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在山腰处,就可以看见长长的一道黄墙,墙内翠竹绿树掩映,偶尔可以看到闪闪发光的塔尖,风吹着塔顶的六角铃,清脆悦耳的铃声在山间悠远回荡。走完最后一级台阶,净水庵霍然在目,在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之中,黛瓦黄墙,巍峨的门楼庄严肃穆。门上“净水庵”三个赤金大字,笔法浑厚雄健,一看就是出自名家之手!
“王妃,您慢点。”碧玉喘着粗气,朝因为力尽而深一脚浅一脚往庵门里走的王云桐追去,“王妃,您等等我,您慢点,仔细脚下……”
只是没等碧玉的话声落下,娇娇弱弱的辰王妃,已经提了裙摆一鼓作气的往静悄悄的庵内走去。
碧玉吸了口气,连忙拾脚跟了上前。
同大多数的寺庙一样,净水庵的建制也沿用四合院布局。依次是山门三间,正殿三间,配殿东西各三间。配殿供奉着阿弥佗佛,主佛堂里供奉西方三圣,其他个堂里供有弥勒菩萨、观世音菩萨、地藏菩萨等。特别是正殿,圆通宝殿,供奉的是四面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
“王妃,”碧玉抢前几步,扶住了呼气好似扯风箱的王云桐,轻声说道:“王妃,为什么没有人?您先在这等等,奴婢去看看候府的人可还在。”
碧玉一提醒,王云桐恍然回神。
是啊,既然说是香火旺盛的庵堂,受着方圆十几个村的供奉,怎么会这样安静呢?
她停下脚里的步子,指着不远处枝冠如巨伞的菩提树说道:“我到那边的树下等你,你快去快回。”
“是,王妃。”
碧玉匆匆跑了出去。
王云桐蹒跚着朝正殿前方那株遮天弊日的普提树走去。
但就在这时,一抹身影自左侧的一处拱门里走了出来,一袭鸦青色的素面粗布褙子,略显凌乱的发随意的在头顶挽了个圆髻,斜斜插着一枝竹木簪子,低垂了眉眼,朝正殿的大门走去。
王云桐不由便步子一顿,目光紧紧的盯着那抹身影。
直至身影进了圆通宝殿,她四处张望,突然就发现,之前还空空的庵院,这会子不知道从哪里就冒出来了三三两两的僧尼,那些僧尼步履匆匆的行走在各个殿宇之间。
“王妃。”耳边响起碧玉的声音。
王云桐回头朝身后看去,“怎么样,他们怎么说?”
“说是附近一个叫长铺村的,有个王大善人跟主持定好了日子,要来做场佛事。之前庙里的僧尼都被住持师太召府训话去了。”碧玉说道。
王云桐点了点头,目光微抬,落在不远处的圆通宝殿,轻声对碧玉说道:“我刚才好似看到她了!”
碧玉怔了怔,不由便顺着王云桐的目光往前看去。
不想,一眼,便看到那抹鸦青色的背影,正对着大殿中间金身的四面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双手合什徐徐跪下。
“王妃,你是说她?”碧玉轻声问道。
王云桐点头,目光直直的盯着前方,“你扶我过去。”
“是,王妃。”
碧玉上前扶了王云桐,一步一步朝正殿前的那抹身影走去。
因为精神全数集中在那抹正虔诚拜佛的身影上,便没有注意到,在她的身后,长廊的另一角,一抹身影稍作停留后绕去了圆通宝殿的后方。
站在圆通宝殿的后门,容锦目光微抬,朝殿内宝相端严眉目隐隐含笑的观士音像看去。都说天理昭昭善恶到头终有报!但世间恶事,总有漏网之鱼,即是如此,那就让她来替天行道吧!
