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琏心底涌动的情绪,陆尘潇不会懂,而且,就算他明白了解了一切,也只会‘露’出嘲讽的微笑——毫无疑问,在诸恶老祖心中,万事万物都是双标的。
余琏对他的痴‘迷’会被陆尘潇视作是对心魔的软弱,而陆尘潇本人对大自在天的执着……
当然是陆尘潇忠心耿耿有恩报恩的良好品德。
所以和陆尘潇相处,凡事不能认真。当余琏刚一松开他,陆尘潇就有多远就躲多远,拉开了十几步的距离之后,他才勉强放心地送了一口气。
虽然这点距离,谁都知道,余琏若真想杀掉他只需要动动手指。这一点陆尘潇也清楚,他这么做,真心害怕的程度不高,仅仅只是作秀罢了。
陆尘潇在告诉余琏——你很强大,我很脆弱。
我怕你。
余琏又如何不懂陆尘潇的意思,原本的一些想法在脑海里被反复揣度斟酌后,化作一声浅浅的叹息。表面上,他又端起了那副略冷的得道高人的模样,对其他两人点点头:“我没事。”
他抚‘摸’了一下佛‘门’至宝菩提九‘花’枝,如果没有这件法器,他也没有底气离开别有‘洞’天。
只是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余琏对陆尘潇挥挥手,陆尘潇样子做完,见到自己目的达成,自然乖乖地走了过来,只是仍然距离余琏有半尺之远。作为一位常年作死并且经验丰富的能手诸恶老祖,他自然知道该如何拿捏程度,之前只是他误判了天魔咒法的具体效果。
毕竟,除了余琏,陆尘潇之前也没遇见过类似的情况。
果不其然,余琏见他生疏,心头像是被针戳的疼了一下,不过陆尘潇伤他早就不止这两次,之前是心境还未平复下来才导致情绪外‘露’,如今心情平复,情绪已然丝毫不外‘露’。
余琏对张涉水问道:“你追寻魔道中人多年,可是有了什么收获?”
张涉水也懂师父的心情,原本还想着给大家做一顿好吃的蛇羹,如今也老实下来,一正面孔,‘交’代道:“师父可知血魔?那种用上千活人炼制的邪魔,魔后尚非雀在西南一线炼制了数十个,之后她受了重伤,血魔反噬。然后魔主苏婴就把这几个血魔全部都‘抽’出来,打散神智重聚,又取了各种珍兽异禽的‘肉’骨,最终重塑了一个邪魔出来。”
听到这里,余琏和王雪禅都不免皱了皱眉头。
对于顶尖的修士而言,血魔算不得多强,可若无什么功法克制,那也是让人颇为头疼的东西。可到了苏婴手上又被重练了一回,谁都不知道进步到了什么地步,又多了什么神通。
张涉水又好死不死地补充了一句:“苏婴把这邪魔放了出来,因为他得到了一些消息……关于……”他顿了一下,似乎觉得怎么称呼都不大对劲,“大自在天的。”
众人皆是愣了一下。王雪禅和这件事关系最淡,因此也是反应最纯粹的一个:“你跟着血魔,血魔追踪着大自在天,难不成他在附近?”
众人表情各异。
也不知道王雪禅真是这么心宽,还是有意试探,又问道:“你家小徒弟怎么会在这儿?”
这答案王雪禅不知道,但余琏心底亮堂,肯定是因为魔道师祖的遗产也在这儿附近,只是没有人发现秘境入口而已。他想了想大自在天,心底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大自在天的老子要和他抢未婚妻,现在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心上人,结果还有个小的在等着他。可如果纯粹是情敌关系也就罢了,可偏偏这孩子还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就算是个死物,更何况余琏和大自在天的关系比起师徒更似父子。
算啦,船到桥头自然直。
撇开那些‘乱’成一团麻线的人情关系网,余琏当机立断地对目前的局势做出了判断:“把五仙‘门’试炼的地址改了……你去和掌‘门’说,我和王雪禅代替你去看看情况,至于……”
他的目光落在陆尘潇身上:“……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和太衡一群人待在一起,跟着谢庐溪,别走远,听到没有?”
