闹!你们……”

这时围观的人也跑得差不多了,只有程亦风还站着没动。王致和一眼看到他了,即大叫了一声“好哇”,走上前来指着他的鼻子道:“程亦风,原来是你在捣鬼。你好好的就在你的兵部折腾便成,别人职份的事,你为何要来插手?”

程亦风莫名其妙:怎又关上他的事儿了?

而那二十来个跪着的人一听他的名号,都转过了身来:“程大人!是程大人!我们是风雷社的士子呀!”

啊,风雷社!程亦风想起来了,不就是那个设立义学讲习兵法的学社么?早先劝他们不要醉心杀伐之事,要好好务本读书,不料他们又想出新的花样来!

“好你个程亦风!”王致和道,“如今你想要狡赖也不成了吧?你弄了这批不学无术之人到我衙门口来闹事,到底是何居心?”

程亦风实在是不明白:他不过是站在这里,怎么就被咬成了主使之人?

王致和还骂:“程亦风,你别想敷衍了事。你以为你打了两场仗,得了太子殿下的赏识,满朝文武你就都可以不用放进眼里去了是不是?你若是觉得你比我王某人更会管理吏部,那咱们现在就去太子面前把话说清楚,我这吏部尚书的位子就让贤!”

程亦风连忙摇手:“王大人误会了。程某也只是路经此地,偶然看到了方才这一幕,决无有干涉吏部公务的意思。而程某相信这些士子,也不过是一时心急才出此下策,决非有心闹事,更非谋逆造反,请王大人让他们散去,就不要再追究了吧。”

王致和道:“岂有此理!我若找了一群人到你兵部门前生事,你追不追究?总之今日,我一定要可你到太子面前评评理!”

说时就来拉了程亦风的袖子,要往皇宫去。

风雷社的士子们见状,都道:“此事的确与程大人无关。学生们自来请愿,要关要杀,自由学生们承担!但‘大挑’一举祸国殃民,请王大人一定奏明皇上,废止大挑!”

二十来个人黑压压地跪着,挡住了王致和的去路。王致和气得眉毛倒竖:“这……这不是造反还是什么?顺天府的人呢?”

才说着,那边官兵已到了,想是恰巧撞上了顺天府巡逻的队伍,否则不会这么及时。

自然是上来就锁拿风雷社的士子们。年轻人们都毫无惧色,一副慨然赴死的表情。程亦风却急了——方才他们假扮元酆帝,滋事可大可小,万一真被安上谋反的罪名,那就神仙也难救。他忙对王致和道:“王大人,都是年轻人不懂事,何必如此认真?”

王致和冷笑:“他们是年轻人不懂事,你程大人总懂事吧?先跟我到太子殿下跟前去说个清楚!”

程亦风反正是要进宫的,只不过现在是被王致和一路拽到了东宫。

竣熙正由凤凰儿陪着在院子里散步,听到外面报吏部尚书、兵部尚书求见,便先急忙叫凤凰儿躲回后殿去,自己到书房升座接见。

王致和是脸也气得发绿了,抢先把吏部门前的一幕叙述了一番:“程大人纠集士子在我吏部门前闹事,朝廷颜面何存?请太子殿下明鉴。”

峻熙皱了皱眉头:“聚众闹事,这并不像是程大人的作风。程大人,这些闹事的士子你可认识么?”

程亦风也不能说不认识,只好照实回答:“回殿下,这些请愿的士子乃是风雷社的成员,臣与他们有过一面之缘。”

“啊,风雷社!”竣熙的脸上突然放出了光彩,“他们现在何处?”

“恐怕……”程亦风道,“在顺天府的大牢里。”

竣熙登时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快,准备车马,我要去顺天府见他们……王大人,这聚众闹事一节,恐怕是个误会。若有得罪你的地方,我替他们先陪个不是了。”

王致和一愣一愣的,怒气更甚,却不能和太子发火,只好恶狠狠地瞪着程亦风。而后者也是莫名其妙。

竣熙道:“程大人,烦你也跟我走一趟。王大人,你可以回衙门办公了……啊,不,这大挑,我看今日就不用挑了。以后也许也不用挑了。”

王致和的下巴差点儿没掉到胸口上,又把眼来瞪程亦风。程亦风可真是冤枉至极:“太子殿下,为何要见风雷社的士子?”

