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植的准备已经做好了。经过一段时间的安排,终于到了段非进仓的那一天。
进无菌仓的时候要走过四五道门,骆林在第一扇门之前就得被拦下来,没法跟着进去。负责段非的医生护士都大概猜到了他们之间的关系,见着两个人分别的场面,默默地向后退了几步,转身回避开来。
骆林和段非的手向往常一样握着。段非看看骆林,低声说:“亲一下吧。”
骆林没说话,闭上眼睛,微微地向下侧过头去。两个人的嘴唇只是贴在一起,分开的时候却似乎异常地难。
“走了。”段非把这个两个字出口,骆林点点头,两个人的手却还是握着。
段非扯起一边嘴角:“这么不想让我走?”
骆林只是看着段非。他想松手,但不知道是不是身体已经习惯了这个姿势,手竟然迟疑了一下才慢慢放开。
“又不是回不来了……”段非这么说着,伸出一只手放在骆林的颈后,将对方拉向自己,嘴唇往骆林的眉心印了上去。
他说:“等我出来。”
骆林点点头。
段非对他笑了笑,然后转过身,摆摆手走过了那第一道门。
……
段非的移植终于有了着落,但是骆林这边却又有了新的问题。
他的职业正处于上升期,这么久以来他一天到晚往医院跑,总归还是会惊动媒体的注意。毕竟医院不是个严密监控出入的地方,偶尔有狗仔混进来走一遭,就算是没撞见他和段非的互动,还是能发现很多不寻常的地方。LGM训练营问鼎前三的新闻热潮才过去不久,针对骆林的新一轮传言又开始愈演愈烈。想要采访和挖内幕的人又多了起来,不管是“血液科”还是“探病对象”,人人都希望能从当事人身上还原出事情经过。
骆林的工作未断,出门却碰到越来越多的各式人员堵路,只能采取回避政策;采访邀约像雪片一样飞过来,一个个婉转拒绝之后,他被扣上了一顶耍大牌的帽子。
面对这种情况,骆林并没有觉得气愤,反而是觉得过意不去,辛苦了公司为他四处公关。
Nightfall可以算是国内腰杆最硬的模特经纪公司,这回更是下了血本挺骆林。本来骆林就不是混国内媒体的艺人,国外的品牌代言也好,走秀大片也好,那些给骆林工作的正主对他的私生活并没有这种病态的热情。既然不是骆林的服务对象,又莫名其妙的态度恶劣,这些媒体到底是为什么觉得他们会怕?Nightfall的众人在军团领导人张奕杉的领导下奋力反击了回去,誓死保卫公司头号大天使的名誉。尤其是张奕杉,也许是对骆林心怀感激和愧疚,不惜脱了马甲真身上阵,在微博平台上接连咬死了三方门户媒体的娱乐总编,并且在超恶毒人身攻击的前提下得到了广大网民的绝对支`持。
只要是和骆林合作过的人都领教过他的敬业精神,所以国内给他添的麻烦越多,国外得到风声了就愈加地对他同情;一个月才过半,骆林就已经飞来飞去拍了六场大片。他又是欣慰又是头痛——毕竟段非的干细胞注射不久就会进行,他做什么还是悬着一颗心。
而在注射的前一周,Nightfall内部有了一个大动作。
何式微正式接管了他父亲何展砚名下的两个公司,宣布于此同时淡出Nightfall的经营。公关和业务交涉一并下移交给了张奕杉,财务的绝大部分由陈慎接管,但是最令人意外的,是何式微让骆林接手了新人选拔这一块。
这一部分向来都是何式微之前亲力亲为去做的。毕竟“人”是模特公司的血脉,更是公司的实权中心。真正说来骆林到Nightfall才一年,虽然他创下的成绩短时内已经再无人能超越,这样的安排还是会让人大跌眼镜。
何式微解释很简单:不服的话,你找一个像他一样见过世面又混得好的模特出来。
这样的回应虽然狠简单粗暴,却令人意外地信服。众人理解之余反而开始猜测,这是不是Nightfall为了绑牢骆林这棵摇钱树的特别动作?