余琏说着,手指却不自觉地蜷缩起来。
陆尘潇怎么可能会听余琏的话,他刚刚听到大自在天的消息,心就忍不住一‘抽’,甚至连后面他们说了什么都没有听进去,直到余琏点名道姓后,陆尘潇才如梦初醒地抬起头看他:“我要去。”
他说的很肯定,并不是商量的口气。
余琏用眼角余光睨他,却对另外两人说:“我先把他送回去。”
张涉水点点头,王雪禅倒是嘱咐道:“快去快回。”
“我要留下来!余琏你干什么!”陆尘潇倒是颇为抗议,然而他的抗议大概对余琏而言,不比制伏一只蚂蚁的挣扎难多少。他长袖一卷,一道亮光在陆尘潇身上闪现。陆尘潇身体一僵,半个字都说不出口,手脚不听大脑的调摆,自动走到了余琏身边,拉住了他的衣袖。
余琏点头示意,然后卷着陆尘潇直接化作一道遁光,消失在天际。
余琏速度极快,再加上原本也并没有离开市坊太远。几乎是眨眼之间,周边景象就变了,余琏站在云端之上,周围几卷白云被他周身的气息冲散,一轮银盘似得明月高悬天空,光华洒向万物,从陆尘潇的角度来看,余琏一头长长的白发轻轻摇曳,如同落雪满头,一时之间,竟似乎和月光相互辉映,不知是月‘色’更白,还是发梢更明。
余琏却不看他,一直低着头往下看。
从两人落脚处往下看,那琼楼‘玉’宇无数的仙坊也不过是沧海一粟,行人更是微小如砂砾。河水绕坊而行,‘波’光粼粼。
余琏也没困陆尘潇多久,一个响指就解开了他的束缚。当修为到达了他这种境地的时候,已经无需各种手势咒法,而是言出法随,心动道变。陆尘潇前世修为不弱,但若想做到半分烟火气息都不含的轻描淡写,却是办不到。
而被夜风一吹,陆尘潇也冷静了下来。对于整个修行界数个大佬之间的博弈,确实不是他这种一碰就碎的小小筑基期修士可以‘插’手的。余琏确实是为他好,但为一个人好,还要看这个人领不领情。
陆尘潇就属于不领情的行列。
但他也清楚,单纯这样无理取闹没有任何效果:“……对于魔道里面的一些内|幕,我比你们熟悉,你们确实需要一个非常了解这些东西的人。”
也许在战斗方面,正道人士对于魔道十分‘门’清。然而一些自古流传下来的隐秘传闻,无疑只有爬上高位的老祖们才清楚。但这些老妖怪们修为‘精’湛,诡计多端,很容易就掉进他们的陷阱里。
陆尘潇料想得很准确,目前来看,确实没有什么人能比他更适合这个位置了。
余琏看了他一眼,逆着光,很是昏暗,唯有白发的轮廓亮的惊人:“你的修为太低了。”他这句话也没有说错,在那个等级的斗法中,陆尘潇几乎是擦着就伤,碰着就死。这甚至不是以余琏的意志为转移的——甚至只要他战斗状态全开,他身边的陆尘潇就得玩完。
这数千年来,成仙之路已断,然而并不代表着修士们就会原地踏步。很多的攻击手段,甚至多年之前已经升仙的前辈们也望尘莫及。
余琏说的很对,陆尘潇也没法反驳他。
然而,这并不是说他就愿意这样认命了,陆尘潇咬了咬下‘唇’:“我心境已经到了元婴中期,硬生生把修为拔到这里,也不是不行——”
余琏冷冰冰地打断他:“丹‘药’虽好,然而一次太多则会丹毒沉积,你以为这样一来你又能活多久?”
