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几日,李恒借船返回,张弘范伤势渐轻,便依计先封锁了宋军的水道。
宋军自此苦不堪言。有些士兵取海水饮用,皆呕吐不止。
张世杰想派人去找江钲增援,无奈崖山早被李恒的人马团团围住,陆地和水寨已经隔绝了联系,众人为此愁眉不展。
这一天夜间,陆秀夫、张世杰正在商议突破封锁的办法,礼部侍郎邓剡忽然进帐禀报:“启禀太傅、丞相,鞑子火攻。”
陆秀夫站起,苦叫一声:“糟糕。”
张世杰却胸有成竹,道:“马上准备反击。”说完走出帐外,只见不远处,几百艘火船一字排列,今夜刚好刮南风,火借风逝,照的大海一片明亮。
陆秀夫、邓剡此时也来到帐外,二人虽是文官,但为了大宋的江山仍身先士卒,毫无畏惧。
水寨上的宋军俯身藏在船沿下,用湿泥涂身,手中拉着绳索,火船越来越近,近到已经可以看清元军的脸,近到可以看到张弘范在主船上耀武扬威。
张世杰心道,来的正好,一声令下,宋军齐拉绳索,机关发动,水下升起一根根坚硬的长矛,将火船船底洞穿。埋伏好的宋军一齐冲出,用长杆将火船推开,看着它慢慢沉入水底。
张世杰把手向前一挥,宋军摘掉锁船的铁链,外围宋船分离水寨,同时向元军围拢而来。元军后面的只是普通战船,他们没想到张世杰有此一招,顿时慌了手脚。
张弘范急命撤军,可是再调转船头早就慢了,宋军战船如离弦之箭,飞驰而来。张弘范武艺虽强,怎奈在颠簸的大海上却无法施展,再加上有伤在身,不敢恋战,急忙吩咐后队弓箭手放箭,他则带领少数元兵仓皇逃命。
元军主将败走,顿时溃不成军,有的被宋军杀死,有的掉进海里被汪洋吞没,还有的被自己人的乱箭射死。
宋军一路追袭,直把张弘范赶到岸上,一鼓作气收复了入海口水道,总算暂时解了断水之急。
张世杰打了个大胜仗,这对于士气低落的宋军将士来说,真是一场及时雨,大宋军营里很久没有打胜仗了。
第二天,众官摆酒饮宴庆贺胜利自不在话下。
酒宴之中,众人纷纷表示祝贺,尽是些:太傅英明,建这铁锁连船的水寨果然大破鞑子兵,太傅神机妙算等等,谄媚之辞不绝于耳,张世杰也乐得接受。
这里唯独陆秀夫一人愁眉不展,独自一人喝着闷酒,若有所思的样子。邓剡与陆秀夫素来交好,看陆秀夫如此,便近前问道:“卑职看丞相面有忧色,为何不与众人同乐?”
“哎,”陆秀夫看了看正在与众官劝酒的张世杰,叹了口气:“自从丢了襄阳以来,还没有这样的大胜,太傅今日举止有些忘乎所以,我担心……”说到这,陆秀夫摇了摇头。
邓剡问道:“丞相担心什么呢?”
陆秀夫看着杯中之酒,在手里转了一转,道:“酒若满了会如何?”
邓剡恍然大悟,酒若满了自然溢出,张世杰位高权重,大将江钲不在,论武功、论才华、论权力地位,百官没有人能比得了他,也正因如此,张世杰难免孤高自傲。
“满招损,谦受益,原来丞相担心这个,恐怕张世杰要在这上面吃大亏。”邓剡道。
陆秀夫道:“世杰还好说,我更担心的还是张弘范,他老谋深算,一计不成便生二计。我军不可疏于防范。”
邓剡笑着劝慰道:“丞相放宽心,张弘范有上次一败,重筹战船也要些时日的。”
“但愿,”陆秀夫苦笑一下道:“光荐(邓剡字),即便真是这样也不可放松。陪我去瞭望台走一走,这里闷得很。”
张世杰见二人不与众人同聚,独自出去,心中不快,但众官都在与他劝酒,也无暇顾及。
陆、邓二人来到中军瞭望台上,向崖山山口蒙古军营望去。蒙古军中灯火通明,一点点的光亮直向远方的黑暗蔓延开来,军容似乎比前些时候更加强盛。
看了许久,陆秀夫叹道:“难怪张弘范百战百胜,经此大败,军容反倒比之前更强,胜不骄,败不馁,确实了不起,我大宋若有一人可比,恐怕也不会如此了。”
邓剡见陆秀夫心情仍然不佳,也不知道如何劝慰,沉默无言。
这时一阵马头琴声从蒙古军中传来,那琴声如泣如诉,婉转悠扬,仿似一个女子在轻轻地召唤,召唤她远去边疆的情人归来,百转千回,又似有还无。陆秀夫忍不住竖起耳朵去听,待那声音马上要消失了,召唤之意又轻轻响起,直响到最高亢时又骤然转低,叫人的耳朵拼命想去捕捉那声音,可总是捕捉不到。
船外站岗的宋军包括陆秀夫和邓剡在内听了无不心中感慨。有的人听了想到自己远在江南的恋人,有的人想起了在战乱中死去的亲人,有的人想到战火中的自己,无论想到了什么都是百感交集,仿佛心也碎了。
陆秀夫转头看看邓剡,见他居然流下泪来,便问:“光荐,你想到什么?”