竣熙道:“现在来不及说——车马备好了没?”

这才只是一眨巴眼睛的功夫,哪里就能准备好?太监们忙得四脚朝天,还得誊出功夫来自请死罪。

竣熙可等不及了,道:“那我先往宫门口走,你们备好了轿子就来追我——程大人,这个给你,边走边看!”说时,从桌上抓起一封奏折给程亦风。

程亦风真是越来越如坠云雾之中,接过奏章来扫了一眼,见抬头第一句就是“祖宗之法不可守”,没的吓了一跳,绊在了门槛上,差点儿没把官帽也摔掉了。他再看后面,论述到楚国自开国以来“承平既久,户口岁增,兵籍益广,吏员渐众”故尔“官吏之费,数倍于昔,百姓奢侈,亦过于前,则上下始困于财矣”。接着,又说“国之要者,理财为先,人才为本”,要“变法以求生存”——这分明也是一篇变法奏章啊!

赶紧追上竣熙:“殿下,这是……”

竣熙道:“你且看,是不是好文章?”

若说遣词造句,此文只是平平,然而,程亦风大略扫了扫,见其中有关于税收、供奉、徭役等多项旧法的批判,又提出了相应的新法,其中不少和自己的奏折不谋而合,另一些则是自己也不曾考虑到的。他的心便狂跳了起来,到结尾处看具名,写的是“京师风雷社士子”,以下有三十多个名字。

哎呀,这些年轻人!他京喜:人说江水滔滔,后浪推前浪,果然后生可畏!

竣熙道:“这份奏章,我已经看了百十回,越看越觉得这里头说的有道理。程大人,你以为如何?”

看来太子不曾见到自己的那一封折子,程亦风想,也罢,政务堆积如山,太子哪能一刻都看完?如今见了这份奏章,也是一样的,看来太子十分赞同这其中的说法,那便是变法有望了啊!

他心中不由狂喜,当下道:“臣以为,立法度,变民风,可富民,可强国。这些风雷社的士子不仅忧国忧民,更还有远见卓识,应当请他们入朝议政,协助殿下,革除积弊。”

竣熙道:“我也正是这样的想法。这篇奏章不足万言,许多地方我还看不太明白。我正要寻‘风雷社’问个清楚,未想今日就得这了机会!方才程大人说与他们有一面之缘,可知他们究竟都是哪里的高人?”

程亦风便略略将当日在义学里的事说了。

竣熙道:“这可真是有趣,原来他们还通晓兵法,有投笔从戎之志。但倘若他们还是潜心研究兵书战策,那朝廷可就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见到这些新的政令了。算来程大人还有教导之功。”

程亦风连忙摇手:“当日劝服众士子的是臧天任大学士,程某不过是碰巧路过为朋友帮了几句腔而已。”他说时,心念又一动:臧兄亦有壮志,何不乘此向太子推荐?因道:“要说到臧大学士,对税制、吏制也颇有见地,太子若要变法,臧大学士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竣熙跟臧天任并不熟悉,只知道是程亦风的好友,最亲近的交往也不过是年初赋迎春花诗的那一回。不过,他现在方看了风雷社士子的奏章,对新法充满了好奇与兴奋,一听到“对税制、吏制也颇有见地”,立刻就道:“那感情好。咱们去见了风雷社的士子,然后再招臧大学士进宫来,看看这事究竟要怎么办!”