只有两个当事人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
骆林的年龄放在那里,纵然是再显年轻,高峰低峰加起来满打满算,纯模特撑死了只能当六七年。七年间他如果能够转型做艺人最好不过,但是国外圈子水深,国内风向险恶,骆林的性向一旦公开,又是一个炸弹。何式微这么做,不外乎是在给骆林铺一条退路。只要是骆林一朝不离开Nightfall,他就一朝能有个落足之处。
何式微的良苦用心,骆林不可能不懂。当月Nightfall有个半年一度的酒会,骆林因为段非的病情的缘故已经很久没有出席过这样的活动,却还是在那个酒会露了个面。
何式微要退的风声已经传了出去,这场酒会里的生面孔瞬间翻了一番,人人都把何式微围着,仿佛有说不尽的话。骆林想上前打个招呼都难以做到,更别说是找个时间好好说话。
他只能站在会场的中心,看着台前被人众星捧月的何式微。
远远地,何式微似乎瞧见了他。他对着骆林遥遥地一举杯,香槟在耀眼的吊灯下反射出刺眼的光,那道光一直落进了骆林的眼底。
骆林也把杯子举了起来,杯口微微斜出一个角度。
何式微仰头,将杯中香槟一饮而尽,对骆林笑了笑。而后他回过头来,重新加入众人的谈话中去,眼神再没落向骆林的方向。
骆林抿了一口酒,将杯子放回桌上,然后转身离开,到门厅出去取自己的外衣。
所谓江湖再见,大概也不外乎如此——纷杂的谈话声响在何式微耳边,他想的却是这一句。
他和那些书里的末路英雄并无不同,所有的壮志到了头,也就只剩下护着一个人周全而已。
……
干细胞注射的日子就在明天。骆林站在探视过道里,看着玻璃后面段非的脸。
这样相隔着看着对方的时间,一天也就只有一个小时而已。注射后的两周是关键期,医生建议段非好好休息,不再接受探视。因此今天之后,他们就有整整十四天见不到面。
骆林在走廊这头,从口袋里掏出本子,写好了字对着玻璃贴过去。段非进仓时没带手机,两个人隔着玻璃听不见对方的话,就只凭这本本子交流。骆林把字写好了,段非看过一遍,对着嘴型跟他回应。
本子他已经用了许多许多页,上面写满了各式各样的句子。最多的大概是问询和鼓励,类似于“今天感觉怎么样”“加油”以及“再忍耐一下就好了”。另外一些句子也时不时地重复,比如“在想什么呢”“会不会觉得无聊”“我很好”。
今天骆林的问话是——“明天就要移植了,是不是很紧张”
段非摇摇头。
骆林低下头想了想,写道:“我快紧张死了”
段非笑了。可能是因为他从没听过骆林在现实里用这样的口吻说话。
“真的”,骆林写完这一句顿了顿,补了一句“你千万要好好的”。不过似乎是觉得不太吉利,他把整个句子涂掉了,又把本子合起来收好,放回裤子口袋里。
段非在窗户那头敲了敲。这是多层的玻璃,声音传过来显得极其的轻,闷得几乎听不到。骆林因为那细微的响声抬起头,看见段非抬高了右手,伸出一根食指,贴在了玻璃上。
骆林怔了一下,然后垂着眼睛慢慢地凑近窗口,微微低了头,将额头贴在了玻璃上。也许是因为不好意思,他不敢抬眼去看段非的表情。
隔着厚厚的几层玻璃,段非的手指点在了骆林的眉心。
如果可以的话,一个切实的握手或者拥抱都要比这样的接触要好。只是在这个无声的场景里,仅仅是这样的动作,就可以给他们很多的安慰。
……探视的时间到了,骆林在本子上写下:“我走了。”
段非点了点头。
“你要加油。十四天以后见。”
段非笑了笑,然后张开嘴——
我很想你。
骆林读懂了那四个字,鼻子瞬间就酸了。
在他们两个待在一起的时间里,连话都说得不多。除却相互坦白的那天,那些喜欢和爱的字眼再没有在他们的交谈里出现。也许别人口中的“我想你”可以轻易地说出口,但是对于他和段非来说,就连这三个字的分量也太重了。
这是段非住院以来,第一次跟他说想他。
骆林站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这单单一句话里包含着太多隐忍的感情,如果只是一句“我也是”,似乎不足以回应。
他看着段非,想要开口,却还是没有办法想出一句好的句子。有人从旁催促着他离开,他几乎是露出了一个无措的表情。
段非看见他的样子,神情是前所未有的柔和。在骆林给出他回答之前,他又对骆林“说”了两个字:
——去吧。
骆林怔了怔,然后努力地对他笑了笑,抬起手做了个道别的手势。在转身离开之后,骆林闭了闭眼睛,不想让自己有进一步的失态的表现。
……其实段非都明白。就如同他了解段非一般,段非也明白他的想法。
在语言无法交流的情况下,他才终于了解到自己和段非之间的联系。那是在日复一日的相对中,用时间堆积起来的,潜移默化而又无声的默契。
距离他和段非初相见的那天已过去将近四千多天。时间将他们打碎成完全不同的人,让他们经历难言的悲喜离合,也许只是为了留下这个他们在沉默中道别的瞬间。
但这是值得的。骆林想,这都是值得的。
……
三十天之后,段非出仓。又过了二十天,段非正式出院。
骆林请了一周的假出来,特意去接段非出院。段长山和医院方面打点好了一切,嘱咐了两句,便把空间让给了段非和骆林。他这一切都做得自然,反而让骆林觉得不好意思。段非从来没有和骆林确定下关系,更没有跟段长山摊过牌。但是有很多东西就算不出口,也会沉甸甸地被人看在眼里。骆林对于段非的意义绝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男朋友,比起把两个人往同性恋搞对象的方向凑,段长山觉得这两个人更像是相依为命的样子,已经被牢牢地绑在一起,分不开了。
既然分不开了,他何苦再试着去把人分开。就算是以后会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他也不想管了。他那为数不多的面子早在旧事闹大时就荡然无存,现在被人戳脊梁骨也不会有什么反应。
段长山想明白了这一遭也就摆摆手走了,司机在一旁候着,接他去邻省去看地皮。
段非终于换上了一身便服,走出了医院的大楼,走到了阳光底下。一辆黑色的AcuraMDX在他面前停稳了,段非打开副驾驶的车门,坐在驾驶座上的不是骆林又是谁?
