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一家人又热络了一会儿,就有云伴鲜从怀里掏出了几张银票,当着母亲和沈复的面,直接塞给了试图婉拒的父亲。
银票的面值不大,包括她每次带回来的这些首饰,也并非什么价值连城的极品,但这些都是她日复一日努力挣来的。她知道父母双亲不至于缺衣少食,却也清楚父亲以前为官时始终清廉,所以家底并不殷实,夫妻俩一直是能省则省,过惯了那种不宽裕的生活。然现如今,她的手艺深得皇帝的赏识,在宫里当差多年,攒下了不少俸禄和赏赐,自然是希望爹娘有生之年能过上好日子,是以,她可容不得父亲拒绝。
几次推来推去都没能成功谢绝,知晓女儿一片孝心的云以恒也只得姑且收下了。
唉,本来他还想着,把女儿这几年给他的钱财全都存好了,等女儿出嫁时好替她张罗足够多的嫁妆,现在倒好,女儿一夜之间成了亲,连拜堂他都没亲眼见着,那些银两,他该怎么还给女儿?
遇上了难题的云以恒有点儿犯愁,所幸他不是个喜欢纠结的人,还是同妻儿女婿和乐融融地用了一顿丰盛的团圆饭,思忖着回屋里再跟发妻商量。
于是,酒足饭饱后,云家夫妇回了主屋,云伴鲜和沈复小两口也去了女子嫁人前的闺房。一进屋,房间的主人就一下子收敛了身为人女的姿态,一本正经地叫男子坐到她的对面。
沈复心想,她八成是又有什么话要交代给他了。
片刻,他十分配合地与她相对而坐,见她一脸认真地开启了朱唇:“你的老家在哪儿?”
沈复稍稍一愣,随后就面不改色地答道:“黔州。”
“黔州……离这里也不算太远。”云伴鲜看着别处喃喃自语了一句,又重新注目于男子的眉眼,“那你……可还有什么家人?”
她没有直接询问他的父母,因为据她推测,不论他是出于什么原因而独自一人流落在外甚至沦为乞丐,他的父母,恐怕都已经不在人世了。
如若不然,他又怎么能够狠心抛下生他养他的父母,来到这皇城向人乞讨?
“没了。”果不其然,沈复沉默了片刻,就语气平静地给出了这样的答复。
云伴鲜一时无言,本来想好的话,却因为他出奇的平静,反倒说不出口了。
“你想见我的家人?”倒是沈复,见她倏尔无言以对,这就好心肠地主动问及。
“我猜,你的父母恐怕业已辞世,就想着,好歹我们也成了婚,你见过了我的爹娘,我总该去拜见一下你家里的其他长辈。”
她果然是这样想的——又或者说,她真的这样想了呢。
云伴鲜虽与自己相识不久,也对自己毫无男女之情,却不似平常般的女子那般,因看重夫婿的身份地位,吵着闹着要与他这个卑贱的乞丐和离——面对如此与众不同的她,沈复不禁再次感慨,自己可真是遇上了一个奇女子。
他甚至开始相信,她是真心想要好好经营这一段姻缘——至少……在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遇见真命天子之前。
“其实,我是由我义父养大的,可惜……一年前,他就染病去世了。”
突如其来的说法,让云伴鲜忽然生出两分不知所措之感,好在她很快就缓过劲儿来,轻声问道:“那……你的义父葬在哪儿了?”
“黔州。”沈复不假思索地给予回答,直叫思绪流转的女子心头一紧。
“你……”见过你的爹娘吗?
云伴鲜话到嘴边,却嗫嚅着,没能说出口。
“你若脱得开身,且不介意的话,改日便与我去义父的坟前祭拜吧。”
“好……”
相谈至此,女子原先预备好的另一些说辞突然就没法言明了。她只得安慰自己,嫁人也好,入赘也罢,她一个现代人,何必急于掰清楚这些古人的规矩?还是等过一阵子再提吧。
这么想着,她吩咐丫鬟打来了水,和沈复分别拾掇完毕,倒头便睡了。
翌日,沈复早早地醒了。他睁着眼躺了好一会儿,却见身边的女子还赖在床上不动。他轻轻地推了她一下,告诉她时辰不早了,不料她却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嘟囔了几句。沈复以为她还没睡醒,便又好脾气地推了推她的胳膊。
谁知,这一推竟惹恼了云伴鲜,只听她极不耐烦地“唔”了一声,就无意识地甩开了男子的手,顺道还皱着眉头往里拱了拱。
沈复不由得愣了神,他没有想到,清醒时雷厉风行的女子,赖床时居然是这般模样。
还真是……挺可爱的。
大约是离了那个处处都要留神的皇宫,回到了自己父母的身边,所以一下子就放松了许多吧。
思忖着女子这些时日以来确实是没睡过几个安稳觉,沈复也就无声地笑了笑,随她去了。一晃眼的工夫,他就小心翼翼地翻身下床,简单整理了衣裳,蹑手蹑脚地出屋了。行至屋外,他回身缓缓阖上房门,再转身时恰逢两个丫鬟路过。她们刚要行礼问候,就瞧见英俊潇洒的新姑爷冲她们作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丫鬟们是识时务的,见姑爷独自一人从小姐的卧房出来,又朝她们做了这样的动作,自是马上心领神会,将到了嗓子眼的话给咽了回去——但是,姑爷您能别笑得这么颠倒众生吗?奴婢们受不住啊!