二人一行说,一行走,没多久,太监就把轿子抬了来,程亦风和竣熙各自上轿,出宫往顺天府。

一路上程亦风少不得又把那奏章细细看了一回,与自己意见相同的,看得粗略些,那些新奇的建议就认真研究,愈看愈觉得这帮年轻人不简单,有些建议实在是精妙万分——

比方“学田法”就建议朝廷在丈量地方土地的基础上,将没收充工的土地奖励给各地兴办义塾之人,义塾可募人耕种,所出勿须交税,田租尽为办学之用。这就比程亦风“兴学社”中单只建议朝廷出资到地方办学要高明得多。

又比如“商办漕运法”,建议朝廷向全国征询货运行承办漕运,观其实力,比其信誉,再较之以价格,决定何人承办当年漕运。此举,旨在杜绝漕运官吏贪污,以及避免沿途与朝廷交恶之山贼水匪劫持官粮——须知那镳局和转运行为生意之故,早和一些山野草莽拉上了关系,缴纳了买路钱,运输之时,土匪听到此行镳号,即自动放行。又为避免一家商号垄断,天长日久滋生腐败,商家承办朝廷漕运只得三年,三年之后必须各家重新上报朝廷,再次择优取用。这一条建议就属于程亦风想也未想到的。他素知漕运是户部贪官眼睛盯紧不放的肥肉,但若叫他提改进之法,那只有狠抓贪污而已。似这样商办漕运,可就巧妙得多了——朝廷直接将每年运输的银子拿去交给信誉好又出价低的商家,便大大减少了户部插手的机会。而且,朝廷所出之银有定数,商家接朝廷的差事,为的多是名声,不过亦不肯折本,所以重金贿赂官员未免得不偿失,这便又减少了贪污的可能。如果再加上监察御史好生监督,以后这漕运恐怕能清廉好一阵子了!

还有些提议,如“官买法”和“官卖法”,程亦风也看得一知半解。想了一会没想通,暗道:还是去请教这些士子吧。

正思念间,便已经到了顺天府了。

府尹慌得手足无措,连忙引路到大牢,那风雷社的一群士子还未除下化妆呢,都是丑怪模样。他们都认得程亦风,见他来到,就有人道:“看,我说程大人自会搭救我们的吧!”

程亦风赶忙清了清嗓子:“这是当朝太子殿下,欣赏诸位的才华,特地来见你们的。”

众士子都是一惊,而竣熙已先迎了上去,一矮身钻进了牢房里,道:“各位写的变法奏章实在是字字珠玑,竣熙看得夜不能寐,真有相见恨晚之感。国家之兴亡恐怕就在这新法之上,各位都是我楚国未来的大功臣,请先受竣熙一拜!”说时,竟真的要躬身行礼。

诸位士子赶紧来拦:“太子殿下,这可使不得。所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等也只是做了份内的事而已。”

竣熙也不顾还身在牢房之中,随便找了张茅草铺就坐了下来,道:“诸位快把你们这变法的设想详详细细地给我讲一回,我早都等不及了!”

众士子皆称“是”。为首那假扮独眼的,自我介绍说叫“高齐”先来说道:“奏章是草民执笔的。草民先来跟太子说个大概。”因讲:“草民等以为,眼下国之忧患有三:一,乃北方樾寇之威胁,二,乃朝廷官员之冗余,三,乃地方百姓之贫困。草民等原想,樾寇威胁乃的重中之重,应当先除外患,再图富强,是以弃圣人之书于不顾,研习兵法以求克制外敌。幸那日得程大人一语点醒迷津,我等方知本末倒置矣。若要攘外,必先安内,若要强兵,不可不富国,若我楚国百姓富裕加之兵强马壮,区区樾国蛮夷何足为惧?”

此三条与程亦风所写,无非顺序不同,论述起来意思是一样的。

竣熙道:“樾寇猖狂,我楚人也不是任人欺侮之辈,总有程大人和各位将军守卫疆土。官员冗余这点,我自己已深有体会。我天朝以仁义治天下,对过往有功之人甚厚,以致于其子子孙孙旁支别系皆可荫封。而人有五子,子又各有五子,年复一年,自然越封越多。一个国家哪里有这么多实差需要他们来办?长年累月可不就成了空食俸禄之辈?一年也不知要吃掉朝廷多少俸银俸米。不过,这百姓穷困一条,诸位只提‘税收、徭役、豪强’,并未详谈,我就不甚明白了。我国征的是什一税,算不得重。至于徭役,古之各国亦有之,照样有昌平盛世。那豪强,若鱼肉乡里,官府能置之不理?”