因为狗仔们还没消停,骆林和段非在医院里见面之后就先行绕去车库取了车。现在骆林的鼻梁上架着一副深灰色的渐变飞行员镜,身上穿了一件黑色的开襟连帽衫,帽子拉上去压着头发。段非坐上副驾驶之后打量了他一番,看见骆林少见的穿了一条黑色牛仔裤还配上一条蒸汽朋克风格的铜腰带,不由得调笑他:
“怎么穿的这么隆重?”
骆林侧过头看看后视镜,无奈道:“不换风格,躲不过媒体。”说完了向后左方打了个弯,又拉直了方向盘,载着段非出了医院的大门。段非则弯下腰,翻出一副墨黑的基本款Rayban给自己戴上。
骆林自己没有自觉,他这一身变装似的休闲装让他又硬生生地年轻回去五六岁,所以不怪得段非的眼神就没从他脸上移开过。等到了段宅,骆林正要侧身去解安全带,段非却把手搭上了他的肩。骆林回过头去,还没有反应过来,段非就吻上了他的嘴唇。
段非的身体并没有痊愈,这个吻也没有太过深入,骆林却感受到了这一吻里微微的焦虑的情绪。那正是来自于段非心里隐隐的不安——骆林现在的样子实在是让人难以移开眼睛,若是不用一个吻来烙下印记,他怕骆林会被人抢走了。
虽然不明所以,骆林却还是温柔地回应着,像是安抚般地使用着自己的唇舌。慢慢地段非也不再胡思幻想,只是专心地享受着这难得的片刻。
一吻结束了,两个人回过神来,脸上竟然都是有些怔怔的表情。
提心吊胆的日子算是过去了,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又该怎么相处,他们还没有想好。
两个人对望了片刻,似乎是同时觉得无解,相对着笑了笑,干脆又放弃般的吻到了一块去。
烦恼的事情那么多,不急着这一会儿。
……
出院那天的晚饭是骆林做的。
出仓后的饮食必须特别注意以防感染,生食和新鲜水果都会带来风险,骆林便煲了汤。他怕现煲的时间长又不入味,自前一天起就开始熬了高汤。到了晚餐前,他仔细将新鲜蔬菜另起水焯好,和带来的高汤一起,复又过一遍火。
段非坐在餐桌旁等着,见到骆林一身前卫的打扮,却在腰间为了围裙,弯下腰去取带来的保温箱。这让他的眼神里有什么东西往复来回,却最终没有成为一句出口的句子。
开餐的时候段非异常地沉默,只是看着骆林,表情晦涩不明。骆林忍不住,终于问出了口:“不舒服?”