登时就因男子温文尔雅的笑容而羞红了脸,两个丫鬟忙不迭冲他屈膝一福,就互相拉扯着离开了。
沈复见状也不以为意,竟然自己寻到了打水的地方,埋头开始洗漱。等到他将一切收拾妥当了,便问了路,去给岳父岳母请安了。
像往常一样早起的云家夫妇没料想,这年轻人会起得比他们还早,是以,乍闻女婿前来问安的消息,夫妻俩还情不自禁地愣了愣。最后还是当家的云以恒反应够快,心中忽生一念,他就拉着穿戴整齐的云夫人出了卧房。
“鲜儿呢?”见了面,云以恒明知故问地说了这么一句,目视温和的笑意在男子眉心徐徐绽开。
“她这几日在宫里累了,还在睡。”沈复特意提及皇宫,而非“昨夜里太累”,一方面是尊重事实,一方面也是不希望岳父、岳母想得太多。
云以恒倒也没打算想太多,确切而言,他眼下正一门心思考虑着别的事情,所以顾不上这档子事。
因此,他只冲女婿点点头,就面色自然地以想吃妻子最拿手的菜肉包为借口,把云夫人给支走了。
眼瞅着笑语盈盈的丈母娘大人要去忙活,刚为人婿的沈复却并未提出愿意帮忙打下手,因为他已然轻而易举地看出了,老丈人这是有话要私下里对他说。
果不其然,云夫人前脚刚走,云以恒后脚就招呼他坐下,开门见山地问起了这桩婚事的来龙去脉。
沈复老老实实地把他与云伴鲜共同的认知给讲了一遍,云以恒听着,最终也只能默默地叹了口气。
“沈复啊……”他忽然唤了男子的全名,而非昨日的“贤婿”。
“沈复在。”年轻的男子不慌不忙地拱了拱手,表示洗耳恭听。
“鲜儿她素来是个有主见的孩子,兴许有些时候会强势些,但是你要记得,她那颗心永远是正的,只要别人不做让她瞧不起的事儿,她就决计不会因那个人的出身而看不起他。”言说至此,云以恒不可避免地顿了顿,端量起沈复的脸色来,“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略有担心的云府当家微锁着眉,凝眸于一语不发的女婿,却没有留意到其眸中一闪而过的笑意。
有主见,他同意,至于强势……
他回忆起那一日她被太监生生擒着却仍不屈不挠,敢以芊芊女子之姿怒对皇亲贵胄,又想起她几次三番流露出想要冲他翻白眼的倾向,却在他提及伤心往事之际适时地选择了收敛,一时间,都不晓得该不该认可这一点了。
兴许诚如他这老丈人所言,这一切的一切,皆是源于她的一颗正直之心。
所以呢,他是不会让她轻视的。
思及此,本就不觉着慌张的男子这便不卑不亢地低眉拱手:“岳父大人的话,沈复铭记在心,日后定会发愤图强,不叫娘子操心。”
眼瞅着相貌堂堂的女婿如此明理谦恭,当丈人的云以恒反倒有点儿不好意思了。
说起来,这么一表人才的小伙子当了沿街乞讨的乞丐……嘶,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啊……
忽然察觉到这其中的不协调,正琢磨着能否当面询问的男子就见自家女婿微笑着站起身来,恭敬地向其请示:“岳父大人倘若没有别的吩咐,小婿就去替娘子温洗脸水了。”
不期而至的一句话,令云以恒当场一愣。
“温洗脸水?”下一刻,他的不解和好奇就促使他忍不住脱口而出。
“哦,娘子不喜欢用冷水洗脸,小婿觉着,眼下虽然已是初夏时节,可咱们家水缸里的水,对娘子来说还是凉了些。”
这么一解释,云以恒算是明白了。
他盯着沈复的眸子瞧了好一会儿,未能从中看出分毫的虚伪讨好之意,面上禁不住露出了几分宽慰的笑意。
“好,好。你有这份心,我想鲜儿也就知足了,你啊,也不必太惯着她。”
沈复笑着,低眉抿唇。
“岳父说笑了,娘子平日里辛苦,小婿这不过是举手之劳,何足挂齿。那么,小婿过会儿再来陪您叙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