程亦风在奏章里也是论述了这三条,虽然有点儿“技痒”,但竣熙既然是专程来和风雷社士子讨论的,他不便抢了别人的话头。再者,风雷社士子的奏章并不长,论述简略,程亦风想看看这些年轻人和自己的见解的否有所出入,于是不说话,只听。

依旧由高齐来说道:“草民岳为殿下解惑。”他从一张草铺上抽了把稻草,道:“好比今人秋收一石米,向官府须有交纳,而官府向朝廷又有供奉。虽然楚律是什一纳税,但地方供奉却并不顾念年成出产。若朝廷旨意说此地当供十石,丰年是十石,灾年亦是十石。地方供奉亦不顾念土地是肥沃或是贫瘠,鱼米之乡是十石,穷山恶水亦是十石。如此一来,生在贫瘠之处的农人一年实际交税远不址什一,若遇灾年,上缴十之七、八者亦有。长此以往,农人以何果腹?”

竣熙听了,沉默不语。

高齐将一把稻草抽出几跟放在一旁,算是交税,接着道:“百姓完了税,还要服徭役。我国徭役名目之众多,实在是前无古人。有修水利的,修官道的,有运输供奉的,输送军粮的,甚至还有打扫衙门的和协助征税的。朝廷有如许多的大小官员吃着俸禄且不来做这些事,却要百姓来白做,这是何道理?诚然,楚律有言,许出银赎役。然普通百姓哪里来赎役之钱?除非富家。一般小户,只得出丁去服役。可近年来与樾国征战不断,男丁不是战死,就是仍在军中,再要服役,便黄发垂髫亦不可安居乐业矣。小民不得已,倾家荡产筹资赎役,由是,由是贫者亦贫矣。”

程亦风虽然自己也是如此论述,但是听别人说出来,就觉得仿佛被抽了两个耳光:虽然让士兵解甲归田是他一直以来的主张,但是却始终难以全然兑现,即便是解甲还乡的,也大多是派去了抢修天江的堤坝,未多久又返回军中。这次大青河之役,虽然是以楚国的胜利而告终,但依然有万千将士殒命沙场,他们家乡的父老既要遭受丧亲之痛,又要抵抗生活的重压,情形是何等悲惨!

高齐将稻草又放下几根,算是赎役钱,继续说下去:“小户农人向官府交了粮,再出了赎役钱,所剩之口粮已不够维持到次年收成之时。每到青黄不接或者大灾,家中常揭不开锅,唯有向大户借贷。而大户就乘机加高利息,少则三、四分利,多则五、六分利,到了灾荒年月,竟有十分利的。故尔是年秋收,众乡民除了要向大户偿还本利,还要向官府纳粮,如此一来,还有多少可以余下供自家果腹?到了次年,又得借贷,且往往愈借愈多,正是不胜其苦。”

他说至此,手中最后的稻草也放下了,两掌空空。

竣熙激动得“疏”地站了起来:“百姓艰难至此,官员们竟还能睡得着觉!旧制的确弊端太多,卿等说的新法,万言书中不甚详尽,我亦年幼学浅,许多枝节不能参透,可否请诸位也一一详述?”

众士子自然应“好”,便有人出来讲了“方田均税”、“农田水利”等诸法,和程亦风过往所总结的大同小异。每讲解一条,竣熙就认真地思考,并指出疑问,请教十分虚心,最后多表示赞同。

不多时,讲解到程亦风感兴趣的“官买法”和“官卖法”了。竣熙道:“我看那‘官买法’,说是变地方供奉为朝廷采买,不知究竟是怎么个原理?”