容锦回头对身后左右跟随的杏雨两姐妹吩咐道:“杏雨,你去找到蓝姨,告诉她,将庵里那些清平候府的人都拿下。”
“是,郡主。”杏雨匆匆退下去寻蓝楹。
容锦又对杏花说道:“你去前面守着,我估摸着再过一刻钟的样子,辰王应该就到了,你机灵点,把他引来圆通宝殿。”
“知道了,郡主。”杏花也应了一声,急急的往山门走去。
姐妹二人离开后,容锦这才拾步,缓缓朝殿内走了进去。
她平生不信佛,不然也不会选择在净水庵来了结这桩仇怨!但当抬头对上含笑不语悲怜看人的观士音菩萨时,默了一默,取了香案上的长香,点燃后,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这才起身将香插在了香案上的香炉里,转身再度跪下行磕头之礼。
这时,寂静的大殿内,忽的便响起一声惊呼。
“是你!真的是你!”
容锦唇角翘起一抹浅浅的弧度,半探了身子朝前殿看去。
王云桐怔怔的看着眼前的人,本就无力的身子一瞬间如遭雷击般一僵过后,便往地上倒去。
“王妃!”碧玉惊呼一声,连忙上前扶了,“王妃,您怎么了?”
王云桐被碧玉搀住的那一刹那,咬牙撑住瘫软的身子,目光又是惊惧又是失措又是狠戾的看向听到她的声音,缓缓抬头朝她看来的“玉环”。
扮作“玉环”的青语早在王云桐站在殿前菩提树下时,便已认出了她,但因为之前容锦有嘱咐,跟王云桐的较量必须尽量拖到辰王来,才能开始。是故,对上王云桐那复杂的目光时,她只不过是习惯性的垂了眼眸,唇角翘起一抹讥诮的笑,缓缓开口说道。
“王妃?”
声音带着淡淡的沙哑,与记忆中的那道优美悦耳的声音并不相同,王云桐不由便又起疑,目光再次如利刃般朝“玉环”上下打量,半响,似是相问,又好似自言自语的问道:“你是玉环还是玉琴?”
“你说呢?王妃!”
话落,“玉环”目光霍然一抬,就那样似笑非笑,似嘲似讽的迎向王云桐惊疑不定的目光。
“你是玉环,没错,你就是玉环!”王云桐哆着嘴,抬手指着玉环,颤声说道。
玉环因为在宫里当差,并且已经是颇有身份,宫里的人,哪怕就是下等的奴才,但却最喜欢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谁也不看在眼里。第一回见玉环时,她便是用这样的目光看着自已的!
“玉环”嗤笑了一声,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而是转身目光轻抬,看向头顶那尊四面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塑像,淡淡的说道:“王妃,您信佛吗?”
王云桐这个时候,哪里还有心扯这些闲话,她死死的攥住了碧玉的手,脑子里只想着,怎么办?现在怎么办?真的是玉环,不能让她活着!容锦的话,李逸辰不会信!容芳菲的话,李逸辰也不会信!可是,玉环……玉环她是宫里的人!
王云桐摇着头,瞬间额头便布满了黄豆般大的汗珠,她抬头,目光紧张的四处张望,大殿内空空荡荡,除了她们三人,再无旁人!她又朝殿前张望,殿前空空幽幽,只有几只小麻雀在殿前青砖铺成的地面上叽叽喳喳的觅食。
玉环不能活着!
玉环必须死!
王云桐侧身,目光死死的盯着碧玉。
“王妃……”碧玉被王云桐那种绝望而几近疯狂的目光,骇得心头一跳,搀着她的手不由的便一松。
王云桐反手攥住了碧玉的手,声如蚊蚋的说道:“去,去找我们的人,让他们动手,立刻动手。”
碧玉身子一僵,猛的抬头朝王云桐看去,“王妃,这,这里是……”
王云桐眸子一厉,碧玉吓得一个哆嗦,连忙轻声应道:“是,奴婢这就去找他们。”
话落,转身便要往外走,但却感觉手上一紧,这才发现王妃仍就死死的握住了她的手,碧玉不由便朝王云桐看去。
“王妃,您,您还有吩咐?”
