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头,就见李尽从身后一处巷子走来。
陆观澜神色间微微有些诧异,想起上回文安坊一见,他也是从巷子里出现。
这样想着,待李尽走到身旁时,她才回过神。
“将军这是对巷子情有独钟啊,”陆观澜忍不住揶揄。
李尽未似从前那般回侃,却蓦地一脸正色。
道:“我是对你情有独钟。”
话落,陆观澜立时怔在当场。
李尽扭头看向一旁的阿梨,“还不退下?”
阿梨闻言一凛,随即看向一旁的小姐,却见自家小姐还愣着。
“去西市那间铺子等着,我自会带你家小姐回来,”李尽没再犹豫,伸手一把拽住陆观澜的手,将人揽入怀中,纵身一跃,便没影儿了。
不远处一个人影见状,立马匆匆跑了回去。
陆观澜直至骑上马背,人还半懵着。
待李尽跨马而上,从身后将她拥住,她才终于回过神。
却没等她开口说话,李尽便驾马疾驰而去。
此时霓光漫天,远霞衬着扑翅的飞鸟掠过。
良驹疾行,穿过闹市,一路朝着城外飞奔。
陆观澜没有再开口,扭头间,瞥见李尽的下巴正抵在自己肩膀。
晚霞很美,此刻的风也很美。
直至出城,陆观澜才忍不住问:“将军这是要带我去哪儿?”
李尽勾起唇畔,只是轻轻一笑,并未回话。
从城里出来,绕过两片庄田,便瞧见一条石道山路。
“我呀,小时候不是跟着我祖父在边疆军营,就是独自一人在这京中。其实也不算独自一人,起初,我还有父亲,”李尽忽然开口了。
“后来,父亲入狱,莫名死在狱中,姑母在那冷冰冰的深宫里,虽能时常入宫探望,可到底不在身边,于是,在这京中,我就成了一个人。”
陆观澜不语,只静静听他道来。
“父亲过世之前,时常带我来此处,教我喝酒,同我说这世间的道理。后来他走了,我也常来,常独自一人前来。”
“也喝酒。”
说话间,二人已乘马到了山顶。
山顶处,只有一座凉亭,亭边种着一簇小竹,小竹旁,还蓄着一方水池。
池中,小荷只露尖尖角,叶下还有两尾鲤鱼,正畅快游着。
山风拂来,顿叫人心旷神怡。
李尽翻身下马,将陆观澜扶下,指着凉亭笑道:“你先坐坐。”
陆观澜有些迟疑,见李尽将马拴在一旁的小竹上,又绕到那亭子背后去,捡起一根枝桠,蹲下身似在挖着什么东西。
半晌,才见他从亭子背后回来,手里却多了一坛酒。
陆观澜一愣。
刚想开口,就听李尽道:“今日可愿与我共饮?”
她抬眼,瞧着李尽一脸笑容,原本冷峻的脸上,此刻皆是暖意。
她点头,微微一笑,“好。”
二人于亭中坐下后,李尽又从怀里掏出两个碗来,倒上酒,一碗递给陆观澜,一碗自己一饮而尽。
陆观澜见状,也端过碗,一仰头喝了个底儿朝天。
酒入喉咙,甘洌醇厚,更叫人浑身抖擞。
“这个亭子,是我爹同我一起修的,”李尽笑着,又给自己倒上第二碗。
陆观澜笑道:“那这酒也是当初将军同令尊一起埋的?”
李尽摇头,“这酒不是,不过,当初有埋过。爹说,等我娶媳妇儿那天,他便将这酒挖出来,去我喜宴上喝。”
陆观澜一愣,端着碗的手忽然颤了颤。
“后来,我第一次得胜归京,便来这里将酒挖了出来,喝了,”李尽说到此,轻笑出声。
“后边儿觉着挺对不起他老人家的,把他的酒喝了,索性又埋了一坛。”
“可你也知道,我这不是战无不胜嘛,于是,每次回来,我都把头一回埋的酒给挖出来喝了。”
“这一坛,也是上回埋的,”说着,李尽将第二碗也饮尽。
陆观澜没有开口,只是这样望着李尽,看着他一碗接一碗。
眼看着酒坛见底,也听他说着过往许多事。
他说,他头一回手上沾血时,是在八岁。
那年他跟着祖父在边疆习武,夜里有人偷袭,他祖父为他挡了一刀。
眼看着又是一刀,他便鼓起勇气,提起祖父的剑,刺穿了那人的胸膛。
他说,他第一回胜仗打得艰难。
那时粮草不足,众将士围困玉梁关,城内还有些老人妇孺没能逃出去。
眼看着没东西吃了,敌军开始攻城,无数的飞箭落下,他身边,倒下许多人。
那时他还不是将军,他身边也全是同他一样出生入死的兄弟。
后来,眼看着敌军压城,他便发了狠,带着兄弟们冲了出去,杀出一条血路,保着城里头的百姓出去。
幸亏,当时援军里头有一人,是如今的张副尉,张副尉见着援军将领渎职,索性冒着回京砍头的罪,将那渎职的带兵将领杀了,最后带着人及时赶来。
这一战,终于是赢了。
回京后,他上奏援军首领迟迟不来,为张副尉求情。
皇帝不肯罢了,为安抚那援军将领的家人,要将张副尉凌迟处死。
最后,是祖父在殿外跪了一天一夜,磕了无数个头,直到额上都磕出血来。
皇帝怕寒了老将的心,才免了张副尉的死罪。
说到此处,李尽忽然转了话头,问道:“对了,你那身边的婢女可有许了人家?”