这次是那个假扮曹维德的人出来一礼,道:“草民文渊,祖辈世代经商。‘官买法’和‘官卖法’都是草民的浅见,愿为太子殿下解惑。”

大约的脸上的化装有些别扭,他伸手胡乱抹了抹,才接着道:“其实说也简单。草民的祖辈们经商都上那货源充足之地购买,价钱自然便宜。而两地储备相当时,又挑近处购买,则运资亦少。草民所说‘官买’是同样道理。朝廷每年可出一定数额的银钱和米粮,由采买官视地方情形,决定到何处购买。比如要大米,即到东部的平原,要茶叶,即到和西瑶交界的山区。如此一来,富裕之地,所出不至于浪费,贫穷之地,百姓不至于挨饿,正是两全齐美的做法。”

“果然如此!”竣熙赞同,“那么这个‘官卖’又是如何?我只看到你建议朝廷收购市面上的货品,以十入,以十二出。这货品若原本只值十文,朝廷这样做,岂不是盘剥百姓?”

文渊道:“太子殿下说的不无道理。然而今十文之物,鲜有以十文卖出者。富商巨贾财力雄厚,有时在一物货源充足之时大量买进,囤积居奇,到了货源奇缺之时,就可哄抬物价,原本十文之物,往往卖十五文,有时甚至卖二、三十文。这些物品若是奢侈品也就罢了,但若是柴米油盐等必须之物,百姓就不得不按原价的两倍、三倍买入,当真苦不堪言!”

“有这种奸商!”竣熙气得一拳狠狠砸在墙上,“你所知道在京城的,都有姓甚名谁?顺天府尹好生记下了,立刻就去拿人!”

“殿下息怒。”文渊道,“商人重利,自古而然。便是臣的祖辈也在这一个‘利’字上孜孜以求,想方设法压低买价,提高卖价。殿下若要用严刑峻法来迫使商人放弃利益,恐怕我朝商贾十之七八要披枷戴锁,殿下的牢狱也关押不了那么多人。”

竣熙面上一红:“我年幼无知,叫你笑话了。”

文渊道:“岂敢,岂敢。草民向殿下献上的这条‘官卖法’正是专替朝廷解忧的。殿下请想,天子富有四方,世上的商贾任是王百万还是张千万,哪一个能富过天子,强过朝廷?如果朝廷能能以国库之资在货源充足之时买入物品,则可抑制奸商囤积,再于货源稀缺之时稍稍抬高价格卖出,又可制止哄抬,且朝廷又可从中获利,岂不两全其美?”

“果然!”竣熙欣喜,“诸位大才,实在是国之栋梁啊!”

他本由衷赞叹。士子们倒显得不好意思了起来:“太子殿下赞这新法,新法当得起。不过赞草民等,草民就受之有愧了。”

竣熙道:“这是说的哪里话?”

高齐答他:“草民等不敢犯欺君之罪。新法奏章确系草民等所撰,但草民等参考借鉴了一位先辈,许多新法建议这位先辈多年前就提出过——若我等知其姓名,自然要将他列在诸人之前,只可惜……”

竣熙奇道:“我不明白。”

高齐道:“前年秋闱考策论,题目是一句话,云:‘以天下之力生天下之财,取天下之财供天下之费。’我等有几位学兄那年赴考,觉得此语十分有理,就作文赞同,结果纷纷落榜。后来他们几位同年的聚会一议论,发觉凡是作文批驳的都考中了,而凡是作文赞同的,全部名落孙山。大家觉得好是奇怪,便四处寻找此文的出处,终于在一本元酆十七年编的《时文策论选》中找到了,此文针砭时敝,倡导改革,实在是难得的佳作,但作者竟然是‘无名氏’。”

“哦?”竣熙惊讶,“还有这种事?你们的新法就是借鉴此人?”

