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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嘉越离开的那天晚上,在楼上往上面望了望。沈老师住在四楼,在他出门的时候,灯就熄了。他站在那里很近,直到旁边有人凉凉地说:“别看了。”

他回头一看,是在路边抽烟的秦公子。

原来他还没有走。

“我现在心情不好,你别来惹我。”

“怎么,被甩了?”秦公子看起来心情很好,嗤笑道,“迟早的事,我第一次看到你们在一起就猜到了。你这样的,玩玩还可以,难道还长久不成?”

楚嘉越走过去。

秦公子站直了身体:“干什么?”

回答他的是狠狠一记左勾拳。

“靠,楚嘉越你疯了,还真打啊?”

“……”

“还打?我还手了!”

“……”

……

沈清石接到通知就赶到了医院,然后在急诊室外面碰见了楚嘉越的哥哥楚家航。她来不及问候,狼狈地赶到门口。

急诊室上面的红灯一闪一闪,揪着她的心。

嘉航说:“到了这个地步,我觉得有些话必须要说清楚。”他说,“请你离开我弟弟。”

“……”

“沈老师。”他微微鞠躬,弄得她一怔。只见楚嘉越从衣兜里拿出支票,垫在掌心上签署:“你不要觉得我咄咄逼人,错了就要修正。不然让我爸爸知道,让嘉越妈妈知道,这件事就不可能这么善了了。我们是什么样的家庭,想必你心里有数。相识一场,我不希望你输得一败涂地,到头来一无所有。”

“谢谢。”她把那张支票放在手里看了看,数额不菲。表面上是外经贸厅高官,暗地里呢?他也有自己的生意吧?应该说他们这样的人,和他们那个层次的人打交道,赚她不敢奢望、不敢想象的大钱。

而她,是一粒小小的沙尘。

她把支票折起来,还给他:“我会记住您的话,但是,我不需要。”

嘉航看着她,又看看她,最终什么话也没有说。

楚嘉越后半夜就脱离危险了,全身上下多处骨折,躺在医院里。他家里人到底知道了这件事,父母都从外地赶回。

嘉航只好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们。

他知道,就算他不说,这两人心里也如明镜一般。他现在是一处之长了,在实干部门任要职,但是和父亲对上,依然是小孩,他没有一点胜算。他知道本分,不做太过过分的事情,所以他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嘉越,实在是太嫩了。

这几天,家里都是低气压。

午饭的时候,柯振卿旁敲侧击地说起这件事,嘉越一跃而起,把面前的盘子扫到了地上:“您不用拐弯抹角的,都知道了吧?实话说了吧,我不会和她分手的,你们别想逼我!”

父亲霍然站起,面色铁青:“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知道她是谁?她是你老师。你知道你现在几岁吗?早恋,恋师,你让我和你妈的脸往哪儿搁?”

他大声说:“我丢我自己的脸,不用你们管!”

话音未落,脸上遭到重击。天旋地转,嘉越摔倒在地,脸上火辣辣的疼,仿佛皮肉都不是他的了。可见父亲下手之重,可见他有多么生气。

从小到大,他没这么打过他。以前,他都是看嘉航挨打的,自己在旁边窃喜,但是哥哥从来没有求饶过。他以前不明白,现在明白了,有些事情,根本不能妥协。

他仰起头来看他。

父亲已经不再年轻,他的鬓角有了白发,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常年和各路领导打交道,他身上有一种不言而喻的气势。

但是他不能退缩,他讨厌他这样把他当做小孩子,这样独断专行。

“我喜欢我,我不会和她分手的!”

说完,脸上又挨了一巴掌。父亲蹲在他面前,一字一句:“你再说一遍!”

“我不会和她分开!”

“嘉越!”说话的是母亲,她姣好的妆容有些乱,低头顺了一下发丝,动作优雅,“你爸爸快进政治局常委了,你能不能懂事一点,别给他添乱?我们这样的家庭,在外是要面子的。你和那样的女人不清不楚,传出去我和你爸爸还怎么工作?”

她站起来,给父亲抚背顺气:“孩子还小,光打能打出什么?你先回房,剩下的我会和他慢慢说。”

父亲脸色稍霁,但是余怒未消,沉着脸离开。

母亲走过去,把他扶起来,又给他倒水,一面吩咐张嫂准备医药。她一边给他上药,一边语重心长地规劝。

“你听你爸爸的没有错。就算你想谈恋爱,那也得毕业以后。你看看我们家,你爷爷现在隐退了,只在政协挂个虚职,你大伯也快退到二线,这两年变动那么大,我们家在军界的影响力也大不如前了。你爸爸多忙啊?要管那么一大帮人,自己又要外访,每天到半夜还不能睡觉。可你呢?还尽给他添乱,他能不生气吗?”

