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了,我在这儿等会儿。”段兴言轻轻笑着,眼中看不出一点儿不满,眉眼间晕开如同青黛重彩的水墨痕迹,仿若流转时空中那个不谙世事广袖巍峨的少年。
大前年父亲去世的时候家里的所有担子便交给了自己大哥,老爷子这几年也不过是听戏遛鸟,闲趣庭前,哪还有什么可忙的……不过是想让自己在这儿站着罢了。段兴言垂下眼,已经做好了站上几个钟头的打算,想来这一阵子,老爷子对自己是有些不满了果真是很久,在这个院子里是没人敢过来打扰的,雕梁之外一线天地之间,唯有男子一动也不动的站在原地,面上始终是风轻云淡,风簌簌吹过来,偶尔夹杂了两半落梅打在他发间,更像是一幅画。
两个小时整,杨震中这才让钟叔喊他进屋,段兴言双手从风衣兜里掏出来,这才走了进去。室内热气袅袅,和外面根本就是两个世界,骤然改变的温度让他脚步不易察觉的稍稍一顿,随即落地,任是谁都觉不出刚才的那一瞬间错落。
“爷爷,您回来了。”段兴言垂下眼,微微鞠了一躬,便站在边上不再说话。
老爷子一直在不动声色的打量他,似是等了好大一会儿这才有了回应,“从香港过来?戏拍完了?”
“是,刚拍完。”段兴言这才抬起头回答他的话,表情始终没有变化。老人眉眼间其实看上去是很慈祥的,若是不认识的人也定会觉得他好相处,必定想不到就是眼前的这个七旬老人曾纵横整个东南亚航道,并在家族的巨大压力下丢弃了毒品的巨大利润,辗转重回英国,为杨家重谋一条生路。
“拍完戏就休息休息,不要到处乱跑累着自己……”老人话说得极慢,也是轻声的调子,像极了一位关心自己孙子的爷爷,但话还没说完,语调一下子就变了,声音也硬了很多,“香港的李家还是少接触的好,至少弄清楚自己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
段兴言忽然觉得,房间里已经变得和外面一样冷。
刚搭上线就立马被他知道了,段兴言明白自己这动作在杨家就是逾矩了,便忙退开半步,愈发恭敬,“是。”
“阿誉,爷爷不管你是怎么想的,但是话我早就明明白白的说过,你不甘心也罢,但是绝对不要在我还活着的时候搞那些小动作,杨家一早遵循的就是古时立嫡为尊的规矩,我以为你明白……”老人一身襄蓝滚边的夹雪料子唐装,看起来像是什么都不管的安享晚年,笑起来亦没有一分实质的力量,说这话的时候也是始终看着他的眼睛,却已经是在实打实的警告了。
“我明白了。”
“那好,出去吧,见见你母亲,她早就唠叨你来着。”
段兴言便退了出去,等书房的门关了这才离开,走出榴沁园的瞬间,嘴角弯下的弧度似乎有些变了,等到从门里出来,却还是不变的笑纹。
又重新回了正屋,里面已经多出个女人,似是保养得太好,看上去也只有四十不到,和段兴言有着五分相似,周身上下是平常贵妇难以比拟的气度。这就是段家的大小姐,段兴言和杨康的母亲。
杨家的规矩很传统,祖训上下来,没有继承权的幼子从小就没有权利被冠上“杨”字,一般都是随了母姓以彰显身份,但不得不说,段怡敏却是最疼他的。
一直遵循了老清思想,杨家的祖训从来都是奉嫡为尊,像极了传承太子的制度,只要不是太无能,幼子或者分家是向来都不会被承认。也正是这样,每一代都会有不少人为争这个位子付出了极惨重的代价,从十四岁那年母亲便指着自己跟杨康说过,“你弟弟要是出什么事,我不会饶了你。”