王云桐摇头,见碧玉朝她的手看去,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已还紧紧的攥着碧玉的手。她立刻像甩烫手山芋一般甩开了碧玉的手。
碧玉这才转身急急往外走。
而这时,身后响起了“玉环”幽幽的声音。
“王妃,我想你是不信的,我也不信!”
“佛家讲究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做恶者必得恶报,可是,你看,你做了那么多坏事,不还是活得好好的?”
碧玉步子不由便顿了顿,她原先只是个二等丫鬟,是因为王妃身边的大丫鬟莺语、莺歌两个大丫鬟生了恶疾,才被提上来的。这些年,她俨然成了王妃的左右臂,但王妃从前的事,她却是知之甚少。
王妃她好似很怕这个叫“玉环”的妇人!
为什么?
碧玉一边想着,一边将身子贴了厢房的门,想要听得清楚点。
“玉环,你想要什么?”是王妃的声音。
碧玉不由蹙了眉头,王妃问那个“玉环”想要什么?难道王妃有什么把柄落在她手里?算了,这样的事,自已还是知道的越少越好!这么想着,碧玉转身便想离开。只是她才一转身,却撞进了一道坚硬的胸膛,不待她回过神来,一只手快如闪电的伸了过来,对着她后颈便是一劈,碧玉软软的倒了下去。
似乎怕碧玉的声响惊动屋里的人,那只手抄住了瘫软在地的碧玉,慢慢的将她放在了地上。然后上前一步,站在了碧玉适才站的位置。
目光落在殿里的一道人影身上,那人似是僵了僵,但却仍旧稳持着之前的姿势,安静的站在那。
若是这时候有人经过,一定会觉得奇怪。
做为以庵尼为主的净水庵,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通身富贵气质英挺眉目儒雅的男子如雕塑般站在圆通宝殿外!而若是再有点见识的人经过,更会惊诧万分,这殿外站着的人,不是辰王爷吗?辰王爷像尊门神般,立在圆通宝殿外,这是干什么?
不错,站在圆通宝殿外,出手放倒碧玉的人,正是一路急赶而来的辰王,李逸辰!
许是午间的阳光太盛,热得树上的知了也在“知了、知了”的一声声叫唤着。
属于庵堂特有的檀香袅袅而起,但若是有人仔细的闻,便会发现,此刻的檀香里却夹杂着一种醒人耳目的香樟香,那香混合着檀香向四处散去。
殿内角落处的容锦徒然眉目一亮,笑容瞬间在眉角眼梢绽放。
而离她约一丈之距的“玉环”这个时候,脸上也起了些微的变化,只不似容锦那般明显。她霍然身子一转,目光如寒霜的直直看向身前三步开外的辰王妃,王云桐,一字一句问道:“王妃,我妹妹呢?”
便算是猜到眼前的人真是玉环,但王云桐终究还是心存侥幸,只是此刻这份侥幸却是被人亲手撕碎,她身子摇了摇,退后一步,软软的靠在殿内的圆柱上,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
“你想要什么?你说。”
“玉环”摇头,但稍倾却又是垂眸嗤笑,轻声说道:“我想要什么?王妃当年答应过我什么?你忘了?”
“我没忘!”王云桐急声道:“荣华富贵,金银珠宝,我通通都给你,你跟我走,我保证,这些我都会给你!”
“好啊!”
王云桐不由便心头一喜。
只要能先安抚住玉环,把她骗离净水庵,再找个偏僻安静的地方把人给除了,自此她的世界,便天下太平!
只是,“玉环”又缓缓开口了,“那王妃,可不可以先告诉我,我妹妹在哪里?”
王云桐身子一僵,但很快她便回过神来,目光闪烁的说道:“你妹妹,你妹妹她嫁人了,嫁到云州去了,是云姨娘替她寻的人家!”
“嫁人?”