段非摇了摇头:“没事。”
骆林想了想,似乎是发现了问题所在,“可能味道是清淡了一点,你等一下我去加盐。”说完了就要起身回厨房去。
段非拉住他的手:“不用去。跟吃的没关系。”
骆林这才坐回来。忙活了这么半天他还把围裙穿在身上,现在才得空把手伸到背后,去解围裙的带子。但是不知道是不是打了死结,竟然扯不开了。
段非放下筷子站到骆林的身后,弯下腰帮着把那个结了。骆林将围裙放到一边去,准备自己也动筷。就是这时,段非保持着站着的姿势从后抱住了他,紧紧地箍着他的肩膀。
“怎么了?”骆林放低声音问段非。
段非没说话。大概是猜出了段非不想回答,骆林没有再问,只是抬起一只手覆在段非的手臂上,任他抱着。
“……你太好了。”
半晌,段非说了这么一句话。他的声音并没有赞美该有的音调,而是透露出一种苦涩和无措来。
骆林的眼睛先是微微地睁大了,而后便反应过来,心里泛上一种温暖的涩意。从两个人在一起开始,他变得愈加地笨嘴拙舌,这时更是想不出该说什么。
他只能慢慢挣开段非的拥抱,然后在段非因为这个动作变得低落之前,转过身对上段非的脸。
他有太多的话不知道怎么说出口,但是这并不重要。段非看着他的眼睛,只感觉自己在一点一点的下陷,没入骆林隐忍而无言的爱意里。
……
段非想,他拥有了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爱人。
这个认识带给了他没顶的幸福,和随之而来担心失去的不安。他知道这折磨会长久的继续下去,但他惟有接受,无法放手。
究其一生,都无法放手。
……
……在段非第一次复查过后,医生向他报告了一个很正面的消息。当他准备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给骆林时,对方却先他一步,向他扔了一个重磅的消息。
“我有件事想跟你商量。”骆林的表情很认真。
段非在他面前坐下:“你说。”
骆林犹豫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才出口:“……我想领养一个孩子。”
段非看着他,好半天才皱了皱眉,露出一个征询的表情:“真的?”
骆林看他的反应如此,急着解释:“只是以我个人名义领养……但是我觉得还是听听你的意见比较好。照顾孩子的话也是我来就可以,不会麻烦你的。”
“怎么这么突然……”段非闭了闭眼睛,却没想有拒绝:“什么时候有的想法?”
“……也就是最近。”
“我觉得有点太快了,但是你要是想好了的话,就领养一个吧。”段非沉默了片刻后这么说道,但而后还是按耐不住一般摇了摇头:“我才二十三……你这……”
接着就是一声叹息,无奈中却有种“受不了你”的放任。段非当然希望骆林把注意力都放在自己的身上,但是同样的,骆林已经过了三十,在这个年纪想要孩子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就算自己要以二十三岁的年龄养孩子,为了骆林,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骆林听了他的话,表情似乎愈加地小心翼翼起来,慢慢地补了一句:“我想领养的孩子,可能有点大……”
段非的眼睛眯了起来:“……几岁?”
“十……”骆林想了想,似乎是觉得十一岁实在有点太大了,硬生生的把“一”给吞了下去,“……岁”。
段非直直地盯着骆林:“为什么一定要领养一个十岁的?”不仅身份问题,连教育问题都难办。
骆林似乎是不敢看此时段非的脸,只能低着头说了一句:“……因为长得像你。”
段非再没问问题,骆林因此如蒙大赦一般站直了,伸手揉了揉颈后,转身走开去研究今天的营养食谱。
而段非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扶手椅里,半晌低下头去,闭上眼,无声地露出一个微笑来。
……
骆林要领养的那个孩子是段萦。
这个决定是骆林和段长山商量之后定下来的。他们都想把段萦接回去,却没法用段长山私生子的名义——当年的事给段非的刺激那么大,他们不知道把段萦的身份坦白会给段非多大的冲击。段长山想过退一步,把段萦暂时送出去一段时间,但是骆林已经答应过段萦,怎么可能让那样的事情发生。
最后他们的决定是冒一冒险,让段萦成为骆林名义上的养子。
骆林才不到三十一,又是未婚男性,国内的手续不可能让他□□,所以段萦需要挂在段长山的名下——如果以此向段非解释,那么段非大概也能接受。
只是他们这么决定了,却还没和段非和段萦沟通过。
在和段非摊牌前,骆林先去找了段萦。他蹲在这个孩子的面前,问段萦愿不愿意让自己当他的爸爸。
说这句话时,骆林的心里其实很忐忑不安,生怕段萦会问他是不是段长山又不要他了。
但是段萦的回应简直令他大吃一惊——“真的吗?你愿意要我吗?”
骆林一瞬间有些哭笑不得。段萦见了他的笑似乎有些不安起来,皱着眉头盯着骆林的脸,一字一句地说:“你不要骗我。”
骆林摸了摸他的头——这已经成了他对待段萦的习惯动作——然后无奈地笑了:“跟着我有那么好吗?”
“你比那个人好多了,我宁肯跟着你。”段萦斩钉截铁地下了定论。“那个人”是他对段长山的代称。
“……我没有那个人那么有钱……不能派司机来接你,住的房子也不会特别大。而且我的工作很忙,可能一周有一半的时间都不在家,这样也没关系吗?”
