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榛连饮三杯,赔礼道歉过后,谢青芙也举起酒杯,向那周家二公子略一低头。
周家二公子名唤周巽,人如其名,谦让恭顺。虽已年方二十,却一直未有婚配。他像是完全未将谢青芙曾经的无礼放在心上,微微勾了唇角,对她摇头,表示并不怪罪。
溶溶月色之下,谢青芙只觉得自己已经变作了另一个人,虽然并不想笑,竟也对着周巽笑了一笑。
然而即使周巽并不怪罪,周家二老也受了谢榛三杯酒,但心中到底有所芥蒂。酒过三巡,周老爷喝得有些多了,终于忍不住低哼一声对谢榛道:“倒也不是我周某人小气,只是你这女儿也太不懂事了些。我周家虽比不上你谢家家大业大,但也算得上是富甲一方了。她放着我的儿子不愿嫁,到底是有多大的心,想嫁多富庶的人家?又或是,看不起我周家?”
谢榛不语,只是看向谢青芙。谢青芙受他一眼,抬手拿起了桌上的酒杯,双手微举着酒杯道:“周老爷,周夫人。谢青芙今年一十八岁,至今尚无人说媒。其中原因,二老定不知晓。”
这番话,她与谢榛此前并无商量。谢榛的意思是让她同周家二老赔礼道歉,并未预计到周家二老会仍旧心怀愤懑。此刻他看向她的意思,是要她自己看着办。
她懂得看他的眼色,这是长到这么大已深刻进骨子里的本能。
周夫人并未像周老爷那样喜形于色,而是对她温和一笑,眉眼弯弯:“若有苦衷,但说无妨。”
谢青芙故意颤动了一下手指,刻意为自己斟得满满的杯中美酒立刻落了几滴下来。她像是受到了惊吓一样的慢慢收回手,将酒杯放回了桌上。
此刻周夫人脸上的笑容已经淡了几分,换做微微疑虑。周老爷与周巽也沉默着,一言不发望着她,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谢青芙轻吸口气:“青芙出生之后体弱多病,娘亲寻一道人替我算过命,那道人说我……命中带煞。”
话音刚落,谢榛眉头略微一皱。周家二老与周夫人也是一下子僵住了。
但谢青芙却不管不顾接着说道:“青芙身为女子,自然也想觅得如意郎君,执他之手,与他偕老。十五岁那年,青芙与城郊外苏家的公子订了亲,那时候,也以为自己后半生有了依靠,岂料定亲不过十日,青芙便被贼人掳走,整整三个月后才被人救回来。那三个月里,苏家公子染了怪病,无法医治,竟是就那样死掉了。”
她语调悲凉,方才唇边还挂着的笑已经淡得看不见踪迹。
谢青芙知道,三年前,她伤痕累累的回到谢家之时,谢榛便是这样对外宣称的。这算是谎言,却并不是她撒下的谎言。她只是将谢榛的谎言重复了一遍罢了。
周夫人与周老爷对视一眼后,轻道:“你曾被掳走,这件事我们也有耳闻。所以那日你拒绝嫁与巽儿,是因为……”
“是。”谢青芙再次举起酒杯道,“谢青芙承蒙周老爷与周夫人看得起,承蒙周少爷不嫌弃,知道自己是带煞之身,心中羞愧,所以不愿意连累于周家。”仰起头将美酒一饮而尽,将酒杯倒过来给周巽看,“周少爷,多谢你不怪罪我。但你我二人,实非良配,宁为友,不为妻。”
谢榛冷着一张脸看着谢青芙,也不说话。直到周家二老看向他,他才颔首道:“我一直认为,江湖术士的话并不可信。但未曾想到,青芙心中竟是颇为介意,料想周老爷周夫人并不介意此事,只是青芙自己多想罢了。”
谢青芙并没有反驳,因为她放下酒杯后便低下了头。
她并不擅长说谎,说谎后,尤其不敢再去看别人的眼睛。
周家二老还未表态,一直沉默微笑的周巽忽而开口:“我的确没有看错,谢小姐温文典雅,知书达理,且有着一颗能顾及他人的善心。且不说江湖术士的话我不相信,即便是真如那道士所说,谢小姐是带煞之身,我也认了。”
听到他竟是这样回答,谢青芙捏住了自己的裙角。
她本意是想让周巽害怕而退,顺带着将席间这番话散播出去,以后她也不用再为嫁人的事情烦恼。岂料这人竟是表现得一丝一毫也不介意,不由得让她觉得十分棘手,也忍不住抬起了头来皱眉看他。
“巽儿!”