嘉越不说话。

父亲和母亲,从来一硬一软,但是目的是一样的。虽然这几年他们见面次数不多,分属他地,感情也不见得融洽,但在这种大事上,他们总是站在统一战线。

她抚摸着他的头发,叹了一口气:“你看看你哥哥,以前不是经常和你爸爸对着干,现在还不是老老实实的?你还小,等你长大了,就和你哥哥一样懂事了。”

“……”

她又说:“等你和他一样打,想怎么玩我们都不会管。但是现在,你还小,可不能干混账事啊。真弄出大乱子,你让我们怎么办?依你爸爸的个性,你觉得那个女人会有好果子吃?”

他心中一凛,觉得有寒气从脚底不断地升起。

从那之后,他不再提沈清石了。不过一个人关在屋子里,不和别人见面,不说话。看他这样,柯振卿干脆给他请了假,出来走廊的时候摇着头说“作孽”。后来,姑姑楚华菱都来了,问她事情的原委。

柯振卿约了她在会所里剥着瓜子听着戏,慢慢地告诉她。

楚华菱听了之后脸色脸色难看地像锅底,咬着牙说:“怎么会有这么下贱的女人?她给嘉越灌了什么*汤啊?”

“不知道。”柯振卿疲惫地摇着头,用纸巾压压嘴巴,“你说,我们这是做了什么孽,生了这么一个儿子。”

“不关你的事,嫂子,照我说,这种女人,就该给她点颜色看看。”

对于楚嘉越的受伤,清石心里很内疚。但是,这件事没有平息,另一件事情便接踵而来。月末的前一天,梁主任把她叫到了教学办。她以为是关于任课调遣的,欣然去了。不过,等待她的远远不是这样。

辅导员也在,还有几个平日里相熟的领导,甚至是教育部的某某高层。大家围成一圈,各就各位,像一个小型的会议,即将进行对她的审判。

是不是太小题大做了?

她不过一个中文系本科毕业的小小老师而已。

事到如今,她已经猜到了几分。这样的事情,她做梦都吓醒过,临到头了,反而不怕了。上前对他们一一鞠躬,道安。

“小沈,知道我叫你来是什么事情吗?”主任的脸色很难看,有点痛心疾首。

他一直对她寄予厚望。

沈清石心里也有些许愧疚。她点点头,对他颔首:“是的,我知道。”

主任把一份检举信给她看,她也打开看了。上面字迹工整,措辞严厉,锋利的笔锋扑面而来,压得她不能呼吸。尾款署名姓楚,一个女人的名字,飞扬跋扈。这小小的一封信,把他们学校的领导老师全都骂进去了,但是在座的没有一个人敢露出不满的神色,反而诚惶诚恐。

她想,此人应该是楚嘉越的亲友。他父母那样的大人物,不屑于做这样的事情,只派了别人来,就足以让她名声扫地,在这一行混不下去。

“我会辞职的,主任,对不起。”她再一次道歉。

事情已经注定,多说无益,她也不想在这里被别人看笑话。

“小沈啊,你怎么就这么糊涂呢?”梁主任叹着气,旁边一个理着平头的领导冷笑着讽刺道,“这才来半年呢,看人家学生长得漂亮,就这么耐不住了?要是留你在这里多几年,还有家长敢把学生送到我们学校吗?”

“是啊。”秃着头的另一个领导说,“这么耐不住就别做老师啊。真是作孽,一粒屎坏了一锅粥,当初怎么就选了你?丢人丢到这种程度,我都替你燥得慌。”

“就是就是。要是还有别的家长来举报,咱们学校真要关门大吉了!”

……

沈清石默默承受着,一句话都没有说。

最后开口打断的反而是那位教育部来的领导:“好了好了,年轻人犯错,也在情理之中。谁这辈子没个糊涂的时候。”

下面的一帮人唯唯诺诺,纷纷称是,也没人继续训话了。

后来,她收拾东西离开,在楼下碰到此人。他走过来,和她一起过林荫道过。他和她说,他是嘉越父亲很久以前的同事,当时一起进的宣传部,后来嘉越的父亲高升,转到外交部任职,他则转到教育部。嘉越的父亲青云直上,短短几十年,已经是中央的干部了,他还在教育部的二三线徘徊,不过他不后悔。大家见面,关系也一如既往地好。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和她说这些,所以不轻易开口。

“嘉越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这次我也是碰巧没事,所以过来掺一下这浑水,看看他嘴里的女老师是什么样子?”

“妲己再世,还是妹喜附体?”她自己先笑了。遭遇这样的变故,她很庆幸自己还能笑得出来。

这位领导也笑了,拍拍她的肩膀。

她停下来。

“你这孩子,哎……大概是旁观者清吧。”他没有说得太明白,只是看在她,沉吟道,“你是真的喜欢嘉越?”

