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是已经入秋了,夜色也降临得要早些。天地之间笼上沉沉暮色时,寒意也渐渐升起来。白颜从箱子里拣了一件银线绣蝶披风为卿子菀系好,又理了理端庄的飞天鬓,看着镜子里花容月貌,露出一个满意的笑。
绿萍早已从内务府取了金芙兰回来,只是因要排去沉香的味道迟迟还没有点上,此时立在一旁看白颜得心应手地为卿子菀挑选衣物和首饰,眼里带了点艳羡。
羡白颜命好,自小跟在卿子菀身边,不曾被亏待过;也羡白颜心灵手巧,这许多搭配,既不失了美貌,又不显得过于轻俏。
卿子菀状似漫不经心看了绿萍一眼,抬手取了一对耳饰,“绿萍,为本宫戴上。”
绿萍有些受宠若惊,恭恭敬敬地取过那对耳饰弯下身子为卿子菀佩戴。卿子菀目不转睛地看着镜子里躬身的宫女,唇边弧度若有若无,叫人看不真切。
御花园景致秀丽,许多宫宴都设在这里。正值初秋,风吹过,对于举杯换盏的男子来说是助兴,对于已经上了年纪的刘太后和太妃们来说却有些折磨。
“太后,这卿子菀怎么还不来啊?”王太妃是直接从祥庆宫跟过来的,刚刚才遣了自家侍女回去拿个披肩暖暖身子御御寒,眼见卿子菀还没来,不由得凑过去问。
刘太后咬咬牙,狠狠地拉了拉肩上的披风:“卿家的人都狡猾得很,这死丫头估计又是在玩什么!”
王太妃“哦”了声,不再说话。她本和卿子菀无冤无仇,不过是因为刘太后才有点挤兑的想法。结果,现在全部人都到场了,男人们谈天说地,她们这些准备好攻击卿子菀的女人却没有用武之地——
好你个卿子菀,敢让我们等?
不动声色地伸手捂住面前桌案上刚盛出来的热汤,王太妃在心里恶狠狠地问候了一下卿子菀以及卿子菀的家人。
心情不大好的除了刘太后和王太妃以外,还有皇帝。
眼见着酒过三巡了,幼时一起度过的那些时光都回忆过一遍了,卿子菀还没来,华桢良只觉心中有点难言的情绪。
有王爷打趣说:“皇兄,我看你总是神色郁闷,莫不是被皇嫂管得太严,没有红颜知己给你解乏?”
华桢良淡淡一笑:“偌大华国,你从哪里再找一个比朕的皇后还要适合做红颜知己的女子来?”
卿子菀坐着步辇来,刚扶着白颜的手走进这一片觥筹交错之地,便听到华桢良这句话。
四周丝竹声也不算小,有个琴姬拨琴的幅度也不算小。卿子菀很奇怪,刘太后和太妃们说话,几个王爷还调笑了几句,自己怎么就听清了这一句话。
她抬起眼去看华桢良,不知为何他也正好看过来。彼此都是乌黑的眼眸,一个温润如玉,一个透出点迷离星光,那一瞬华桢良只觉卿子菀一双眼睛亮得煞人,像是揉碎了一夜星空扔进她眼中,生生点亮一个世界。
依稀似乎有太监唱“皇后娘娘驾到”。而后,卿子菀缓缓勾起唇,行至皇帝身边。正要跪下行礼,华桢良抬手扶住她,附在她耳边道:“三娘,免礼。”
卿子菀抬起脸笑了笑,对着刘太后的方向拜了拜,得了她一个白眼,也不计较,施施然坐在华桢良身边,看向四位王爷。四位王爷纷纷起身道“臣等拜见皇后娘娘”,她正襟危坐,神色看似严肃,眼中却覆了一层淡淡的笑,道:“免礼。”
卿子菀的到来,算是这家宴的圆满,却也算是冷场。多了个女人,男子之间的打趣自然不能再那么随意。卿子菀知道自己的存在有些多余,但太后和太妃那边显然也是不待见她的;而自己的位置也是被安排在华桢良身边,走开,于情于理都不合适。
但前生这场家宴是被太后给从头到尾挤兑过一次的,这次太后没说话,卿子菀觉得自己若是太过主动也不太好。
毕竟,这里还有这么多王爷、公主和太妃。她势单力薄,身边虽有个皇帝,但人家毕竟是他十月怀胎的生身母亲。
太后那边自然是很不满的。公主们起不了什么风浪,还有点能耐的王太妃已经主动抱怨道:“这卿子菀一点都没皇后的端庄,竟然还敢迟到!”刘太后扫她一眼,冷哼一声:“人家有皇上准许,迟些来也没关系。你倒是看她好打算,披风裹得紧紧的,倒不至于冷。”
王太妃心下更是愤懑,想到自己的侍女回去拿披肩到现在都没回来,便觉得一肚子火撒不出来。干脆便凑近刘太后的耳边继续嘀咕。
“等会儿我们……她定然想不出对策,我们只要看她出丑便好!”