周老爷低斥一声,周巽依旧温文笑着,对抬起头来的谢青芙略一挑眉,低头去夹了一筷子菜,放进自己碗中。
听罢谢青芙说完的话,周老爷浑身酒意都像是散去了大半一般,他踌躇着夹了一筷子的菜,却并不吃。周夫人在桌下拽了拽他的袖子,他才反应过来一般,尴尬的咳了两声,另起了个话头将这个话题敷衍了过去。
谢榛也是在生意场上打过滚的人,见他介意这个,便顺了他的话说下去。谢青芙避开周巽的目光再次将头低了下去,只自顾自的吃菜。她不擅饮酒,几杯黄汤下肚整个人都变得晕晕乎乎,偏偏周家二老与谢榛竟是越来越投缘般,从相识一直聊到生意场,她又熬了许久,终于放下筷子,扶着额赔了个礼从席间离开。
站起身后走了几十步,冷风吹得谢青芙脑子清醒了几分,虽然脸上还带着几分醉意,但步子却已经稳当了许多。她向四周望了一眼,却并未找到半绿,只得自己回去。
晚上的花园中比起白天像是变了一个地方,曲折且昏暗,显得像是从未有人走过一般。谢青芙本想直接回枕眠居的脚步一停,不由得便一路逛了过去。
深秋的花园不如春天繁茂而多彩,只有微冷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桂花香气。但谢青芙绕着花园走了好几个来回,也没有发现花园中种植的桂花。好胜心强的她将眼睛一闭,用力吸了口气,随后张开眼顺着那香味便追了过去。
出了后花园,再绕过枝头低垂下来的几排树,谢青芙的脚步忽然缓了下来,心头也是猛地一跳。等到那棵开满了米黄色花朵的桂花树出现在眼前时,她便真的停下了脚步。
出现在她面前的除了桂花树,还有因为谢榛不允许而多年未踏进过的渡水院。
从有记忆起就破败的渡水院此刻已经更破败了。本来高高挂起的匾额歪向了一边,结了许多白色的蜘蛛网,蜘蛛网边挂着两个光芒黯淡的灯笼,两格的低矮台阶上长着纤弱的枯草,地面虽然干净,但痕迹斑斑的木门上掉了漆,看起来有种颓败的意味。
门前长着一棵很大的桂花树,树上开满了一小朵一小朵的桂花,一簇簇挤在一起,散发出谢青芙所嗅到的略带些冷意的香气。那是她记忆中最喜欢的香气。
谢青芙本来不是个能喝酒的人,今日喝了酒后虽已被冷风吹走了三分醉意,但却仍旧醉醺醺的晕得厉害,脑子里都是糊涂的。她望着微弱光芒中掩得紧紧的木门,不知怎么的就红了眼圈,伸手揉了揉眼睛,硬生生将眼泪逼了回去。
绣花鞋踏上干净的台阶,略一犹豫,忽的快走几步,轻轻的将手放上了渡水阁的木门。老旧的木门发出“吱呀”一声悠长的呻.吟,轻松的被推开了。
谢青芙踏进渡水院,本以为会看到一片狼藉,抑或是草木深深,岂料映入眼帘的是干净的院子,几排晾好的衣服……
还有……坐在独凳上低头洗衣的那人。
谢青芙这才想起,沈寂已经回来了。而且,他就住在这渡水院中。
他回来了,可是他不记得她了。他对她说话的态度就像是很小的时候,第一次见到她那时一样的冷淡和高傲。
灯笼黯淡的光芒下,谢青芙看清沈寂面前放着一个木盆,盆中泡着两件衣裳。他坐在独凳上,光着的双脚泡在深秋冰冷的水中,踩着一件衣裳。他吸一口气,然后低低的弯下腰去,用独臂抓住衣裳的袖子,借着脚上用的力,细细搓洗起来。
谢青芙从来不知道,洗衣裳原来能变成一件这样费力的事情。
即使是独自一人做着这样的事情,并未有其他人在场,他的神色还是高傲和冷淡的,深青色布条束好的鸦发搭在肩头,随着动作微微拂动,越发衬得他脸色苍白。
谢青芙知道,沈寂并没有发现她,她现在只要不出声偷偷的离开,就不会被他发现,可是眼眶周围酸楚得厉害,先是一滴眼泪偷偷的滑过脸颊顺着下巴滑落在地上,接着又是第二滴,第三滴,直到最后,她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
她低着头用手捂住嘴巴,说不出自己到底为什么哭,只是没办法控制自己的眼泪。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忽的听到一声水的响声,接着眼前的光被一片阴影挡住了。
视线里出现的是他冻得通红的手,耳边传来的是他冷漠得让她觉得陌生的声音。
“为什么哭?”
谢青芙用力摇摇头,抬起头来,湿漉漉的眼睫微微颤动,双眼正对上他平静,却又暗藏波澜的冷眼。
他在她的眼前举起唯一的那只手,十指修长,指节分明。但就是这样漂亮的一只手,却在冷水中冻得通红,甚至破开了一道口子。
“因为我只有一只手,所以你在可怜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