骆林认真地看着段萦。
“那你会把我送人吗?”段萦问。
骆林摇了摇头。
“那就行了。你别不要我就行了。”
段萦似乎是轻巧地得出了一个结论,说话的声音却显得有些低。他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脚,又抬起头看着骆林的眼睛。
骆林也看看他,然后双手一伸,把段萦搂在了怀里。
段萦顿时开始挣扎,伸了手要去推骆林的肩膀和脸,说着:“你这个人怎么这么爱抱人啊”“好恶心”“放开我”;然而就算是这么说了,手上却不敢真的用力气,似乎是怕一不小心抓伤了骆林。
骆林自然看不上他那些挣扎的动作,只是用抱着人的姿势站起来,凝视着段萦说:
“……我不会不要你。我只会有你一个孩子。”
段萦似乎是不敢看,或者是不好意思看他的脸,只是胡乱的点点头。
骆林继续说:
“我还不怎么了解你,你肯定也不了解我,但是我们可以慢慢熟悉。我没当过谁的爸爸,所以有什么做的不对的,你要告诉我。”
段萦点点头,还是不说话。
“以后你可能会发现,我和别人的爸爸有不一样的地方……”骆林迟疑一下,想到了他和段非之间的关系,“……可能会有很多人不喜欢我,到时候……希望你尽量不要嫌弃我吧。”
段萦终于对上了他的眼睛:“……你怎么那么多话?难道你比我还紧张?”
他这一句话顶回来把骆林堵得死死的。看见骆林怔住,段萦干脆把手伸出去,揉了揉骆林的头发:“慢慢来吧。你这么年轻,我对你来说是有点太沉重了。”
骆林被他说得好笑,不过看到这个半大孩子还特意安慰自己,他也同样觉得感动。
……只是除此之外,还有一件难以出口的请求,需要段萦答应他。
当他把那句话说出来的时候,他很怕段萦会拒绝。如果是那样的话,他还没想好该怎么收场。
但是段萦只是点点头,脸色虽然白了下去,却连为什么都没有问。
骆林觉得自己的良心又是一阵地疼,样子比段萦还要难过。段萦对他笑了笑:“没事的。你们大人的事情都这样,我也管不着。那个叫段非的和我没关系,我什么都不会跟他说。”
过了一会儿他又补了一句:“说了的话可能就不能跟着你了吧。所以我不会说的。”
骆林已经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反而是段萦伸出手来抱住了他:
“真是……别难过了,抱抱你,开心了吧。”
骆林因为这个拥抱又是一怔。反应过来之后他鼻子一酸,反手抱紧了面前的男孩。
……
两周之后,段萦以骆林养子的身份和段非见了面。他对着这个自己早已听闻的,同父同母的哥哥伸出手去,说:“你好。”
从今天开始起他有一个秘密要保守。那就是他不能告诉这个人,他是他的兄弟——连带着自己曾经救了这个人的命的事实,都不能提起。
段萦觉得很委屈,但是看看站在段非身边骆林满是歉意的脸,他又觉得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那个段非看他的眼神很奇怪,甚至回过头跟骆林小声说:“这孩子……和我也太像了吧。”
屁话,我是你弟。
段萦冷冷的在心里把这句话默念一遍,看着面前的两个人嘀嘀咕咕,似乎在商量自己名字的事情。
谈起这个段萦就觉得头痛。也许是自己的身份太敏感,他连自己的名字可能都要保不住了。不过真想想看,能跟骆林一个姓的话,大概也不是件坏事。
只是那天一天折腾下来,得出来的结论却是他还跟以前一样叫段萦。段萦随便问了句为什么,骆林的脸看起来有些红,支支吾吾的,没给他什么回应。
再后来,他就搬去和骆林一起住了。骆林的公寓足有九十平米,他觉得已经很大了。
段萦对新生活没有任何不满之处,直到他撞见骆林和段非接吻在他家厨房接吻的那一天。
骆林慌慌忙忙地将段非推开了,段非看看骆林又看看自己,表情不是很开心。
段萦又不傻,知道段非是生气自己占用了骆林的时间。只是两个男人,关系再怎么好,应该也不能互相亲在一起吧。
那天晚上,段萦问骆林喜不喜欢自己。骆林很认真的回答说,喜欢。
段萦看着他,继续问,比起段非来,你是不是更喜欢我?