邓剡忙用袖子点了点泪痕:“丞相,我失态了,不知道这琴是谁拉的,叫人听得这般心酸,我忽然想到若我们终究没能击退鞑子,我和我的家人必死无疑,那时……”
“由死而已,”陆秀夫慨然道:“我们还当尽力辅佐皇上,若是死了,也可问心无愧。”
邓剡吟道:“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这正是文天祥的名句。
陆秀夫目眺远方,轻轻点了点头:“哎,文丞相也不知怎么样了。”
突然,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紧接着一声炸雷响彻寰宇,马头琴戛然而止,陆秀夫惊道:“不好,这琴声来得似有些古怪,我们沉溺之中居然未想到。”琴声骤停,他立时清醒,想到元军欲盖弥彰定是要来偷袭。
陆秀夫虽想到此节,可惜为时已晚,又一道闪电划过,果见水寨外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全是战船,用深蓝色布覆盖,与黑夜的海水颜色浑然一体,外围的巡逻宋兵已经被人全都不知不觉地消灭了。数不清的黑衣人手持短刀,已经登上水寨。此时张世杰等百官仍饮酒作乐,不知不晓。
原来张弘范败后,痛定思痛,思量着火攻不成皆因为宋军早有防范,因为黑夜点火必为宋军发觉,机关一开很难攻进水寨,便考虑偷袭的办法。
偏巧,第二日蒙古大将伯颜率兵来援,她有个女儿名叫向南,今年九岁,此女兰心慧质,冰雪聪明。
世界上偏偏有那么一种人,生来便有灵性,有些在武艺方面很有天赋,有些在文学方面很有天赋,向南虽然其他方面平平,但却是个音律方面的天才,同样的曲子,由她来弹便和普通人不同,普通人只是将五音凑成高低不同的声响而已,而向南则仿佛是在弹她自己的心。后来经国师亦摄斯连真传授,她习得了摄人心魄的怪异绝学,并把这种本领融入到自己的琴声之中。
因此伯颜与张弘范定计,选了一个思乡的曲子叫向南对着宋军水寨弹,又找了数十名乐师伴奏,以壮声势。接着派了战船五百艘,偷偷断了宋军归路,再叫军中彻夜灯火,以迷惑敌人。最后张珪准备五百艘战船用蓝布罩住,载着黑衣勇士一万人,以向南的琴声为号令,趁着夜色偷袭水寨。
琴声果然令宋军听得入迷,无人察觉到危险就在当下。也是张世杰不曾想到元军刚吃了败仗,这么快就会反击。若不是惊雷一声,将向南吓了一跳,琴声一顿,陆秀夫也发现不了。他立即叫邓剡鸣锣报警,自己匆匆回报张世杰。
张世杰今天高兴,喝的有点多了,正在大殿向赵昺、太妃及百官夸耀战功,说他筑的水寨机关遍布,如何的牢不可破,突然外面铜锣骤响,紧接着喊杀声起,不由得一惊,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这时陆秀夫匆匆进殿,来不及向皇帝施礼,把经过一说。在场的人无不目瞪口呆。此时的大宋虽有百官,可文臣大半,武将能征惯战者只江钲、张世杰二人,如今江钲不在,全仰仗张世杰。可张世杰见外围机关已无用,自己绝非那小将和张弘范的对手,宋兵之前全仰仗崖山城池坚固,鞑子虽然千军万马也很难攻克,如今身在海上,已经无险可守,心知大势已去了,这才后悔不已。
邓剡此时也跑了进来,一边跑一边喘着粗气道:“敌人马上就要攻进来了,敌军有员小将……好……好不厉害,手……手持双刀,见人就杀。皇上快走……走吧。”
张世杰心想不错,保住赵昺就是保存了大宋的血脉,情况再危急,皇上绝不能有闪失。便道:“皇上,太妃,看来这里恐怕守不住了,我们快到水寨后侧……逃走吧。”
太妃和赵昺也慌了手脚,只有跟着张世杰逃命。出帐一看,不远处两军打做一团。黑夜之中,蒙古黑衣勇士的钢刀显得格外刺眼,直向大宋军兵身上落去。
骂声、喊声、哭声混杂在一起,惊天动地,连绵不绝。宋军越打越向后撤,一些宋兵来不及逃走,便被挤入海中,断手断脚的不计其数,宋军一片一片倒下,尸体到处都是。赵昺吓得魂不附体,哇哇大哭。这一哭不要紧,马上有个黑衣人发现,大喊道:“汉人的皇帝在那里,抓住他!”