王云桐连连点头,“是的,嫁人了。”
心道:长兴候府已经没了,玉环常年被拘押,一时间肯定打听不到具体的情况。是故,想也不想的便随口找了个理由。
“王妃,你还是像从前一样,好会骗人!”
王云桐脸色一白,“玉环……”
“从前我姐妹二人替王妃和二小姐做事时,王妃和二小姐是怎么答应我姐妹二人的?您说只要给容芳华下药,让她当众出丑,坏了她和辰王爷的婚事,这一辈子,我姐妹二人便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可是,王妃……”玉环霍然目光一抬,目光阴鸷的盯向王云桐,“容芳华失贞被辱,辰王与她反目成仇,你如愿当上辰王妃,二小姐如愿嫁进越国公府,我姐妹二人呢?我姐妹二人又得了什么样的结果?”
“玉环”的话声一落,屋子外面那道如松竹般挺拔的身影霍然一僵,下一刻,便如宝剑出鞘般,杀气一瞬四泄,震得那棵被风吹得沙沙作响的菩提树也一瞬间静了下来,就连知了也不敢再“知了、知了”的叫了。
人影一僵过后,猛的便要提步往里走,谁知道脚却提不起来,不但如此,身子更是一沉,整个人都动弹不得!
李逸辰大骇!
大殿里,王云桐显然也感觉到了这乍然而起的杀气,不由自主的便要回头朝外张望,但她身前的“玉环”却是徒然声音一紧,厉声喝道:“王云桐,我姐妹为你恶事做尽,想不到老天不报,却报在你的手里,你还我妹妹命来!”
怒喝声后,“玉环”双手一伸便要去掐王云桐的脖子。情急之下,王云桐连忙抬手挡住了“玉环”如冤魂索命一般的手,嘶声喊道:“你妹妹不是我杀的,是云釉,是云釉她干的,你找她去!”
“你撒谎,你都打听过了,云姨娘死了,容芳菲中风了,为什么却只有你还好好的?辰王把你如珠似宝的宠着,你说,要是他知道他心仪的女人是被你害的,而他不但娶了你,还把你当眼珠子似的宠着护着这么多年,你说他会怎么样?”
“不可以,你不可以告诉他!”原本才只有招架之力的王云桐一瞬间就如同打了鸡血一般,目光狰狞的盯着“玉环”,疾言利色的说道:“玉环,你想清楚了,你妹妹已经死了,你还活着,你真要为个死人为难自已吗?王爷就算知道了,又怎么样?我和他夫妻这么多年,还有一个女儿,他是能杀了我,还是能休了我?”
“我不管,我要告诉王爷,告诉他,你当年是怎样跟云姨娘还有二小姐勾结,怎样许了我姐妹好处,让我们陷害容芳华的……”
王云桐看着情绪激动的“玉环”,眸子里的寒意越来越重。
她一直以为,玉环之所以在候府和王府外游荡,是为了要胁自已,原来,她的目标竟然是找王爷,向王爷告状?
不,不行!
她不能让她见到王爷。
“你住嘴!”王云桐厉声打断“玉环”的话,声音好似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般的说道:“玉环,你想清楚了,这庵堂外都是我的人,你肯乖乖听话拿一笔银子远走高飞,我就当什么事都没有,不然……”
“不然,你想怎么样?”
“不然,就别怪我心狠手辣!”王云桐怒声说道。
“玉环”吃吃轻笑,才要目光三分讥诮七分怜悯的看着一张脸几近扭曲的王云桐,笑声方歇,冷冷说道:“什么样的心狠手辣,像对付我妹妹一样对付我吗?”
许是心中拿定主意,王云桐已经不像之前那样乱了方寸,她甩开“玉环”揪着她的手,缓缓站直身子,抬手扯了扯略显凌乱的衣裳,又理了理头上的发髻,这才缓缓的开口。
“玉环,你是聪明人,不然当初就不会主动找上门来跟我合作。且不论当年我仅仅只是国公府的女儿,你便敢算计王爷的未婚妻。现如今,我已经是堂堂正正的辰王妃!你说,就算是你找到王爷,把这些话跟他说,他会信吗?”