那时候她的目光太过坚定,饶是杨康也被这个一贯看上去极为温柔并且还有些无厘头的母亲吓到了,段兴言从小到大二十来年能够平安成人,不得不说,段怡敏的功劳是最大的。东舟娱乐是她玩票获得影后称号的时候一手创建的,段兴言成人那天其实全部股份就已经移到了他的名下。杨家默许了这种做法,只要不再上演兄弟相残的剧目,他只管去做自己的闲散少爷“儿子……妈妈看看……”段兴言刚一进屋段怡敏就扑了过来,一时间气质全无,段兴言极有经验的偏了偏头,躲过了自己母亲伸过来要蹂躏自己面部的手指。
“妈……”
“让妈妈看看瘦了没?”段怡敏还不死心,转了半圈终于掐住了他这才肯罢休,“还是阿誉最好,你看看你哥哥,整天板着张脸一点儿都不好玩……”
能混迹在娱乐圈的没有一个是简单的人物,段大小姐在外面也是个八面玲珑的,眨眨眼笑着便能算计死一票人,可谁又会知道,她私下里是这样的性子。
“小姐,先让小少爷把衣服换了吧。”阮叔在一边静静看着,脸上的笑容极为慈祥,哪怕段怡敏嫁做人妇成了两个孩子的母亲他这称呼几十年如一日也根本就没有变过,听他一说完段怡敏才反应过来,恋恋不舍的把手指头从段兴言脸上一根根移开,嘟着嘴又不甘心似的揩了点儿油。
“儿子,你还要回学校?”
段兴言一边脱着衣服一边轻轻点头,“总要先把业毕了,既然到了那儿上学,还是有始有终的好。”
“那小康康也是要回深圳了……”段怡敏替小儿子把衬衣最上面的扣子松开,领带取下一并扔给了阮叔。
杨康被自家老妈这称呼弄得眉尖一挑,嘴角跟着就狠狠抽了一下子。“女士,你每次不要用这么恶心的称呼行不行?”
“可是我就喜欢看你这时候的表情,也只有这个时候我才有点儿安慰,我生的儿子不是个面瘫……”
屋里另外三个人嘴角跟着一起抽了。
说是相聚也不过一顿饭的功夫,聚过之后老爷子和段怡敏仍旧留在北京,段兴言回邯台,杨康则要回深圳,两人车子一前一后开往机场,中间就隔了半个车身,后面暗中坠了些个保镖却是相互防范一个比一个紧张,许是地上还有些滑,两个人的速度都不算快。
“我听说最后还是你帮了她。”红灯还剩五十多秒,车子并排停下,两人一左一右开着车窗,不断有冷风从外面灌进来。
“只比你早了一步。”段兴言笑笑,抓在方向盘上的十指微微曲着,似是没有半分力道,显得有些散漫。
“我倒是很好奇你什么时候有这好心去帮个孤儿,难不成还真想培养她几年……”两人一边打着哈哈一边漫不经心的注视着红灯的秒数,他自己也知道,与其说是培养,倒不如说是看中了她身边的资源。她自己也许什么都不是,可是她身后关联着一个赵家一个林家再加上一个司家,虽然不清楚到底这些联系有多大的韧度,但总归是有些倪端的。“还是说,真认为那些人把她看得有多重了……”
段兴言的嘴边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渐渐溢出一点儿笑意,绿灯刚刚亮起车子嗖得就开了出去杨康随即也发动了车子,他的唇抿得有些紧,眼中平静,等到前方那辆宾利距自己有了三五个车身的长度这才猛地追出去。车子一前一后,始终差了那些距离。
段兴言回到邯台的时候已经下午五点多,机场早已有人等着送车过来,机场的并不少,有很多都是送孩子去上学的,期间夹杂着几分担忧与眼泪,像是什么特别重大的离别。他独自坐在车里,目光清冷,也看不出是在想些什么,半晌等到夹在指间的香烟燃尽,这才收好烟蒂,开车离去。
车子拐过几条街,窗外暮色凌乱,不少地方已经陆陆续续亮了灯,天色不暗灯光不显,朦胧间是一种近乎压抑的灰。车子最后终在一所学校对面停下,渐渐熄火,正对上邯台市第四中学的大门,几个字显得愈发恢弘大气。