高齐等众士子皆点头。但那个“是”字还未说出口,就被一个更加惊讶的程亦风打断了:“夫民乃国之本,社稷之托,封疆之守皆赖于民。古人有云,以天下之力生天下之财,取天下之财供天下之费,民贫则国贫也,其害大矣。然古之治世,不患财不足,患治财无道尔……你们读的策论,可是这一篇?”

士子们无不惊讶:“程大人竟也知道此文?”

程亦风如何不知?“这……这是我写的呀!”

众人惊得眼珠子也要掉出来了。竣熙欣喜万分:“程大人,原来你早就主张革除旧弊……我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

程亦风真是不知道要哭好还是要笑好:自己不就是因为那篇策论,才在出知揽江八年之后被调回京城的么?那是元酆十六年,岂料在元酆十七年他的文章流传出去,就成了“无名氏”。而其中引文,竟然作为科考试题,这实在也太……啊,前年,元酆二十一年,不就是主守派倒台,他被牵连的那一年么?党争之中,将政敌的文章抽出一两句来作为科举考题,借天下学生之笔来羞辱之,这种行经史书中也有记载——看来是什么人活学活用了!

真是可笑!真是可笑!他挠着头,忍不住“嘿嘿嘿嘿”笑出了声。

竣熙不解:“程大人?”

程亦风深感世事弄人,笑得有些前仰后合:“殿下恕臣无状……想我程某人八年揽江令,一番心血先成了无名氏,后又被当作荒诞之语。年来臣和臧大学士数次上疏,也从来无人问津。今天下人听我程亦风之名则知落雁谷,知大青河,知杀伐无数,但不知我十年来孜孜以求之事……”

竣熙惊讶不已:“程大人和臧大学士上过变法折子?落雁谷之后也有么?”

“怎么没有?”程亦风道,“三天前还上了一封。”

“哎呀!”竣熙一下从惊讶变成了愤怒,“肯定又是通政使司的老学究搞的鬼。今日的这篇奏章就是我去通政使司时无意中发现的。我问那当值的老学究为何这折子不曾送到东宫来,他说一时疏忽,漏了。我还信以为真。如今看来,他们不知漏下多少折子不给我看!这还了得。我现在就去通政使司找他们问个明白!”

说时,他一壁招呼一直侍立在旁的顺天府尹放了风雷社众士子,一壁朝外走。而这时,就听“殿下,殿下”一阵呼,一群官员匆匆奔了进来,有通政使司的,有翰林院的,三殿六部也各有大小官员,总来了有二十多人,顷刻就把顺天府牢房里窄窄的走道给堵死了。两旁囚室里的犯人本来头争看太子,被差役喝了回去,这时又凑上来瞧热闹。

他们见到竣熙,前边的一带头,后面就跟着跪了下来,齐声道:“殿下不可听信小人谗言。”

竣熙一眼看到队伍里跪着通政使,立刻发作了,上前指着他道:“什么谗言?我倒先来问你!你们通政使司把程大人递的折子藏到哪里去了?还有过往臧大人递的折子,为什么不拿来给我看?”

通政使名叫姚长霖,年愈五十,多年来兢兢业业,不贪污不纳贿,众人之中颇有令名。程亦风实在想不出他有什么理由要将自己的折子扣下的。

而姚长霖在地上碰了碰头,道:“程大人的奏章尽废先王之法,动摇社稷根本,臣不能任其惑乱视听,只有押下不报。”

程亦风一讶。竣熙已先火了,道:“好大的胆子!什么叫动摇社稷根本?什么叫惑乱视听?不报上来议一议,就凭你一家之言便……便瞒了我一年,过往父王执政之时,你还不晓得欺瞒了多少。这简直是无法无天了!”

“殿下息怒。”姚长霖道,“臣资质有限,岂敢独断专行?实与众位大臣商议之后,才有此决定。”

“众位大臣”显然就是指的现在跪在顺天府里的这一批了吧?莫非又是什么党争之事,单单就针对他程亦风一人?这不能够啊!他看这群人,姚长霖之外有礼部尚书赵兴,吏部尚书王致和,翰林院掌院学士张显……大多都是老臣,也都跟“主战派”“主和派”扯不上什么关系。实在叫人费解。

竣熙更加生气了:“你们商议?谁给你们欺上瞒下之权?”