不等“玉环”开口,她又接着说道:“你还不知道吧,容芳华的女儿,容锦。她千方百计,甚至逼得容芳菲到王府当面指证我,可是结果怎么样呢?王爷他信的还是我!别傻了,玉环,你是聪明人,拿到你该拿的远走高飞吧!”
“该拿的?什么才是我该拿的?”
“我在广州有几个铺子,我把那些铺子过到你的名下,再安排人送你去广州,自此天高凭鸟飞,海阔凭鱼跃,如何?”
“玉环”似是在犹疑。
王云桐眼见她意动,哪里还会放过眼前的机会,当即便又谆谆善诱的说道:“我跟王爷这么多年的夫妻,他的为人,我自认还是了解几分的。你以为他对当年的事没有疑惑吗?有,但他是一个骄傲的人,他怎么会容许自已犯下这样的错误?那岂不是承认自已就是砌头砌尾的一个傻子吗?”
“玉环”欲言又止的嘴唇翕翕。
王云桐眼底闪过一抹笑意,整个人又轻松了几分,温声劝道:“玉环,人生苦短,你被云釉拘禁那么多年,我看你脸色不大好,回头我央了王爷在太医院给你请个太医,好好调理身体,再养个几年,你在广州找个如意郎君,过两年儿女成群的多好?”
“王爷,他……”
王云桐看向玉环。
“玉环”抿了抿嘴,语气艰涩的问道:“王爷,他真的知道是你害了容芳华,而姑息你?”
王云桐眉梢轻扬,唇角绽起一抹愉悦的弧度,“你觉得呢?这天下的人都能猜到的事,却独独他不知道?不,他知道,他只是心甘情愿的做个傻子罢了!”
这天下的人都能猜到的事,却独独他不知道?不,他知道,他只是心甘情愿的做个傻子罢了!
如一道闷雷打在僵立的殿外僵立着的李逸辰身上。
原来,他在世人眼里就是个傻子!
可不就是个傻子吗?
当年容芳华出事时,皇兄、皇婶曾当面提醒他!
当年决意向越国公府下聘时,母后也曾提醒过他!
娶了王云桐,回越国公府时,越国公老夫人对他难掩愧疚的眼神!行走在皇宫内院,那些落在身上的眼神!朝庭大员复杂而隐笑的神情!容锦……容锦?李逸辰霍然回神,猛的便抬头张望。
容锦?!
难道这一切又是容锦的安排?
身后四周安静的如同被罩上了一个结界,阳光穿过屋檐,浅浅弱弱的打下,晃起一片片的光影。他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映照在地上。
李逸辰忽然就想到十三年前的那个午后,阳光也这般绚丽,他的人生从天堂一瞬间坠入地狱。渐渐的眼前便浮现起一张脸,那张原本精致完美的脸,在对上他高高举起的剑锋时,一瞬间如打破的凌花镜一般,碎得再无原形。彼时只觉得那张脸让他憎恶的恨不得撕碎了!只是,这一刻乍然想起,胸前好似有一只无形的手,正在紧紧的攥着他的心,好似要将他的心攥成粉末一样!
“芳华!”