“我不是说吃丹‘药’。”陆尘潇深吸一口气,心情复杂地把那句话吐出来。
“余琏,我们双修吧。”
一直刻意表现得很冷淡的余琏眉心一跳,他睁大了眼睛看着陆尘潇,似乎是希望下一秒陆尘潇就会尴尬地否认,他什么都没说,之前都是余琏的幻觉。但陆尘潇毫无惧‘色’地回视他,平静地,坚决地,不容置疑的。
诸恶老祖‘花’了那么多心思把大自在天救出来,不是为了看着他四面楚歌,被魔主和魔后计算的。
两人就这样对视着。
余琏从一开始的惊讶和疑‘惑’,慢慢地变成了刺痛和愤怒。陆尘潇知道自己是在玩火,如果是那个红余琏的话,说不定此刻他已经尸骨无存了——不是所有人都能承受这种当面的侮辱的。
但余琏只是这样木着脸地看着他,一分又一分,一秒又一秒,最终,他颓然地叹了一口气,又绝望又难过:“你必须庆幸,现在在这里的我还没入魔……不然我非杀了你和大自在天不可。”
陆尘潇的身体僵了又僵。
想来也是,能走到这一步的修士,那个不是心高气傲的天之骄子。陆尘潇把自己和余琏换个位置一想,如果有人敢对他如此无礼,他肯定也会一巴掌呼过去让对方成为地板上的一滩蚊子血。
——可到底他还是抱了希望,听到了拒绝,心中失落也是难以言喻的。
然后,陆尘潇听到余琏又顿了顿,音调虽然缺乏强弱起伏,但那种虚弱感却挥之不去:“……可若是我不答应你,你会不去找谢庐溪吗?”
陆尘潇愕然地抬头看向余琏。
但这位白发修士根本就不愿意和陆尘潇发生目光上的‘交’汇,他侧着脸,看向皎洁的月光。然而陆尘潇却像是不放过他一样,死死的盯着余琏的脸,余琏本来就五官‘精’致,被月光笼罩更是半分瑕疵也没。余琏的声音沉沉地,像是流动的暗河:“双修太慢了,还是采补吧。”
原本陆尘潇还能听得出余琏的一点情绪,而现在,陆尘潇只觉得余琏有无数话外之音,他却一句也听不出来——余琏极力地隐藏了一切情绪,像是在保卫他最后的一点场面上的尊严。
“今日太晚,也不是合适的日子,等你到达了五仙‘门’试炼地点之后,我再来找你。”余琏再一挥手,不由分说地又把陆尘潇送回了太衡剑派之中,没有惊动任何人。
他甚至还保持着那种抬头望月的姿势。
在陆尘潇离开他身边之后,余琏才低下头,表情一片淡漠,唯有一双眸子鲜红如血。他在仙坊上空站了许久,后来,又是一道遁光落在了余琏身后,却是张涉水见师父久久不归,前来寻觅。
“师父。”
“你来啦。”余琏回过头看他,未语先笑,“涉水,你总是喜欢在身边带些好吃的……可有酒否?”
“……师父。”张涉水从袖子里掏出一壶小小的酒壶,这些东西他从来是不缺的,但余琏不好口腹之‘欲’,更罕有饮酒。张涉水也没见过余琏这幅模样,哪怕是素素当日在婚礼叛变也没有——他不知道到底该不该给余琏这壶酒。
“你不用担心我。我对天魔咒法研究也很久了,更是从中悟出一套七情六‘欲’剑法,兴许那孩子再配合一段时间,我就能斩断它了。”
“你再开玩笑吗?”张涉水脸‘色’变了。
关于余琏的研究一事,早期余琏也和他讨论过,甚至七情六‘欲’剑法的成型也有张涉水的一份子。正因为如此,张涉水也比任何人都了解余琏的异想天开——他斩去的并非是那天魔咒法,而是人本身的七情六‘欲’。
人若无情,和草木顽石又有什么区别。
纵然修成真仙,又有什么意义。
“看把你吓得。”余琏笑了笑,“还离决定有很远呢。如果我真这么做了,当年在别有‘洞’天枯坐千年不就太吃亏了吗?我只是在想……在想……”也许这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是最好的结局。
可为什么还在愤怒,还在心有不甘?
最终,余琏说:“放心吧,我有分寸的。”
他说得很慢,也很迟疑,像是每一个字都在刺伤自己,却带着无可置疑的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