——这是他从电视剧上学来的句子。根据电视上的剧情来看,只要小孩子这么问了,大人就会摸着他的头,笑着说“当然啊”,或者还会补上一句,“最喜欢你了”。
但是骆林没有回答。这让段萦觉得很奇怪,这个男人的诚实程度简直刷新了他之前对大人的认识。
过了很久骆林才说,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喜欢的小朋友。
段萦笑了,没再说话。
在骆林背后,段非正远远站着,骆林看不见他,但是段萦可以。段萦想,算了,这回就便宜你了吧。
……
六年后。
骆林在床上静静睡着,半边脸埋在鹅绒被里。他垂下的眼睫毛显得愈加地长,耳边的头发微卷着,贴着脸侧,让他看起来异样地温柔。
他一个人躺在一张加长了的Kingsize双人床上,正正好好的睡在左半边的地方,睡姿十分地安稳。他右边的地方空着,被子翻起一个角,露出灰色的床单来,是段非已经起了床。
阳光穿过窗帘的缝隙,透出一条直线样的光,不偏不倚地落在骆林的眼侧,让他的睫毛微微翕动几下,而后翻过身去。动作中被子被翻起来些,露出骆林小半光裸的肩。
有人自门口进来,绕到窗边将窗帘严严地合上,然后再来到床边,将骆林的被子重新盖好了。
然后这个人微微掩上了门,从房间里退了出去,来到了厨房。他卷起身上衬衫的袖子,开始做早餐。
……骆林搬进这套公寓是在不久之前,也是自那天开始他和段非才开始正式同居。为了庆祝这一天的终于到来,两个人特地单独跑出去吃了一顿大餐,让某个姓段的十七岁少年异常的不开心。
这一天的到来之晚是有原因的。
六年前移植手术结束,段非休养了小半年,然后做了一个很艰难的决定。
他准备回美国,继续完成那边落下的学业。
对于段非来说,最艰难的事不外乎就是和骆林分开。但是之前的种种,让段非意识到自己已经和当前的世界脱节太久。不外乎是人际交往也好,还是学识见地也好,都和骆林落下了太多的差距。
幸好骆林很支持他的决定,两个人因此开始了长达三年的远距离恋爱。最开始骆林为了能有更多的时间陪着段非,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把重心放在北美,成了纽约秀场的常客。之后两个人的关系愈加稳定,骆林也开始转型发展,在保证模特身份的前提下,开始涉足国内的娱乐圈。
三年后段非毕业,骆林也正式完成了第一部他担任男主角的电影的拍摄。他在大荧幕上的表现远超媒体期待,对于宣传也亲力亲为,使得他的人气在电影上映后一路飙高。同时,他便装出席段非毕业典礼的照片也被拍下,两个人在典礼上拥抱的照片频繁见报,一时被推上风口浪尖。
他拥有同性恋人的传闻从来都没有中断过,骆林向来采取的都是不承认不否认的态度。惟有此次,骆林笑对媒体,声称会在合适的时候给大家回应。
段非毕业后的第二年,骆林作为男二号出演了电影《水下》。同年,该片意外斩获金熊奖,并因为题材涉及同□□而在国内引起广泛讨论。获奖的三个月后,骆林正式向媒体宣布其性向,并承认拥有相恋多年的恋人。原定让骆林接演的公益影片因此被官方叫停,在民众中引起强烈反弹。争论的重心从骆林本身上升到反同性恋歧视,各式媒体山河一片红。而在骆林的出柜影响还未消退时,公益影星第一人,曾与骆林合作过的影帝纪承同时宣布出柜,彻底将舆论炒起。
骆林和段非为了躲避媒体追击再次来到美国。前者凭借训练营的经历再次为Nightfall和LGM搭上桥,在风波外调整步调,帮助Nightfall完成了构建亚洲第一模特培训公司的企划。后者凭借人脉入职投行,进行了为期一年的工作。
这一年过后,媒体终于不再对骆林穷追猛打,国内呼吁他回来的声音越来越高,骆林这才又一次以公众人物的身份露面。
这次回来骆林和段非都没有了顾忌,两个人终于能够正大光明地并肩站在别人的视线里。段非在投资上的兴趣从来未曾减退,过去几年出手入手几次,本金早就已经翻番。回国之后他和骆林稍一商量,就买下了这幢位于市中心的大平层公寓。虽然据段非说,这一出手他存下的私房就回到了解放前的样子,但是两个人都对购房这个决定非常满意。
现在骆林亲自走秀的次数已经不多,但却依旧没有放下Nightfall的工作,还是用心经营着模特圈的人脉,帮着国内的后辈新人往国际的舞台上走。他对接拍电影的兴趣很足,对待起来也十分认真,但并不忙于钻营,更像是发展一项爱好。一年下来他最多接两部戏,只挑真心喜欢的剧本和角色,因此不一定是主角。因为一贯保持这个原则,骆林从来没有接过烂戏,一部无名的《水下》被他挑中还拿了金熊。这保质的举动让骆林出演的影片简直有了佳片保证,只苦了一众深爱骆林的男男女女,一年里有半年苦等着他的新作出现。
……现在,骆林身上没有戏约,也算是在放长假的状态。加之又是周末,他也就极其少见的在家里赖了个床。
而现在在开放式厨房里忙活的段非,也快把手里的东西做完了。
六年了。只要他和骆林在一起,早餐便是他来做。
原先他身体没有完全恢复,骆林并不让他下厨,只是他异常的坚持,骆林无法,才被迫同意。
段非知道自己的厨艺和骆林比起来简直不能入眼,但这也就是他表达自己心意的一个方式。可能做一天早餐是图个新鲜,但是他一做就是六年。
到现在为止他做正餐的水平还和过去一样,没什么长进。但对于早餐这件事,他却是把中西式的精髓都学了个干净。因为搬了新家,他干脆在厨房配了一个Deepfrybucket,却不是为了炸薯条,而是为了炸油条。第一次出成品的时候骆林的表情实在太微妙,让他现在想起来都会微笑。
两个Crepe摊好,段非将不同的水果和糖浆在其上调配好,盛到盘子上面。此外他还准备了两个美式煎蛋饼,给其中一个配上了培根,另外一个配上Salami,两个蛋饼和蔬菜混合在一起煎好,装盘后再撒上Cheddarcheese.