声音才起,李逸辰蓦然惊觉,他竟然能动了。
但此刻,他周身上下却如同被车轮辗过一样,巨裂的痛如同血液一般,向四肢百骇漫延。他咬牙忍受着那痛,他想要拾脚走进大殿,问一句“为什么”可是才张嘴,眼泪却如同开闸的水一样,汹涌而至。
“芳华,芳华……”
李逸辰软软的靠在身后的厢门上,无力的朝地上滑去。
他抬头,目光怔怔的落在那被风吹得簌簌作响的树叶上,那些如同碎了的银锭子一样的光影,好似千万张讥诮的笑脸,但在这千万张讥诮的笑脸里,却有一张黯然而绝望的脸,看也不看他一眼,转身决然而去。
“芳华,不要走,芳华……我错了,是我错怪你了……芳华……”
李逸辰对着那道身影喃喃自语着。
只是,那张脸,那道身影却没有听到他的呼喊,而是渐行渐远,只至最终成为一个光点,一闪一闪的映照在地上。
“芳华……”
李逸辰撕心裂肺的喊声刹那穿破云宵,震得整座庵堂轰轰不决。
大殿里。
一脸自信笃定的王云桐,在听到这一声如失去伴侣的狼一样的嚎声,身子蓦然一僵,她猛的转身朝殿门口看去。“王爷!”
下一瞬,转身便朝殿外急急跑去。
殿门外,李逸辰满脸泪水万分狼狈的坐在地上,目光怔怔的看着殿前那棵枝繁叶茂的菩提树!嘴里仍旧在一声声喊着。
“芳华,芳华你回来,我错了,是我错了……”
“王爷……”
听到李逸辰那一声声的“芳华”一声声的“我错了”,王云桐身子一晃“扑通”一声跌倒在地上,慌乱失措的摇着头。
“怎么可能?怎么会?不可能的!不会的……”
话声一顿,猛的回头朝身后的大殿看去,大殿里哪里还有“玉环”的身影!
人呢?
人去哪里了?
王云桐目光惶惶的四处寻找。
就在这时,一直隐身在殿内后方的容锦仪态端庄的走了出来,目光对上王云桐骤然一紧如同被针扎了的眸子时,容锦唇角绽起一抹浅浅的弧度,对王云桐甜甜一笑。
“容锦!”王云桐如同像抓到救命稻草一般,猛的便朝瘫在地上的李逸辰扑了过去,“王爷,是容锦,是容锦她陷害妾身的!”
神色恍惚的李逸辰,乍然听到王云桐那一声惊喊,不由便缓缓抬头朝她看去,“容锦?”
王云桐频频点头,一迭声的说道:“是的,是容锦,是她,就是她陷害我的。”
“她,她人呢?”李逸唇垂眸,轻声问道。
王云桐指着身后的大殿,急声道:“她就在里面,王爷,您看,她就在……”
话声嘎然而止。
身后的大殿,哪里还有容锦的身影。
之前出现的容锦,就如同一场海市蜃楼一般,时间一过,便消失不见了!
“不可能的,我刚才明明看到她的,她就站在那里,她在得意的冲着我笑,容锦,是容锦……”王云桐跌跌倒倒的爬了起来,转身朝殿内扑了进去。“容锦,你出来,你出来,你不缩头缩脑的……”
前殿、后殿,后殿的广场,静静幽幽的,除了几个年纪尚幼的小僧尼茫然无措的朝这边张望,哪里还能再看到半个人影。
“容锦,容锦……”
王云桐失魂落魄的看着空空荡荡的大殿,汗水密密匝匝的布满了额头脸上,不多时就连后背也湿了。
“王爷,你相信我,我……”王云桐转身朝李逸辰看去,但在转身的刹那,却是身子一僵。
殿前方。
李逸辰正与一道身影僵持而立。
看清那道身影后,王云桐顿时热血沸腾,想也不想的便冲了上前,“容锦,你为何要这般害我!”
容锦却是看也不看神色激动的王云桐一眼,而是目光三分鄙夷七分讥诮的看向如同石化的李逸辰,冷笑着说道:“我原本是打算离开的,但是后来想想,说不得辰王爷有话要问我,是故,走到一半又折了回来。”
王云桐朝李逸辰看去。
李逸辰一张脸青白交替,狭长的眸子一瞬间冷寒如冰,一瞬间又炙热如火。原本儒雅英俊的脸,因着那对诡秘的眸子而显得阴晴不定,让人因为揣测不定而不敢靠近。
“王爷,”王云桐哀哀的看向李逸辰,泣声说道:“王爷,你不要中了她的奸计,她……”
“是啊,辰王可千万别中了我的奸计。”容锦笑着打断王云桐的话,“我就是要主你们夫妻不和,让你们反目成仇,你可是英明神武的辰王爷,要是连这点诡计都看不透,岂不就是天底下最傻的傻子了?”
