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月圆之夜,天上无星。
卫王府一向是卫地最安全,防范最严密的所在,而如今,却有一辆外形朴素的马车正隐在卫王府后门,被阴影遮蔽的角落里。
不多时候,便有一个粗布麻衣的妇人,提着一个小篮子出来了,她站在后门处左右张望了几眼,便有一只手将她捂了嘴拉入了黑暗中。那妇人原有些慌,却很快放松下来,看向来人,低声道,“咱们走吧。”
那人点点头,从阴影里显出一半脸来,却正是浅川。
今日浅川穿了一身寻常人家丫鬟穿的灰色布裙,头发用两根同色的布条绑成了双丫髻,面上涂了花汁调的脂膏,却让整张脸看起来灰扑扑的,十分不起眼,更不用说,她往眼下点了许多雀斑,还在脸上画了许多处麻子,背也不曾伸直,整个人就好似活在阴影里头一样,稍微有个大点儿的声音就会叫她吓得魂不附体。
浅川就着这模样,怯生生的掀了掀那妇人手里篮子上盖着的蓝花布单,见了里头熟睡的婴儿,才满意的点了点头,又把布单盖上,边角都掖好了,才对那妇人道,“跟我来。”
浅川把那妇人领到马车边儿上,先把篮子送了上去,又把那妇人扶了上去,待见到那妇人放下了车帘,才向某处做了个手势,等见着从暗处转出来两个面貌普通,打扮粗鄙的男人,这才上了马车。
那妇人先上了马车,便看见一个穿着蓝色襦裙,梳着平常的双平髻,只用了两朵布攒成的绒花做装饰的‘少女’,她肤色不算白~皙,却也算是中上,身材窈窕,玲珑有致,一双眼睛更是灵动,给她增色不少,原也算是个美人,只那左脸上呈三星排着的三~点小黑痣,硬生生将她的容貌减去了几分,等这‘少女’把眼里的光彩收了,便只成了一个再平庸不过的死气沉沉的女子了,这女子怀里头正抱着刚才送上马车的婴孩,那小篮子被放在边上,由另一个穿着和浅川一般衣裳的更小的丫鬟整理着。
那已毫无特色的‘少女’看了那妇人一眼,压低了声音,却仍如夜莺初啼般悦耳,“刘妈妈来了,这一路上,就要劳妈妈多照顾着了。”
那刘妈妈忙摆了摆手,“不敢,不敢,”
“呵,”一声轻笑响起,正是才上车的浅川,浅川也只笑了这一声,就又恢复了先前的样子,瓮声道,“刘妈妈不必和侧妃客气,只要这一遭好好过了,等回来,必少不得还要谢你的,你如今就这样不习惯,等回来,岂不是要惶恐得不得了了。”原来那‘少女’正是楚窈。
“浅川姐姐,”浅川才说完,就听见方才整理篮子的小丫鬟出了声,“快别这么说话了,也忒难听了些,这会儿原没得什么事故,偏你与姐儿要妆扮成这模样,合着是自己看不见,就尽管叫别人不舒坦。”
听了这话,浅川一愣,突然捂着脸笑了,一边笑,还一边道,“侧妃你快看看她,原还以为是个沉稳的,想不到也只是面子上的功夫,这还没离了王府的地界儿呢,就活泼起来了。”
楚窈听罢看了一眼羞红了脸的花影,便也笑了,待见得花影颇有些幽怨的看过来,才正了正脸色,“你还说花影呢,往日曲水可没少说她家浅川姐姐温柔婉约,如今一离了王府,不也活泼起来了,”说着又看了看笑起来的花影,“你俩啊,凑成一双也就是了。”
听了这话,浅川花影两个作势要打,被楚窈抱着夏文渊躲开了,楚窈拍了拍怀里的夏文渊,“文渊还睡着呢,快别闹了。”
这话才说完,就听见外头有个熟悉的男声道,“姐儿,快到城门了。”
楚窈听了这话,便往边上挪了挪,看向刘妈妈,“妈妈快请上座。”
刘妈妈有些犹豫的起来,被花影浅川两个合力拉着,半推半就的坐到了楚窈身边,浅川花影两个也各自坐好。
楚窈想了想,还是不放心的嘱咐道,“咱们是南地行商的家眷,因家主在黎国做生意,方想着去团聚,原想着在卫地休息一夜,不想得了来寻的家人的消息,说是那行商病危,因此连夜赶路,”楚窈顿了顿,“刘妈妈是主母,我是姐儿,唤作文娘,文渊是哥儿,浅川、花影分改做腊梅、茉莉,可记清了?”