这边,华桢良兴许也是看出了卿子菀的“窘迫”,便抬手倒了一杯清茶与她:“前阵日子皇后整顿后宫,颇为辛苦,这一杯茶,聊表谢意。”
卿子菀方才正用灵识在听刘太后和王太妃的商议,声音并不大清楚,但依稀听到些只言片语。尽管如此,她脸上仍挂着得体的笑,华桢良一唤他便伸手扶住那只小小的瓷杯,灵识又扫过四位王爷,便看向华桢良,并不喝茶:“皇上言重,这些都是臣妾该做的。”
华桢良并不恼,抬手紧了紧卿子菀的衣领,食指扫过她的下巴线条:“时已入秋,茶热,皇后便不要推辞了。”
卿子菀微愕,没想到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会做出如此动作。好在多年来已养成风轻云淡的本事,面上仍旧是不动声色,只是勾唇笑笑,端起那茶杯用衣袖遮住喝下茶水。
四位王爷在一旁看卿子菀喝完了,华桢顾便主动开口:“方才我们还在说若皇嫂来了一定要罚个几杯,结果皇嫂一来皇兄就用茶水顶替酒水,皇兄果然爱护皇嫂。”
卿子菀挑挑眉,斜斜看华桢良一眼,转过脸来笑而不语。
前生华桢良亦是让她以茶代酒,可最后她还是被要求喝酒。她勉强喝了那所谓的几杯,而后却被太后斥责身为皇后饮酒不雅。华桢良事后来安慰过她,却也被她当做永远的教训,万万不可再犯。
这一次,她已经准备好了不喝酒的理由,便安然等着他们来劝。
“臣弟这一去呢,就很难再回来了。”五王爷华桢袂果然还是最先用苦肉计的那位。只是拿起一个杯子,又拿起一壶酒,动作便是行云流水,倒满一杯,“皇嫂若不喝,那便真是令人伤心了。”
卿子菀似笑非笑地看看他,又看看那酒杯。宫里宴席上喝的酒素来是薄酒,入喉了也不会过于辛辣。她倒不是滴酒不沾,只是喝多了难免会有些反应。只是她与这几个王爷素来没什么交际,或许他们听说过她的名号,讨论过她的文章,收藏过她的字画,研习过她的棋谱,但终究于她也不过是陌生人。再者,华桢袂这苦肉计,用得挺糟。
心里腹诽,面上自然还是要笑的。因是家宴,座位也排的近,皇帝与王爷这边是一张宽而长的桌案,华桢良与她一边,四位王爷一边。卿子菀伸手,便握住那小小的酒杯,烛光通明,一只雪白的手与白瓷的酒杯在火光照耀下显出几分剔透的美来。华桢良不动声色地抬手覆上,对上有些怔忡的华桢袂:“朕为皇后喝了吧。”
四位王爷齐齐抬头去看华桢良,卿子菀也转过脸看他。拒绝华桢袂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华桢良这一下却打乱了她的安排。
侧眼看去,华桢良神色是平静的,一双乌黑的眸子里映出烛火的光,倒显出些少年郎的活动。卿子菀默默收回手,本打算就此罢了,却有人却不放过。
“皇兄这也太偏袒了,”一个脆生生的声音□□来,娇俏得紧,连其中的不满都成了情有可原,“莎莎不依!”
卿子菀转眼去看,是八公主华桢莎,没记错的话,母妃并非华国人。
华桢莎尚自年幼,却也长出了几分少女的风韵。她的鼻梁较之普通华国人要高得多,皮肤也格外白一些,一双大眼睛是森森的绿色,却又很剔透。她性子娇蛮,平时在宫里便有“小魔女”的称号。
卿子菀灵识一探,那边刘太后眼底带着明显笑意,王太妃也有些出了口恶气的样子,这华桢莎来者不善。
华桢良平日里都是温和的,对上华桢莎,只是轻笑,大手一动却再次覆上卿子菀的小手,“八妹有何不依?”
华桢莎只是公主,日后免不了是嫁出去和亲的命运,现在敢在这里做这种事,一是刘太后指示,二是仗着自己年幼可以打个幌子,三便是不喜欢她。前生并未出这岔子,但刘太后挤兑她时这位公主也没少出力。卿子菀自认并非良善之人,重生这一遭更不打算宽厚,当即便只是静静地转过脸看着华桢莎。
华桢莎嘟嘟嘴,烛光照耀下更显出小女孩的娇俏动人:“皇兄们都要走了,皇后娘娘为什么不愿意为他们饯行呢?明明只是一点小酒罢了。”说着,她抢过方才华桢袂倒给卿子菀的那杯酒,仰起头便一饮而尽。
她因为血统的缘故本便比较能喝,又因为从小便经常陪着自己母妃喝,直到她母妃逝世被寄养在某位妃子名下,喝酒倒是得心应手。
只是,因为动作过于急了,一滴酒液顺着她的下巴滑下来。
“你也可以喝酒的。”
一个声音在卿子菀心底响起,带着浓浓的笑意。
“随便喝,我给你扛着。”
电光火石之间,卿子菀便有了主意。眼看那滴酒要从华桢莎下巴上落在衣襟上,卿子菀一只手被华桢良握住,另一只手也来不及去拿手帕,便直接抬起,食指轻轻一勾,划去那滴酒液。
华桢莎微愣,四位王爷也一齐愣住。
卿子菀灵识探向刘太后那边,果然是一片沉静,都在等着她下一步动作。
转眼看看皇帝,他也正看着自己,眸子里带着些许浅浅的笑,更多的是卿子菀看不懂的黑。堪堪回了个浅笑,卿子菀再转过脸时,面上又是完美的、得体的、端庄的、典雅的,属于皇后娘娘的笑。
“公主尚自年幼,不知道在华国女子是要遵从夫训的,皇嫂表示理解。”不动声色地抽出被华桢良握住的手,卿子菀笑着拿起一块湿巾擦拭方才那只抹去华桢莎下巴上酒液的手指,“只是呢,在华国,女子便应当温良贤淑,饮酒是男子的事,合乎礼法的女子,未得夫父兄的允许,是不能饮酒的。”
“本宫听说公主母妃去得早,也不知道是哪位嬷嬷带着公主,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曾教过,倒也有些失职了。”看着华桢莎微变的神色,灵识里感受到刘太后冷下来的神色,卿子菀唇边的笑愈发加深,继续补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