张显答他:“殿下此言差矣。太祖皇帝在立国之初就定下了规矩:凡政令出于天子,崇文、靖武两殿有权议论驳斥;两殿所定之国策,交翰林院起草诏书,翰林院有权封还;翰林院所作之草稿还至六部给事中审议,给事中有权缴驳;而政令最终议定又由天子画可之后,獬豸院及其他各有关官员皆有权议论。唯其如此,政令才不失公义,能明出令行,且公行之。”

“这个我自然知道。”竣熙道,“但是,张大人方才也说是‘政令出于天子’,你们如今拦下程大人的奏章,不叫我见到,若见不到还出什么政令?两殿以其他各部还议论驳斥什么?谁给你们这么大的胆子,居然结党连派,阻塞言路?”

“殿下有所不知。”这次发话的是赵兴,官员中他年纪最长,资格最老,已历两朝,曾经也是元酆帝的挂名老师。若换在平时,竣熙决不敢让老人家在自己面前跪着说话,今日实在恼火,所以也不赐平身。赵兴道:“祖宗之法不可废,先皇之政不可改。何者?历朝经验也!殿下看程大人和些士子的奏章新鲜,岂不知二十五年前也有人提过变法么?”

竣熙自然不知,那时他还未出生。便程亦风也还是懵懂孩童。

赵兴道:“二十五年前,也就是先真宗皇帝景隆九年,崇文殿大学士于适之牵头,上疏请求变法。真宗皇帝许之,更钦定政令一百三十多条,颁行全国。结果,怨声载道,民不聊生。当时朝野一片废止新法之声,老臣也在其列。可先帝信任于适之,而于适之又一意孤行,谓‘天变不足畏,祖宗不可法,人言不足信’,坚持变法。结果,在景隆十一年,天江、大青河相继泛滥,瘟疫蔓延,京畿一带则发生大地震,奉先殿被震毁。先帝突染重病,卧床不起,这时才知道是变法惹怒祖宗,立刻下罪己诏,废除一切新法。于适之自知罪孽深重,愧对天下,自刎于家中。此后不久,先帝驾崩,遗命祖宗之法决不可改,日后一切上疏求变法的奏章,不予理会。当今圣上秉承先皇遗志,甫一登基就将谨守祖训诏为国是,令通政使司不必呈递求变法的奏折。后来圣上渐渐不理朝政,一切都由三殿六部代理,臣等更深感责任重大。可是,新旧官员更替,有些不明厉害的新人始终想打祖宗之法的主义——比方说前任户部尚书葛岳,年少气盛,急功近利,就时常有诋毁祖宗的企图。幸亏臣等发觉得早,将他出为江东总督,否则大祸成矣!”

啊,葛大人!不就是当初把程亦风调回京师,又升为户部员外郎的么?原先还奇怪怎么自己才一回朝,一事未做,此人就外放了,竟还有这些原委!

他们说得振振有辞,竣熙一时也呆住了。而风雷社的高齐却道:“各位大人说的不无道理,只是学生有两点不解。其一,祖宗之法是否从来就一成不变?其二,如果祖宗之法确实利国利民,一成不变,为何在我楚国之前许多刻守祖法的国家都灭亡了呢?”

赵兴听他问第一条,还满有信心觉得可以回答,但听到第二个问题,就气得吹胡子瞪眼:“你问此话是何居心?”