“姐儿且放心吧,不会错的,”这回却是刘妈妈说的。
“姐儿,既是行商家的,你便不该如此朴素,且与浅川姐姐在这脸上弄得东西,也该……”被暂时唤作茉莉的花影说道最后,便不再说了,只眼巴巴的看着楚窈。
最后还是浅川先看不下去了,便伸手把楚窈脸上的小黑痣给揭下来,放到花影手里,“既然茉莉如此欢喜姐儿脸上的痣,这就送给你好了。”
说着,浅川就扭头去看夏文渊去了,才出生几个时辰的娃娃,浑身通红,皮肤也满是褶皱,跟个小老头也差不离了。此时文渊还睁不开眼,要等文渊能认人,只怕还要再等上许多时日。
花影手里拿着那三颗‘痣’是要也不是,丢也不是,偏偏罪魁祸首浅川还跑到其他地方去了,叫人心里气恼却又没处发,至少花影是不敢迁怒楚窈的。
“我才生了娃儿时,也拿这软软的身子没法子,好在有老人帮忙看着,”刘妈妈虽在叹息,脸上眼里却俱是温柔,原也不是极出色的容貌,偏生因着这温柔,多了几分叫人眷恋的味道,刘妈妈说着,又看向楚窈,“姐儿倒是头回就用对了姿势,难怪是……”
倒是什么?是天资聪颖,还是难怪能得王爷王妃宠爱,连这种小道都知道?不过刘妈妈没再说,也就不能知道她想说些什么,车里头的气氛倒是因此而冷了下来。
楚窈抱着夏文渊,却想起了赵怡,楚窈伸了一根手指,用指腹碰了碰夏文渊还在脱皮的脸,心里不由念道,也不知道是怎样重要的大事,竟也能叫你~妈妈情愿用了药叫你早早的出来,还要我带了你出去风餐露宿,也不怕我养不活你。
好在车内气氛也不曾沉寂多久,毕竟城门到了。
“什么人,已经宵禁了,你不知道吗。”
“军爷,家里才得了消息,我家老爷病重,我家夫人正带着哥儿姐儿,赶去见老爷最后一面呢,还请军爷通融通融,”这声音停了片刻,便又响了起来,“瞧我这记性,军爷,这是咱们家人的路引,还有太子殿下的文书,因我家老爷同太子殿下有几分关系,故特写了这文书,以备急用。”
接着,楚窈听见纸页翻动之声,还是那守卫道,“你先拿着文书回去,明儿一早,开城门了,我可直接放你等出去。”
“这,军爷,再通融通融吧,再……”话音戛然而止,而楚窈也听见了刀兵出窍之声。
“不过耽搁半个晚上,罢了,你有什么等不及的,若再得寸进尺,休怪我无情,”那守卫停了一会,才放软了声音,“若你怕这来回花费功夫,不如靠着那边城墙休息一段,明儿早晨,我换班时来喊你们便是。”
“这……军爷可容我去向主母请示一番?”
“去吧,”那守卫道,“若你家主母同意了,你等径将马车赶到那边角落便是,你把车厢朝后,也能挡住不少风,夜里也能休息一阵,只怕等明儿早晨出了卫城,你们也没得多少机会能好生休息了。”
楚窈听了这话,想着刘妈妈点了点头,又示意刘妈妈说话。
“便依这位军爷,”刘妈妈顿了顿,“军爷心善,日后定有善报。妾身不便出来,怠慢之处,还请军爷见谅。”
“这位夫人客气了,”那守卫忙道,又同先前说话那人小声说了几句,便走远了。
那家人果然按照先前那守卫的话,把马车赶到角落里,叫马头朝内,对着墙,糊得严严实实的后车厢直接甩到后头挡风。楚窈叫浅川两个取了早备好的被褥,递了两床出去,免得叫他们冷着了。那两人谢过恩典,也就罢了。
楚窈几个呆在马车里头,虽能挡了风,却也不能睡得踏实。内里设计得再精妙的马车,因限于外观的普通、朴素,便不能捡那特意加宽了的马车来用。里头躺下一两个人还勉勉强强,只是楚窈几个坐着,本就有些挤了,还首先得让小娃儿舒服,活动空间便也更少了,楚窈几个也就只好将就着坐着的姿势眯上一会儿,因着人多,马车里也暖和,除了夏文渊,倒是没人再要被子了。
楚窈半梦半醒里头,突然看见夏文渊在张嘴巴,一个激灵,便清醒了,忙推了刘妈妈一把,又把夏文渊从铺好的,专给夏文渊的小床~上抱起来,递给刘妈妈,叫她喂奶。等到夏文渊吃得差不多,又睡着了时,楚窈才把他接过来,放进了那个‘小床’里头。
这回楚窈是再怎么也睡不着了,又不好打扰刘妈妈几个,便只好看着小老头夏文渊发呆,偶还把夏文渊同记忆里的夏云景、赵怡两个做了些对比,只是后来不得不承认,夏文渊还没长开,还不曾睁开眼睛,这再怎么看,也看不出到底是像谁的。
楚窈又看了一阵,感觉有了些睡意,但外头启明星已经能见了,这回,是想睡,也没得功夫去叫人睡觉了。
楚窈撇了撇嘴,手不自觉按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楚窈移开手一看,这不正是先前楚风转呈给楚窈的,来自冯父冯瑛的玉牌锦囊吗,这会儿,是打开,还是不打开呢。楚窈有些犹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