竟是鬼使神差的就过来了,段兴言背靠在座位上,玻璃被摇下后,隐约能看见车中男子寡淡的笑意。
和李家的事自然是他透给老爷子的,以他现在的地位,若是做一件事之前不先找两三个幌子,恐怕早就落得尸骨全无……段兴言随手关了车里淡到若有若无的调子,指尖触在按键上,觉出微微凉意。这双手十四岁之前就已经布满了老茧,只是那事之后,它们渐渐的就淡了,直到现在,十指光洁,哪还有一点儿经常接触那些个玩意儿的样子。
没多少时间,四中下课的音乐便响了,有出来吃晚饭的学生三三两两结伴出来,校门口也是一瞬间便有了生气。这年头在马路上宾利并不多见,甚至有很多人叫不出它的牌子,作为邯台不少人口中的“贵族学校”,四中门口经常会停不少车,所以他在这中间,并没有引起多大注意。
凌霄也是刚开完会,第三节整整一节课都是在不断的分配任务与强调细节,终于等到大家都走后终与瘫倒在椅子里,整颗心都是种被*碎了似的累。她没回班就直接出了学校,这会儿要是回去还指不定徐孟松会怎么在门口堵她,倒是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了。
篮球赛明天四中这边开始联系启动,最多三天就能正式开始。胡余峰的态度很是微妙,不无否认,如果这次成功了,以后所有年份的比赛都会以四中为首,这就不单单是名声的捞取了。可这事同样弊端不小,做为一所学校,若是太过功利,总会惹出诟病,如今既是胡余峰在试她,又何尝不是自己在试他呢?
段兴言的表情似有些漫不经心,但眼睛却还是一直都在盯着校门,几乎是一眼便看到了远处种满法国梧桐的路上走来的孩子。明明是夹杂在一片同样蓝色的校服里,却还是一下子就能找到,独自一个人走着,和周围打招呼的学生时不时点头说上两句,却仿佛永远都是那个表情,脸上挂着笑,眸子里藏着疏离。
褪却这个年龄应有的聒噪,就像是多活了十年似的。
段兴言等她刚走出校门便打开车门走了下来,一时间便听到两声尖叫,学生们顺着这声音看过来,凌霄一下子便看到了被越来越多女孩子围观的那人,见他始终看着自己也明白过来,竟是特意来等她的。
压下心底的诧异,凌霄三两步跑了过去,段兴言正为她打开车门,便什么都没说就急急坐进去,外面已经有些个学生在窃窃私语,他关上车窗,耳朵里便立马安静下来。
“我在想,这个时侯你是应该下课了。”
“你们的戏已经杀青了?”凌霄心里算了算时间,这片子当时就是今年三月中旬上开始映的,这时候非典正是刚刚被重视不久,所以在港台那边票房和平时比起来并不算太好,但是相对同时期的片子还是要胜上一筹,也幸亏制片方几乎没有时差的引入大陆,才致使它没有受到太大的冲击。
可是段兴言却因为这一部电影,一个配角,红透半边天下。
“是,想去哪儿,你应该也没有吃饭。”段兴言调整方向盘车子拐出了四中前面的巷子,路面开阔起来。
凌霄有些微愣,忙摆了摆手,背也跟着直起来,“我今儿得回家,我们家保姆的女儿大学开学她去送了,我还要回去做饭……”
段兴言有些意外的看了她一眼,见凌霄极为坦然的跟他对视,也不禁笑笑,“是我考虑不周全了。”说着便在前方的岔路口拐了个弯,车子向着相反的方向驶过去,没有半点儿被打断兴致的不自然。
“那个……你今天来这儿找我有什么,事儿吗?”凌霄自然不信他过来只是为了吃顿饭这么简单,但想了想估计还是和那几千万有关。
“没有,就是忽然想找人一起吃顿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