陆观澜微微一愣,摇头道:“不曾许配人家。”
李尽顿时一笑,“那正好,我瞧着,同我那张副尉挺配的。”
陆观澜又是一愣,随即眉头一皱,“不成,阿梨若是不愿意,我断然不会随意将她允了出去。”
李尽闻言又是一笑,“你未曾问过她,又怎知她不愿意?”
陆观澜蓦地抬眼望向李尽。
她为何觉着,他话里有话?
果不其然,就见李尽转眼直直看着她,眸光深沉,却又无比郑重。
“所以,我也想问问,若是与我成亲,你可愿意?”
话落,最后一缕余晖也没入苍穹。
她又想起了苍蘅,想起苍蘅兀自于山巅时,看着苍穹之下的自己有多孤独。
后来,苍蘅遇到了一声所爱之人灵芝。
而她,好像也遇到了她的灵芝。
陆观澜回到城内时,已是夜幕时分。
到了西市,就见阿梨正等在那成衣铺子门口。
铺子已经关门了,阿梨坐在铺子台阶上。
见着李尽终于将小姐带了回来,阿梨忙站起身,一脸担忧,却又不敢说李尽半句。
只得上前将小姐扶下马,问道:“小姐您这是去哪儿了?叫奴婢好生担心。”
陆观澜微微一笑,道,“无碍,”随即,回头看向马上的李尽,微微颔首,“将军快请回吧。”
李尽也是一笑,掉转马头,又回头道:“记得好好考虑。”
陆观澜没有答话,只是望着他策马而去。
阿梨见状,赶紧凑上前,问:“小姐,李将军这是让您考虑什么呢?”
陆观澜摇头,“没什么。”
随后抬头看看天色,又看了看一旁的成衣铺,对阿梨道:“再去一趟二皇子别院吧。”
成墨在书房坐了很久,久到楚玲叫了好几次都没人应答。
他脑子里回荡的,全是傍晚时分,子元回来禀报说,李尽将陆观澜带走了。
“殿下,”门外,又传来楚玲的喊声。
书房内依旧静悄悄的,好似连喘气声都没有了。
楚玲叹了口气,转头冲着跟来的子元摇摇头。
从书房外走开,到了院子里,楚玲才问:“你同我讲实话,殿下这是怎的了?”
这么些年,她还从未见过殿下如此。
子元支支吾吾了半晌,也不知该如何说。
今日陆大小姐出了宅子,殿下便让他在后头跟着,以免陆大小姐发生什么意外。
谁知,刚到坊口,就见李将军忽然出现,还将陆大小姐给拐跑了。
他连忙回来禀报,禀报之时,也说得尽量委婉。
可殿下问得细,无奈,他便将李将军抱着陆小姐走的事说与殿下听了。
那之后,殿下便交待说此事不能与任何人说,就去书房坐着了。
这一坐,就坐到现在。
楚玲见子元半天也说不出一个字,一跺脚,索性扭头就要去陆府自己找陆大小姐问个清楚。
楚玲不傻,晓得自家这殿下从小没对哪个女子这样上过心,如今对陆小姐如此,定然是动了真心了。
且不说当初陆小姐的母亲帮过贤妃娘娘,就是陆小姐这样的性子,贤妃娘娘那样和蔼之人,也定然会应允的。
殿下既如此,那便定是陆小姐那边出了什么事儿。
刚到大门,就听叩门声响起。
接着,便听见阿梨的声音,“还请小哥开门,我家公子还有一事要求殿下帮忙。”
楚玲一愣,连忙把门打开。
陆观澜笑了笑,“楚玲姑娘,殿下可还在?”
楚玲愣愣点了点。
随即反应过来,赶紧扭头往书房奔去。
“殿下!陆小姐来了!”
书房内,成墨闻言浑身一颤,随即毫不犹豫地站起身。
门一开,成墨便问:“人在哪儿?”
楚玲指了指外头,“估摸着,还在门口没进来。”
话音刚落,就见成墨快步往外走去。
神色间,尽是迫切。
楚玲见状忍不住掩嘴一笑,还是头一回见殿下走得这样快。
成墨此时满脑子都是陆观澜的容颜。
她蹙眉,她展颜,她刚毅果敢的决断,她失去亲人时的柔弱。
他如今,只想快些见着她,只想见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