对于此人,她没必要说假话。

“是的,我很喜欢他。”他给她黑暗沉闷的生活带来欢乐和笑意,虽然时间短暂。

“但愿你以后都记得自己今天说过的话。老头我有一句话赠你——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你不做这个,还可以做别的。嘉越这孩子,是一个拗性子。”

高考结束后,辗转到了六月末。全国各地,家长和学生都在紧张地查询成绩,楚嘉越却显得清闲自在。他也不闹了,这几天安安分分地呆在家里。柯振卿看了他几天,也渐渐放松了警惕。

楚嘉越的成绩出来,是一个意料不到的好成绩。他考上了全国最好的外语学校,三个月之后北上就学。

“你说,月亮。”姑姑大小喜欢这么叫他,“我们出去吃什么庆祝好呢?”

“你们定吧,我随意。”楚嘉越在阳台上的躺椅上晒太阳,不时打两个哈欠。

“您看吧,我就说这么个理儿。小孩子嘛,闹一闹也就过去了,真以为有什么非要不可的啊。”楚华菱小声说。

坐在沙发里的柯振卿点点头。

是这个理儿。

“下午去做个spa,一起?”

“好。”

下午,她们前脚离开,嘉越后脚也离开了家门。他到承德找她,房屋已经空了,他给她打电话,没有人接听,于是,他坐了三个小时的大巴到她的老家。

这是他第二次来到这里。

沈清石在庭院里喂鸡。她挽着头发,穿着白色的衬衫和米色的铅笔裙,笑容婉转,依约是温柔而迷人的模样。

他在院门外看着,看着,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下来。

她喂完鸡往回走的时候,才看到他。

清石照顾好父亲和弟弟,又做了饭,洗了衣服,等一切事情毕了,才和他一起出去。她总是把其他的事情放在他之前——嘉越心中苦涩,但没有言明。

他们去钓鱼,去放风筝,后来,又去了镜台山。

爬到半路的时候,沈清石指着云雾中若隐若现的塔楼对他说:“看得了吗?嘉越,小时候我做梦都想去哪儿,但是没有一次到过。”

“这有什么难的?我带你去。”他抓住她的手,她在原地没有动,看着他,微微发笑。

“怎么?”

“我不在的日子,以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你别说得自己好像要死了一样。”楚嘉越板着面孔,攒着她的手。他的手心有一层汗,清石感觉到了,彼时的嘉越,什么情绪都在脸上。

那么可怜可爱,让人心生不舍。

午后下过一场雨,半山都是烟霭蒙蒙的雾气。落日西陲,更鼓叠声,不知是深山中的哪户人家冒出了袅袅的炊烟?行人从右侧的山道走来,细雨中,有男子打伞,有女子轻声曼歌,声音细细软软,是南地靡靡的调子。

他们就这么搀扶着一路上去。过程中,她想过很多。路过半山,看到迎客松下面的碑石,上树“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嘉越说这话应景,抓着她的手更紧了。

沈清石想的却是,曾经沧海难为水,是失去以后的感情。但是等待,哪个人会站在原地一直等待?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谁能保证那个人不会改变?

轻则无疾而终,重则满盘皆输,徒惹人厌烦。

她今年已经二十五岁了,人生有几个二十五年?不能输,输不起。

这样的思考,让她对自己的取舍更加坚定。尔后上山的每一步,她执意推开他自己走,步伐虽然不稳,但是自己一步一步地走。

嘉越说:“我背你上去。”他指着半山烟霭里的那座塔楼说,“我背你到那里,到了,你就不要走。”

沈清石站在迎客松前,仰头看,这南国的山,黑黝黝的,云霭在峰峦间迭起,奇诡莫测,像难测的命运。

“到不了,你就认命吗?”

“我一定能到。”

“那好,就赌日落前,你能不能到那儿。”

“一言为定。”

之后的之后,这个少年试着背着她攀登顶峰,她趴在他的肩头,手压在他的肩膀上,觉得温暖。日沉西山,明月东升,眼前只见白茫茫一片,塔楼消失了,漫漫在云雾间消失。嘉越抓着她的手,急地六神无主。

他忍着,双眼通红,最后蹲到地上痛哭。

她抱着他,亲了亲他的额头。

“嘉越,你现在还小,只能背我到这儿,凡事不能勉强。别把对老师的依恋当*情,以后你会有自己喜欢的女孩,有自己的家业,有自己的前途和理想,你会幸福。”

“你凭什么这么说?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幸福?”

他抱着她的大腿,说什么也不让她走。

“你这样没用的,你家里人不让我们在一起,我现在已经失业了,你要让我更惨吗?”

他手里的力气渐渐流失,终于不再死缠烂打。但是他一定要她的新电话,清石只好写了号码给他。他还当场打了,接通以后才让她走。

她真的走了,沿着山坡缓缓下去。

越来越远,直到他再也看不到她的背影。

他再一次痛哭流涕。

若干年以后,沈老师,你会记得当年常川与双林之间的黑土壤?会记得街头巷尾的桂花香?还是桐乡雨露街三十六号一级一级的青石板?

你还会记得你的嘉越吗?

师傅说过,时间如水,记忆如茶,再刻骨铭心的也会被岁月冲淡。四时嬗递,山城改建,河流变作了山川,高山化为了海洋,原来的道路面目全非。

你还会找得到你的嘉越吗?166阅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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