这东西都是双份,却不是给他自己吃的。
段非把烤箱打开,调到最低温,把加了香蕉的crepe和加了Salami的蛋饼放了进去,用以保温。剩下的两盘他端到了桌上去,又从冰箱里拿出一大瓶牛奶,摆到了盘子旁边。
然后他大步走向了和主卧相反的方向——来到了段萦的卧室。这里和主卧隔了一条走廊再加上餐厅客厅,是段非当初特别选定的房间。毕竟,段非也有些特别的顾忌就对了。
段萦的床上没人,卧室附带的浴室则关着门。段非在浴室门上敲了敲,也没说话,敲完就走人了。
今年十七岁的段萦在上高一,他已经过了身高一米七五的大关,正在奋力往一米八的方向冲刺,实在是给一米七九的段非不少的压力。段萦和段非之间的关系一直有点特别,毕竟段非只长了段萦十二岁,两个人的关系怎么处都觉得不自然。在段非在美国的时候,段萦都是骆林在管,等到段非毕业了,才发现这小男孩拔高的那叫一个快,见到自己连人都不叫了。
段萦的成长轨迹很奇怪。按理说他跟着骆林将近四年,性格总归会温和起来,他却偏偏走了段非的那条路——还不像段非十几岁时的暴脾气,而是像了现在的段非,寡言少语,雷厉风行,就对着骆林一个人露出人情味来。
现在骆林还没起床,两个人就坐在餐桌的两端相对沉默。不过大概是他们也习惯了,看起来倒也不觉得尴尬。
段萦慢条斯理的吃着crepe和煎蛋饼,段非在桌子另一端喝红茶。等到段萦快吃完了,段非问他:
“今天早上游泳队有训练是吧?”
段萦点点头。
段非说:“你今天一个人去吧,不送你了。”
段萦“嗯”了一声,看了看主卧的方向,慢慢地又喝了一杯牛奶,这才回卧室拿好了自己的运动包出了门。
段非看着入户电梯的门合上,这才走回主卧,在床边俯下身子去,吻了吻骆林的耳朵。
“……起床了。”
骆林还睡得迷迷糊糊的,睡乱的头发遮住了一边的眼睛,从鼻子发出了些声音。段非把他的头发拨开,看着骆林试图把眼睛睁开。
“几点了?”骆林的声音听起来有种刚起床的低沉,却因为说的是个问句,而有了慵懒上翘的尾音。段非报了个时间出来,然后低下头去,作势去啃骆林的脖侧。
骆林忙去制止他——“你够了,昨天晚上闹到那么晚……”
段非在他肩膀上轻轻咬了一下:“今天段萦不在家。”
“那也……先起床吃早饭吧。”
段非的动作停了停,似乎是思考了一下,然后说了好。
……今天的早餐对于两个人来说都有特殊的意义。
骆林吃饱了,从某一个角度来说,段非也是。
就算骆林在某些方面特别保守,段非特地装了这么大一个厨房,总是也要物尽其用。
当段非把骆林抱上流理台的时候,骆林才发觉自己的状况似乎有点不妙。
……温存过后两个人都是一阵的失神。段非俯下身和骆林抱着,却没让这厮磨持续太久。
“台子上冷,起来吧。”他说着把骆林拉了起来。骆林损耗的能量要比他多,这时手臂的力气已经不剩下多少,整个人都软了下去。
段非吻了吻他的眉毛,干脆抱起骆林往浴室里走。
……能抱起骆林这一点,段非在出院后训练了整整两年才做到。刚出院时他比骆林轻了整整十公斤,虚弱得连扛袋米的力气都没有。后来他根本是赌上了自己作为男人的尊严,才把力量给练了上去,得以抱起一米八六的骆林。
骆林身上肌肉修长而有力,段非对这样的体型评价非常之高,自然不会想着练出健美先生那般滚圆的肌肉。现在他看上去的样子总算是穿衣显瘦脱衣有(肌)肉,他自觉是配得上骆林了。
这两天他折腾骆林折腾得有点狠,在浴室里就不好意思再下手了,只是仔细的把骆林清理干净了,再把头发吹干。
骆林终于在浴室里回过神来,又是无奈又是宠溺的看了段非一眼。
……
周末之后骆林还是有工作安排的。周一他要飞去纽约几天,约了和西斯和罗翰他们见面,谈新一届LGM推选的事情。因此,周一一大早段非就开车送他去了机场——现在他在段长山的公司下帮忙,投资的事情没有放下,也准备立门户做私募基金;因此他并没有固定的上班时间,也几乎从来没有误过接送骆林的事情。
两个人在安检前送别,骆林拉着箱子走进去,段非却并没有驶回市区。
他折回到登机柜台,掏出护照,然后办理了登机手续。
在骆林的班机到达纽约三个小时之后,段非也同样降落在了美利坚的土地上。
他事先已经详细的打听过骆林的行程,因此在骆林和LGM众人会面的时候,他从容不迫地在纽约逛了几天,似乎在等骆林的事情忙完。
一直到了骆林返程的那一天。
骆林到了登机柜台,柜员小姐拿过她的护照,迟疑了一下说——“先生,你今天有两个不同的行程,你要去哪一个国家?”
