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曾想过——”
“你喜欢的到底是梦中那个对你千依百顺的李钦远,还是只是李钦远?”
冬日的寒风带来顾迢的声音,直接穿入顾无忧的耳朵,字字清晰,而原先因为说起旧日的事,正眉眼含笑的顾无忧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却突然顿住了。
那张精致的小脸上还挂着未消的笑意,清亮的杏儿眼却像是突然犯了迷糊似的。
她们站在避风口,寒风刮不到她们所站的地方,但能够听到廊外的梅树被风吹得呼呼作响,顾无忧就在这样的声音中,双目呆怔地望着眼前的顾迢。
她是喜欢李钦远这个人?
还是喜欢那个对她千依百顺的李钦远?
顾无忧在今日之前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在她的眼里,李钦远就是大将军,大将军就是李钦远,这二者之间并无差别她明明可以脱口而出的,但顾迢望着她的眼神,却让她那句临到嘴边的话又忍不住咽了回去。
她开始慢慢思索起来。
现在的大将军跟以前的确是不一样了。
不。
应该说很不一样。
至少她所想象的那个“年少时温润端方、沉稳持重的大将军”根本就不存在,他或许没有三哥他们说得那么糟糕,但的确与她想象的有很大的不同。
如果没有前世和大将军的那段经历。
如今这样的李钦远放在她面前,她肯定是不会多看他一眼的,她讨厌这样不学无术、放浪不羁的世家子。
可偏偏她曾跟大将军有过那样美好的几年,她怎么可能真的把年少时的大将军和以后的大将军剥分开?好看的远山眉轻轻折了几个弯,顾无忧抿着唇,突然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顾迢一直都在观察她的脸色,见她拧着眉,抿着唇,便又轻声补充道:“你也看见了,如今的李钦远和你梦中的大将军完全不是同一个人,我不知道他以后会不会变得和你梦中的一样。”
“但蛮蛮——”
“至少现在的李钦远还做不到那一步。”
“你真的能忍受这样的落差吗?在你的梦中,他是你最亲密的人,你们拥有着无数美好的回忆,但在现实中,他根本不知道你是谁,或许会觉得你的接近和喜欢,荒诞可笑”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他一直是现在这样,你该怎么办?”
顾迢的声音很悦耳,但落在顾无忧的耳中,就像一根根扎进心脏的刺,不疼,却格外让人觉得深刻她被兜帽围绕的那圈小脸蛋突然白了一下,紧抿的红唇也仿佛泛了一些白。
外面的风好似又大了许多。
隔着一堵墙的不置斋,依旧能听到不少声音,就连不远处的平朔斋,也好似已经有不少贵女回来了,顾无忧就这样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没有说话。
顾迢也知道这一番话太过现实,让人很难接受,但她不得不提醒自己的小堂妹一声。
即便她相信她所说的梦,但梦中的人和事,并不一定能够按照她想要的方向走,如果现实和梦境不同,那她是否能承受得起这样的变化?
“蛮蛮,这事不着急,你可以慢慢想。”
“等你想清楚了,再——”
顾迢柔着嗓音同她说,但这番话还没说完,原先一直低着头的顾无忧却突然抬了头,她的脸还是有些白,但脸上原先残留的那股子迷惑和怔楞却已经消失不见。
“二姐。”
顾无忧喊她,“我喜欢他。”
不知道打哪里漏进来一丝调皮的风,吹乱了她的发,长长的发丝随风在半空飘荡,迷了顾无忧的脸,但她的声音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来得坚定,“无论他变成什么样,我都喜欢他。”
或许是想清楚了,她又开始笑了,弯弯的嘴角翘得高高的,清亮的杏儿眼也弯成了月牙形状。
“你知道我从前的性子,说句好听的那是骄矜高傲,说句不好听的,那就是得了理也不饶人,成天没事找事。”
如今再说起这些的时候,顾无忧已经很坦然了,她笑笑,继续往下说,“我知道我这个人糟糕透了,要不是有这么个家世和背景,恐怕早就被人啃得骨头都不剩了。”
“可你知道吗?”
“李钦远从来没有嫌弃过我,我嫁给他的时候,已经不年轻了,嫁过人没过孩子,身子还被诊断出再也没法怀孕,而他呢?他是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啊,以他的身价,想娶谁不可以?”
“可他就是娶了我这样一个人。”
“我还记得他来家里求娶的时候,我和他说过,我说啊,≈039;李将军,我这个人脾气不好,名声不好,还不能身孕,你若是要娶我,我是容不得后院还有其他女人的。≈039;”
“你知道他和我说什么吗?”
