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们陆陆续续地离了都城,平日里和刘太后还有些走动的太妃也跟着自己儿子出了宫,公主们被锁在宫里等着出嫁或是找驸马,也起不了什么风云。再加上日渐冷起来的天气,偌大的后宫便真正有些安静下来了。不经意间路过某个空空如也的宫殿,乍一下竟还会有些凄清的感觉。
好在还有些宫人,一日日也显得有些活气。和着各种流言蜚语窜起来,宫里倒还有些热闹。
至于那些闲言碎语间谈论的,大抵便是说皇后娘娘圣宠不衰,深得皇上喜爱。皇上若不是歇在凤宸宫,便是让皇后到乾晋宫去。来来往往,竟是一天都不曾落下过。
或许皇上是真的很喜欢皇后娘娘。宫人们聊天时,彼此看一眼,大多便是笑笑。卿家或许会因为皇后而得以延续辉煌,又或许也不会怎么样。但这些事情,毕竟已经和他们这些小小的宫人无关了。
这日下了罕见的毛毛雨,虽是势小,却也透出点森冷无情的寒意。绿萍从内务府领了金芙兰进殿里的时候卿子菀正撑着下巴笑盈盈地看着白颜绣花,纤长的手指轻轻叩着圆桌,一身湖蓝色宫装,罩了件薄薄的袄子,愈发衬得唇红齿白,看着便是诱人风景。
“娘娘,奴婢回来了。”绿萍走上前行了个礼,搓搓手,将金芙兰放在一边,默默看着白颜穿针引线,动作有些生疏,“白颜姑姑绣的这是什么?”
卿子菀转过脸来看向绿萍:“还有个把月便要过年了,虽说还早了些日子,但白颜打算给本宫绣个香囊。绿萍要不要也来试试?”
绿萍好奇地看了看白颜手中那块还没绣出形的布袋,复又转响卿子菀,却是有些羞赧地垂下眼,道:“绿萍不会做女红。”
卿子菀点点头不再多说什么,绿萍便拿着金芙兰去添香。白颜停下手中的动作,看看绿萍的背影,又看看卿子菀,见她仍旧是淡然的神色,虽是笑着的,却也没什么喜悦的感觉,便涩涩地又拿起针线。
她这般反复几下,饶是不想说话也有些笑恼了。卿子菀抬手按住白颜正要下针的地方,问:“白颜,你最近这是怎么,看起来不大高兴?”
此时绿萍已经添了殿内的香,出了主殿去隔壁偏殿。白颜默默地收了针线,对上卿子菀仿若了然的眸子,又觉得有些难以启齿,摇摇头。
卿子菀不说话了。白颜侧过脸向窗外望去,雨已经停了,天空泛起了青灰色。大抵是要入冬了,应该给小姐,哦不,皇后娘娘,添些新衣服。大紫色的娘娘已经有两套了,嫩绿虽然也很配娘娘但毕竟不大端庄,大红自然是惯例……正想着要去内务府要些什么布料,一双手却被一只柔软的手给按住。
“白颜,你若有心事,便要告诉我。”卿子菀收了近来常带着的那漫不经心带着点嘲弄意味的笑,换上认真的表情看着白颜。
白颜大概是什么心思,她也不是不清楚。只是这后宫可怖,尊贵如皇后也并非永远的头衔,她无力阻止必将发生的事情,只能去改变一些小小的细节,从而去影响整个大局。
“白颜没什么心事,娘娘……多心了。”白颜微微垂下眼,被卿子菀按着的那只手却轻轻动了动,想要往外抽。
卿子菀在心底叹一口气。有些事情终归是没办法明说的,便轻轻拍了拍白颜的手,道,“绿萍是绿萍,白颜是白颜。”
“白颜明白。”白颜苦笑着点点头,看向卿子菀,见她面色有些疲惫,一下子有些慌张,反手抓住卿子菀的手,“小姐不要担心白颜,白颜只是担心……”
“……不必担心。”卿子菀微垂着脸,下意识想问白颜担心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咽回去,换成一句安抚。
现在也只能是安抚了。
宫里的风愈发寒凉起来,皇帝仍旧日日宠幸卿子菀。卿子菀不见得多欢喜,帝王心难测,帝王心难得,她猜不透华桢良的心,更无力去猜,那便专心从狐妖那边学些乱七八糟的小法术。
狐妖说,媚术是最基本的狐族法术,只是卿子菀一颗心还犹豫不决,还是不要学得好。话虽如此,却也将那点简单的要领教给了卿子菀,只劝说最好先别用。
毕竟也没有到用媚术去诱惑谁的地步。自那日家宴后皇帝对卿子菀一直很特殊。卿子菀说不上那种感觉,太陌生,太难以想象。甚至是她,都会觉得难以自持。
好在识海的范围越扩越大,看事情也愈发清晰。狐妖教的读心术她不大熟练,但也找不到时间练。