话落,容锦哈哈大笑。
王云桐攥紧了垂在身侧的手,目光恨恨的看着好不得意的容锦,她很想冲上前撕碎那张脸,但是……王云桐心惊胆战的朝一直默然不语神然诡谲多变的李逸辰看去。
脸上的泪痕已经被风干,李逸辰抬手捂住那不断绞痛的胸口,脑子里反复回响着容锦的“要是连这点诡计都看不透,岂不就是天底下最傻的傻子了”话。
他可不就是天下最傻的傻子吗?
谁都看透的诡计,为什么他看不透?
就算是看不透,那么多人告诉他,他为什么就不肯相信?
他不敢想像,那天早上的容芳华到底是怀着怎样痛苦而又期盼的心向他求救!他更不敢想像,当他挥起手里的长剑时,芳华她……“呕”李逸辰嘴一声,一口鲜血落在脚下。
“王爷!”
王云桐大惊之下,拾脚便要上前,但就在她话落脚步才动,李逸辰却是抬起了手,坚决的挡在了冲向她和他之间。
“王爷……”王云桐脸色一白,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李逸辰看着地上的那口鲜红,眼前慢慢浮现当日容芳华离京,他策马追去送上奇藜草时的那一幕。
“李逸辰,我谁都不恨,我只恨自已有眼无珠!”
“李逸辰,今日一别,上穷碧落下黄泉,你我永无再见之期!”
“李逸辰,我只望你永远不要知悉真相,倘若有一日,知道了,也请你记住,永远不要提起我的名字,因为将终身托付给你,是我一生的耻辱!”
李逸辰闭了闭目。
不能想,不能再想了,每想一分,心就好似被一根尖尖的铁勾子钩住,上下拉扯着。那痛,痛得他的呼吸都带着血沫子的味道。
可是,不能不想!
怎能不想?!
他的芳华,他的芳华啊……
李逸辰睁开眼,目光落在容锦那张与容芳华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一般的脸上,一字一句问道:“她,她可曾有遗言?”
王云桐身子一僵,不可置信的看向李逸辰。
这个“她”指的谁,在场的人都知道。
容锦目光冷冷的落在李逸辰那青白如鬼的脸上,翘了唇角,一字一句道:“王爷你忘了?我娘是被山匪所杀,山匪会给她时间留遗言吗?”
话落,目光似笑非知的看向同样脸色好似见了鬼一样的王云桐,淡淡道:“或者,你可以问问辰王妃,为什么一定要用这样的法子,连让我娘留个遗言的时间都不给!”
王云桐顿时如同被蛇咬了一般,猛的跳了起来,指着容锦嘶声喊道:“你别血口喷人,你娘的死,跟我有什么关系?”
“有什么关系?”容锦冷笑连连,顿了顿,她停了嘴里的笑,抬头,目光幽幽的看向殿堂里的观士音像,一字一句道:“王云桐,我听说你婚后没两年原本身子尚好的李老夫人便无疾而终,我还听说李老夫人娘家官至前朝内阁首辅,书香世家。这样的人想来道德观念极强,不然,也不至于……”
王云桐身子一晃,摇摇欲坠的便要往地上倒去。
容锦垂眸,唇角翘起一抹讥诮的弧度,“王妃,午夜梦回时,可是再难成寐?这么多年,可曾想起过早早命殃的李老夫人?想起她时,心中滋味如何?”