太妃忙捂住赵昺的嘴巴,但是哪里来得及,早有几名黑衣人冲了过来。张世杰手提宝剑,奋力厮杀。但是越来越多的人向这里围拢。
陆秀夫突然跪倒在地,对赵昺和太妃说:“皇上、太妃,臣有一计,可助皇上脱险。只是委屈了太妃。”
太妃忙搀起:“都什么时候,你还行这大礼,有什么计策快说吧。”
陆秀夫把想法一说,太妃惊道:“那可太委屈了你……”
陆秀夫道:“除了这样,皇帝无论如何不能脱险,臣为大宋鞠躬尽瘁,死而无憾了,太妃此时千万不能犹豫,要早下决断。”
太妃叹了口气:“好吧,我们快走。”
张世杰此时也已经暂时杀退了黑衣人,众人趁机逃回中军殿上。陆秀夫对百官道:“众位,我们报效朝廷的时候到了,希望咱们同心协力,为大宋,为先皇,保留住赵氏的这点血脉……”陆秀夫把计策说出,众人无不钦佩。
张珪在外杀得兴起,马上就要杀到中军,忽见百官从中军帐一起冲出来,各向不同方向逃走。他一心想活捉赵昺,忽然看见一个雍容华贵的妇人夹在百官之中,也匆忙逃逸,连鞋子也没穿,手中还抱着个娃娃,他猜想那便是太妃,抱着的必定是皇上,便向前追去。
张珪的身法可有多快,几个起落便追到眼前。太妃眼看就要跑到一条铁锁船的船尾,正要拆下船头铁环,只觉得脚下一紧,被一条铁链缠住左腿,铁链上是一把明晃晃的大刀。
张珪一飞身,已经用右手刀指住她的前胸,喝道:“把皇帝交出来!还可饶你们母子不死。”
太妃冷冷地看着他:“狗贼,我们母子已经不想活了。”说着挺胸向前,那尖刀本就锋利,只听“噗”的一声,已经从前至后,穿透了。
张珪也是一愣,他本无意要杀太妃,想不到竟她居然自寻死路。
太妃尸身一滚,便掉入大海。张珪再看那娃娃,哪里是什么娃娃,而是一条板凳,外面套了件衣服。
另一边,陆秀夫带着二十名死士,匆匆返回相府(实际上是一艘较大的船而已)。陆崖此时正依偎在母亲怀里,外面喊杀一片,他瑟瑟发抖。一见爹爹回来,便挣脱陆夫人,迎上前去问道:“爹爹,外面打的很厉害是吗?爹爹可有受伤。”
陆秀夫听得心如刀绞,心想我们一家人就要为国捐躯,难得儿子还这么懂事,你可知道,你和爹爹都将葬身这茫茫大海?
“崖儿,爹爹要你做一件事你可答应?”陆秀夫眼含泪水柔声问道。
陆崖问道:“什么事?爹爹只管吩咐就是。”
陆秀夫看着陆崖天真的眼睛,泪水再也无法忍住夺眶而出,道:“扮皇上。”
陆夫人一见丈夫的表情,再听丈夫如此说,马上就知道他想干什么:“不可,陆家就这么一个孩子,老爷你千万别……。”
夫人与自己相伴多年,陆秀夫知道瞒不住她,便道:“我也没办法,只求保住赵氏的血脉,将来另图复国。世杰已经带着皇帝逃走了,鞑子兵找不到皇上,必定去追。为今之计只有牺牲崖儿,或可救皇上不死。”
陆夫人大哭,道:“他姓赵的命便尊贵,我们姓陆家的子孙命就低贱吗?为什么要牺牲崖儿,其他人便没有子女?”