“什么?”顾迢被顾无忧的眼神所蛊惑,不由自主地问道。
“他说啊——”顾无忧转过头,看着廊外的天空,湛蓝晴空,白云徐徐,一如李钦远来求娶的那天,她闭上眼睛,似乎能看到那日的情形。
-“传宗接代,李家自然有人去做。”
-“我娶你,只因是你。”
-“你放心,我既然答应了你,自会遵守。”
就是因为那一番话,她嫁给了李钦远,而后数年,他当真从未违背过他所说的每一句话,他宠着她、纵着她,把她算是疼到了心尖上。
当然。
他也不是那种毫无理由的纵容,他会和她讲无数的道理。
从来没有人和她说过那些话,父亲和外祖母宠她疼她,不舍得说一句重话,至于其他人,不是畏惧她的背景和权势,便是不愿与她交谈,便连赵承佑,她曾经以为要白头偕老的夫君,也从未与她说过为人处世,应该怎么做更好。
只有李钦远。
是因为他,她才会变得越来越好。
顾无忧深深吸了一口气,把胸腔里那口积累的浊气全部吐出,然后,她重新睁开眼睛,转过头,目视着顾迢,继续往下说,“二姐,我明白你的担心,现在的李钦远和我认识的太不一样了。”
“但那又什么关系呢?”
“我喜欢他,是因为他是李钦远啊,我不知道他以后能不能变成我梦中的那样,但我想陪着他,护着他,我想在他身边见证那一段我没有经历过的岁月”
顾无忧的声音很温柔,也很坚定,一如她此时给人的感觉,“在那个梦里,是他撑起羽翼护了我一辈子,如今,就换我陪着他吧。”
她说到这稍稍停顿了一瞬,然后扬起头的时候,脸上的笑意更为明显,“我知道这条路很难,但我想试一试。”
顾迢听着这番话,半响都没有出声。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叹了口气,伸出手,轻轻抚了抚顾无忧的头,和她说,“既然如此,那就按照你心中所愿,继续往下走吧。”
她既为这一段前途未卜的路,心生担忧,却又为她此时的坚定和执着,心生艳羡。
人活一辈子,为心中所愿而坚持,是多么美好的事啊,如果当初,她也能坚持心中所坚持的,那么结局是不是会不一样?顾迢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淡淡的迷茫。
“二姐?”
顾无忧见她神色呆怔,不由轻轻喊了人一声,等人回过神,她才又问道:“二姐,你知道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吗?”她没有忘记,先前二姐把她送过去的时候,说得那番话。
她说“以前他也不是这样的”。
那么到底是因为什么,让大将军变成了现在这样呢?
事到如今。
顾迢自然也没什么好再瞒人的,她一边往前走,一边和顾无忧说道:“七郎小时候十分聪慧,可以说得上是文武全才,那会你太子表哥想找伴读,首选便是他。”
“可他十岁那年,原先的魏国公夫人突然仙逝,那之后他整个人就变得不大一样了。”
再深的原因,他们这些外人也不得而知,她也只能叹了口气,轻声说,“其实七郎很聪慧,只要他把心思放在正途上,肯定会越来越好的。”
只是那个人的性子太绝对,根本不听任何人的话。
顾无忧听到这番话,心情也有些凝重,其实前世她也知晓李钦远幼年丧母,只是那个时候的大将军已经成长到不需要任何人可怜的地步了,他就像一座巍峨大山,撑起了一切。
可如今换一个处境再看,心境也变得有些不大一样了。
当初失去母亲的大将军其实也不过十岁,什么事都不懂的年龄却没了最亲近的亲人,加上魏国公府的情况又与她家有所不同。
这些年。
大将军一定很难受吧。
他会不会也像她一样,在无人的时候,偷偷抱着自己取暖哭泣?
顾无忧只要想到这些,心里就像是扎了针似的,疼得难受,就连眼圈也忍不住红了起来。
不过这会,顾迢倒是没有发觉她的异样,她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低声问道:“蛮蛮,在你的那个梦中,我最后怎么样了?”
顾无忧听到这话,从自己的思绪中抽回神,她迎着顾迢望过来的视线,早就知道的答案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她以前和顾迢的情分并不深,所以前世知晓顾迢死后,也只是露出了一个怅惘的眼神。
可经此一话。
她却有些舍不得这样聪慧的二姐有那样一个结果。
因为不舍。
这话也就有些说不出了。
顾迢看着顾无忧挣扎的神情,却了然道:“是死了吧?”
“二姐——”顾无忧没有回答她的话,轻声劝道:“天下名医这么多,你的病一定能治好的。”
顾迢笑笑,脸上表情和平时并无二样,还是平时那种风轻云淡的模样,“我打小就知道活不长,所以格外珍惜活着的每一天,其实死了也没什么不好,我想要的,都拥有过了。”
唯一没有的
她脸上的笑意微微一顿,不由自主地又问了一句,“你知道沈绍吗?”
“沈绍?”
顾无忧一怔,不知道二姐怎么会突然提起他,沈绍是李钦远的舅舅,也是她名义上的表妹夫,她呆呆地看着顾迢,半响才回道:“他最后官拜大理寺卿,还娶了长平公主。”
说完。
她见顾迢神情微顿,低声问道:“二姐,你认识他吗?”
官拜大理寺卿,娶了长平公主
顾迢袖下的手轻轻攥着,她突然这寒风吹得人有些冷,像是寒意渗入骨髓一般,让她整个人如入冰窖,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恍惚一笑,“我同他,幼时有些情分。”
不等顾无忧再问,她这个先起头的人却又换了话题,“走吧,二姐带你去吃饭。”
顾无忧总觉得顾迢这会有些不大对劲,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又看了看她的脸色,见她又恢复成以往的模样了,便压下心思点了点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