“别再说了,你别再说了……”王云桐摇头,她努力的睁大眼,不让眼眶里的泪流出来,发红的眸子如同猛兽一般瞪着容锦,摇头道:“容锦,不是我,不是我的错,我什么都没做,我什么都……”
容锦点头,转而看向正目光痴痴朝她看来的李逸辰,淡淡道:“好了,时辰不早了,我该走了,祝王爷王妃百年好合,白头携老!”
话落,转身便往外走。
但就在她转身的刹那,一道人影却是跌跌倒倒的对着她冲了过来。
“你撒谎,我娘不是那样的人,她不是那样的人!”
站在容锦身侧的杏花想也不想,对着冲过来的人抬脚便踢了过去。
“郡主!”
雁芙眼睁睁的看着李溶月被杏花一脚踹倒在地上,惊叫着扑了上前,抱起脸如白纸,满脸是泪,犹自不觉得痛,只顾喃喃自语“不是的,不是的,娘她不是那样的人!”
“溶月!”
王云桐看清地上的人是李溶月后,三脚并作两步跑了过去,“扑通”一声跌坐在地上,伸手要去抱脸白如纸的李溶月,李溶月却在她手伸出来的刹那,尖叫着喊了起来。
“不要碰我,你不要碰我!”
“溶月!”王云桐的手僵在半空中,她目光痛苦的看向苍惶失措如同丧家犬的李溶月,泣声朝目光直直看向容锦的李逸辰喊道:“王爷,您看到了没有,我们的溶月被人欺负了啊!您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吗?”
“溶月,让母妃看看,你伤到哪了,你快跟母妃说说,你到底伤到哪里了!”王云桐一迭声的说道。
只是不任她怎么说,李溶月只是死死的摇着头,将脸埋在雁芙的怀里,重复着那句,“不是这样的,不是的,我的母妃,她不是……”
“溶月,你听母妃说,是容锦,是她设计陷害母妃的,你不要……”
“我设计陷害你?”容锦呵呵一笑,打断王云桐的话,“不错,我原本是打算把李溶月抓起来,准备个十七八个的男人好好的坐候她一番,把你加诸在我娘身上的羞辱统统还到她身上!不是有句话叫,父债子偿吗?你做下的孽,你还不了,就让你的女儿来还!”
王云桐顿时如同被人抢了食的疯狗一样,猛的抬头朝容锦看去,嘶声道:“你敢!”
“我为什么不敢?”容锦冷声喝道:“你当初那般陷害我娘的时候,你怎么不问问自已敢不敢?”
“不是……”
“够了!”容锦话声一厉,脸上骤然升起一抹寒色,指着地上瑟瑟而抖的李溶月说道:“王云桐,欠下我娘的,谁也逃不了!不然,就让她来还!不要问我敢不敢,我容锦想要做的事,天王老子也别想拦。谁挡我报仇,我见神杀神,见佛诛佛!”
容锦此刻的模样如同嗜血的恶魔,浑身张扬的戾气翻涌流动,能将人灼烧成灰烬。
王云桐张了嘴,又是怕又是恨的看着容锦,下一瞬,恍然回神,她朝李逸辰嘶声道:“王爷,千错万错,溶月没有错,难道你就要这样看着她被人欺负吗?她是您的亲骨肉啊!”
“亲骨肉?”容锦嗤笑一声,看向脸上神色难辩的李逸辰,淡淡道:“是了,辰王爷,我劝你快些跟你家王妃合计出一个法子,不然,你视若掌上明珠的宝贝女儿,可就要毁在我的手里了!”
“容锦,”李逸辰沙哑着嗓子,缓缓开口,“放过溶月,她是无辜的!”
“无辜的?”容锦点头,抬头看向李逸辰一字一句道:“李逸辰,你知道什么叫原罪吗?”
李逸辰:“……”
“所谓原罪,它是指人类生而俱来的、洗脱不掉的‘罪行’,”容锦一脸冷然的道:“李溶月从她出生的那一刻起,她便背负着原罪,而这是你和你淑慎有仪,齐庄知礼的王妃所给予她的最尊贵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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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要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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