陆秀夫擦了擦泪水,道:“来不及了,此刻不容多解释,皇上就是皇上,我们做臣子的命,自入官门便是皇上的了。”
他怕夫人不肯,命左右军兵将夫人双手抓住。也不理夫人和陆崖是否愿意,命人将龙袍给陆崖强行换上。
陆崖与赵昺年纪相仿,穿上龙袍刚好合身。
一切准备就绪,陆秀夫抱起陆崖便向后舱走去。那里准备了五艘小船,便是平日备好准备逃难之用。当初陆秀夫只是想搭救家眷,想不到今日却要用这些船来送自己归天。
陆秀夫叫军士押着夫人,自己抱着陆崖刚要登船,陆夫人不知从哪来的力气,挣脱众人疯了一样扑倒在地,伸出右手,抓住丈夫的脚踝,喊道:“老爷,你就放过崖儿吧,求求你,求求你!”说罢已经泣不成声。
陆秀夫心想,此刻情势如此紧急,哪能再有耽搁,心里一着急,对夫人道:“夫人,对不住了。”把眼一闭,挥宝剑将陆夫人右手砍落。
陆夫人惨叫一声,人事不知。陆秀夫又对她心脏补了一剑,陆夫人立时气绝,她如此敬重陆秀夫,对他那么信任,可到死了也不明白为何丈夫如此狠心,亲人和皇上在他的心中哪个更重些。
陆崖在父亲怀里,亲眼目睹这一幕,吓得哭也哭不出来。两旁军兵也无不骇然。陆秀夫来不及悲伤,快步上船,边走边吩咐“快开船。”
此时夫人的右手还抓在他的朝靴上,走得几步才又跌落,一个闪电打过,大雨倾盆而下,陆崖看到闪电照在母亲的手上,血水顺着断处流淌得到处都是。
五艘船打起火把向南驶去,故意叫元军发现。果然行了没多久,便有许多船追来,船上的元兵喊道:“别让赵昺跑了。”
原来他们看到穿着龙袍的陆崖,以为便是赵昺,因此便向此追来。
陆秀夫逃了几十里,又遇到邓剡的船,二人合兵继续前行。原来百官四散乘船而走,全部点起火把故意引开元兵,唯独张世杰的那艘不点火,目的便是保护这小皇帝偷偷撤走。
陆秀夫见追兵越来越近,知道在劫难逃了,对邓剡道:“光荐,你不可再跟着我,否则也必死无疑,速速逃走吧。”
邓剡道:“时才在瞭望台与丞相交谈,我深深佩服,丞相既然舍生取义,卑职愿和你在黄泉路上做个伴。”
陆秀夫忽然哈哈大笑,道:“好,既然如此,不如我们在没见阎王前,结拜为兄弟如何?”
邓剡也大笑道:“大哥!小弟愿意。”
二人便在这电闪雷鸣的杀人之夜,叩头结拜。陆崖只是在想着刚才母亲之死,对身边一切全无反应。
这时敌船眼看就到了,陆秀夫一见是张弘范亲自率军赶来,向对面大喊:“张弘范,你想要活捉皇上,怕是万万不能了,皇上的命我给你了。”说完哈哈大笑,抱起发着呆的陆崖投海自尽了。
张弘范想要劝阻,哪里还来得及。
邓剡见陆秀夫已死,便仰天长啸一声:“大哥等我!”
说罢也投身入海。张弘范此时又逼近了些,忙令军兵救人。邓剡被救上来后,发现自己没死,便又跳海。如此三次,张弘范无奈吩咐左右,绑着救上来,邓剡人捆着救到了船上,口中仍怒骂不止。
崖山海战整整打了一夜,宋军十几万军兵全军覆没。次日,雨过天晴,朝阳初现,万道霞光将崖山海染得一片血红。海面上到处是宋军的尸体,红色的海水,红色的朝霞,红色的鲜血,浑然一体,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海。海面上,一片洁白的箭羽,幽幽地荡来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