骆林不明所以:“我要回中国……”
“去瑞典。”一个声音插进来,“请取消去中国的机票,谢谢。”
骆林回过头,看见段非站在自己的身边,顿时不知道做何表情:
“你怎么也在这里?”
这两天骆林英文讲太多,他一时没转过来,这句话用的还是英语。
“来接你。”段非对他笑笑,用字正腔圆的中文回应他。
骆林还是懵的,皱着眉头似乎搞不清楚现在的状况。他好像还想着让段非跟他解释,段非却——
单膝跪下了。
然后段非从背后掏出一枚戒指,对骆林说:
“你愿意和我结婚吗。”
……骆林看着这样的段非,眼睛圆睁着后退了一步,撞上了值机柜台。以背靠着柜台的姿势,他把右手慢慢抬起来,捂住了自己的嘴。
段非看着他的眼睛,对他说:
“我马上就要三十了。他们说三十而立,我想先成家再立业。”说到这里他的声音似乎是有些不稳,微微顿了顿又继续说下去:
“所以,你愿意和我结婚,一起组成家庭吗。”
骆林没有说话。在他身后完全不明白中文的柜员小姐却跳了起来,冲着骆林大喊:
“SayYes!!!SayYestohim!!!!”
声调高昂的女声吸引了一众人的注意,人们纷纷看向这个柜台,然后便是铺天盖地的口哨声,掌声,和搀着着“hellyeah!!”的叫喊。
在这一众嘈杂的声音里,骆林点了点头。他的眼睛非常的红,甫一眨眼便让眼泪掉了下来。
段非的眼睛也红了。他给骆林戴上戒指的手有点抖,差点没有对准无名指。
然后他站起来,和骆林拥抱着。骆林低着头,眼泪汇在鼻端再滴下来,一直坠进段非的衣领里去。
段非在骆林耳边低声地说:
“我爱你。”
……
段非把他和骆林的婚礼仪式放在了在瑞典。在世界上所有允许同性恋结婚的国家里,他认为这是个最适合他们的地方。
北欧的国家安静而寒冷,秋冬昼短夜长,日落缓慢。斯德哥尔摩的街道是多是石块铺成,干净而宽敞,会在傍晚被染上紫灰色的调子。
那是瑞典时间十一月五日的下午三点,整座城市便已经被渐渐地染上了暮色。
而骆林和段非面对着彼此,在橙色的天空下,许下了作为伴侣的誓言。
见证这一刻的人并不多——加上段萦在内也只有不超过三十个人而已。罗翰和高登坐在观众席上,前者拉着后者的手,觉得自己又要掉眼泪:“你看看,他们让我想起我们以前的时候……”
——在骆林会面的之前,这二人就知道了婚礼的安排。
对于在场的所有宾客,段非早早就准备好了机票和请柬,然后让他们从世界各地飞赴这里。段长山沉默地坐在前排角落,眼神却隐隐地有些欣慰。骆林的母亲自然也在场——当初为了让她接受这段感情,两人花了不少功夫,现在老太太噼里啪啦的掉着眼泪,脸上除了舍不得之外,没有任何芥蒂的表情。
他们是被祝福的。
……段非和骆林在誓言结束后交换了一个吻。他们早就已经如此熟悉对方的唇舌,但从这一瞬间起,对方会像血肉一般,真正融入自己的生命。
……
他们在彼此的生命里存在了十七年,而从今天开始,除却死亡,再没有什么能将他们分开。
——段非结局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