高齐道:“哪有居心?无非心中有惑,请教而已。”

爆脾气的王致和可看不下去了,怒道:“你分明是暗示,若不修改祖宗之法,我楚国也难免……”发觉自己说出大逆不道之话,赶忙打住。

高齐一笑,道:“赵大人不愿回答,那学生就把自己的浅见说个一二,请各位大人评判——祖宗之法,若只说是我朝太祖皇帝,则太祖所定之法,在建制之始和太祖末年就已有了不同,太宗之法与太祖也有不同——王大人在吏部应该知道,今日学生等建议废止的‘大挑’之法,就不是始于太祖朝。”

王致和“哼”了一声,不答。

高齐接着道:“若是说祖宗之法要追溯到三皇五帝,那法祖宗就只能是法其意,无法法其实,而历代盛世正是如此。”

赵兴道:“不错,盛世明君,治国有道。我楚国所离祖宗家法就是太祖皇帝从历朝明君处学来的,太宗皇帝又加以完善,是为我国不变之纲。你所说之‘大挑’此为小节。小节可以议论,而总纲不可动摇。”

高齐一笑,道:“学生家乡盛产琥珀,其中常见上古虫豸,形状美丽,而今已不复存世。学生常想,为何此中虫豸要遭灭绝?大约时移事易,干湿冷暖变化,今日与上古不同,此虫无法生存。一只虫豸的生存之道,便好比一个朝廷的治世之策,天下已不同,旧政岂一定能适合新世?”

听他这样说,程亦风也受了莫大的启发,接着道:“正是如此。楚之前有晋,晋之前有梁。梁文帝是为史家所称道的明君,晋仁宗也有‘天佑盛世’之绩,两人都推崇儒术,以文德治国,但梁文帝治国之策与晋仁宗的完全不同。何也?梁紧接十六国之乱,只得半壁江山,人口不过千万,而晋一统天下,人口近亿,试问两朝之税制、官制、兵制何能相同?当今之天下与太祖、太宗时相比,亦是相同道理。太祖立国,天下方定,政令以修养生息并防止颠覆为主。太宗时,四海归一,百姓安居乐业,政令便以修水利、兴学校为重。此两朝,既无西瑶又无樾寇,自然谈不上连年征战。而如今,外敌压境、百姓贫弱,怎能和太祖太宗朝同日而语?”

赵兴等群臣听了,都不知如何反驳,有的沉默,有的则依然碰头不止,喃喃说:“祖宗之法不可废,先帝之政不可改。殿下三思,三思啊!”

竣熙皱着眉头,然而那依旧稚气的脸上却并没有踌躇之色,相反,满是坚决:“你门不用多言。改不改,怎么改,这些都先奏上来两殿议了再定夺——景隆之后究竟有多少跟变法有关的奏章?你们留下不报,不会也私自销毁了吧?”

楚律,奏折一交至通政使司,就属天子之物,不可侵吞、毁坏,或者批注发还,或者送至相关衙门,或者还有其他去向的,都必须记录在案。

姚长霖道:“都在通政使司库房里封着。除了殿下拿走的这一篇和程大人三天前上的一篇,还不及入库。”

竣熙道:“好。把这些折子全都抽出来。程大人,可否请你通读汇总这些折子,看看还有哪些可取的建议?改日和你的奏章以及风雷社诸位的奏章一齐直接呈给我。我亲自主持两殿平章,如何?”

“殿下!”跪着的官员中有人疾呼,“这要坏了祖宗家法,万万不可……”

“住口!”竣熙道,“我意已决——照我看,我朝立国以来,还没有太子监国的,莫非你们要把我也从这位子上赶下去?”

众人一愕,这才不敢再出声。

竣熙就又来问程亦风:“程大人,你看这汇总奏折之事……”

“就交由臣来办吧。”程亦风一口答应。

竣熙笑了笑:“多谢程大人。”想了想,又道:“也不知总共有多少份?大人一个人看恐怕吃力,我给你派些帮手吧?不知风雷社的诸位……”

士子们崇拜程亦风,初时是因他“用兵如神”,现在知到那份令大家眼前一亮的变法策论也是其的杰作,况他多年来竟也一直致力新法之事,于是更加钦佩。竣熙叫他们去给程亦风当副手,哪有不愿意的?个个都说“好”。

竣熙笑道:“若不是我年幼学浅,我也想去给程大人帮手呢——三天时间,我希望可以在两殿听到各位的高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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