更多的其实是不愿。既是知道某天自己会变成狐妖口中那所谓的“狐狸精”,卿子菀仍旧觉得下不去手。
前生,确实是死得冤枉。可她还不知道是谁下的手。
想要报仇,现在还只能忍耐。
卿子菀的生活渐渐变得枯燥起来。华桢良御书房里那些藏书,确实有独本,但数目不多,内容精贵但也没什么新意。华桢良知道卿子菀无聊,便在民间收过各种读本,最后倒是卿家送来最多。卿子菀本打算拿回凤宸宫慢慢看,不想做皇帝的一个“皇后贤良淑德,才思敏捷,朕甚喜,传与御书房陪阅”的旨意下来,便被唤到御书房里了。
进了御书房,仍旧是淡淡的龙涎香。因近日的恩宠,皇帝也免去了卿子菀与他之间许多冗杂的礼节;故卿子菀进去后,便只是俯了俯身,对着坐在一边批阅奏折的华桢良道:“皇上。”
奏折不多,其时已经批得七七八八。华桢良应了一声,对身边侍候着的太监吩咐了几句,小太监便将那些折子全部抱出去。卿子菀站在原地等着华桢良吩咐,华桢良站起身朝着她走去,停在她面前,离得很近,呼吸都能够感受到。
“近日天冷,皇后要记得添衣。”华桢良声音平静,面上也是平稳的神色。卿子菀灵识扫过去,看不出任何波动。
“皇上亦要注意身体。”卿子菀微微笑起来,轻轻转过脸不看华桢良。
华桢良已经习惯了卿子菀时而有些羞赧,时而又很主动的模样,便抬手拉住卿子菀的右手,道:“近日忙了许久,今儿好不容易把奏折都处理完了,皇后便陪朕去花园里走走吧。”
卿子菀轻轻“嗯”了声,动了动手指。华桢良的手有些凉,让人不由自主便想到册封典礼上她带着轻俏意味的、状似漫不经心的一拂。“三娘的手真暖。”华桢良轻声说了句。卿子菀急忙敛了心神,低低地又“嗯”了声。
一路上无话,卿子菀看似漫不经心,其实内心是风起云涌。
她在心底唤了狐妖无数次,狐妖却始终没有回应。虽然天是越来越冷了,且狐狸不冬眠,但近日狐妖出现的频率也确实越来越少。
华桢良牵着卿子菀的手走了一路,就连小卓子和白颜都只准跟在远远的地方。穿着常服的帝后走在一起,看起来倒真是伉俪情深。
御花园里景色秀丽,虽天气不怎么好,但工匠毕竟很用心,就连挑剔的牡丹也都伺候得极好。一朵又一朵,重重叠叠地开着,一眼望过去是一片绚烂的色彩,恍若流光溢彩,叫人眼花缭乱。
卿子菀没有什么特别喜爱的花,但看到这般景色,也是忍不住喜欢。前生,她极少到御花园来,一是因许多妃嫔闲着没事都会到这里来聊天散心,而她不想参与;二是因看着那些个娇美的花最终不过是零落成泥碾作尘的结果,难免也会有些惋惜。
轻轻扶住一朵角落里已经有些残败迹象的花,眼前又仿佛浮现出桃木架上漫天的大火——
“零落成泥碾作尘,唯有香如故。”忆起曾经读过的一首小词,突然也觉得和眼前的情境有些相像,卿子菀轻叹一声,指尖一动便折下那支牡丹,别在鬓边,转过身看向华桢良。“阿良,我美吗?”
她曾说过这样的话,一次在年幼的时候,一次在床笫间极动情时。
华桢良仔细地看了看。那朵牡丹已经有些残损了,却不损卿子菀的美貌。远黛青山眉,丹凤眼,鼻梁,嘴唇,下巴,没有一处不是美的。
他确实很喜欢她,不仅因为她是他的发妻,不仅因为她的外貌,也不仅因为她的才情。
“美。”这问题很好答,只要说实话便好。但华桢良也有些说不出他这般喜爱卿子菀是什么原因。卿家势力庞大,按说他该打压。可卿子菀在这里,他不想让她难过。
卿子菀笑笑,勾唇,弧度恰到好处,带了点讽意,但其实也挑不出什么刺,道:“若有一日阿良变了心,还会觉得我美吗?”
华桢良蹙眉。卿子菀飞快地转过身,扔了那花,再转回来的时候脸上已经是盈盈的笑意,看不出任何讽意:“皇上莫在意臣妾方才那些玩笑话,不过是闹着玩玩罢了。”
华桢良目光沉沉,却是略过了卿子菀,望向不远处的天空。
青灰色的天空中,远远地便看到一些黑,灰黑、铁黑、炭黑,一点一点,朝着这边蔓延过来。
按说还没到天黑的时辰,却已有了黑夜的征兆。
良久,华桢良轻轻拉过卿子菀的手,轻声道:
“子菀,要入冬了。”
我多希望,即便到天荒地老,我也不必放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