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衣衫单薄、满脸倦容、身怀六甲的美丽少妇,挨着朔风缓步进入西安城内。
那位少妇正是逃离苗疆的阿娜依,她逃出古苗族村寨后,害怕母亲醒来会愤怒得派人追捕,甚至施下降术迫害,因此一刻也不敢停歇,她记得韩渭居处在北方的陜西西安,眼下她无依无靠,肚子里又怀着韩渭的孩子,不如去找韩渭的家人依靠,便一路向北而逃。
阿娜依好歹是在山林长大,在多山的苗疆采食取水不算难事,现在又是夏季,还不至于挨冷受冻,但毕竟山林野兽多,她又不懂武艺,因此不敢横越树林,走大路又怕招摇曝光,所以只能选偏僻的山路走。
起初遇到一些外出的苗人,见到她身上麻黄色的衣裳,刚开始瞧不出是那一个苗族部族,还赞叹那一族会有这么美丽的姑娘?后来有人认出是古苗族的服饰,让苗人吓得见她就跑,有时阿娜依想到村寨借宿一夜也被拒绝,如毒蛇猛兽般避之唯恐不及,最后阿娜依不得已,只能暗施迷药,抢了一位白苗族姑娘的衣裳换去,伪装是白苗族人沿路借宿。
阿娜依懂得苗族支部的方言,说白苗话毫无破绽,又生得美丽,孤身一名女子倒也惹得苗人的怜惜,阿娜依只说她和汉族男人相恋有孕,想千里寻情郎,苗族人生性诚挚慷慨,喜好真情流露,见到一位年轻姑娘为了追求情郎,竟敢只身远涉千里,自然是愿意帮助,并祝福阿娜依能早日觅得情郎,阿娜依听了只是微笑致谢,谁又能发现阿娜依的心正在淌血呢?
阿娜依虽然擅走山路,但跋山涉水许久,双脚还是不堪负荷,时常磨出水泡,所幸阿娜依懂得草药之道,还能立即处理,继续前行,途中也是有遇到见她美貌、意图掳人的匪类,但阿娜依藉由身怀蛊毒威吓逼退,也曾让几个人尝到教训,倒还算是能自保。
阿娜依一路上都战战兢兢、不敢停歇,深怕会被追兵追上押回,若是施以降术迫害,她有能力反击抵抗;若是派勇士追捕,她就难以招架。直到她离开苗疆,来到汉人的城镇,仍不见追兵,才稍稍松口气下来。
只是接下来,面临到汉人畏苗、见苗人如蛇蝎而逃的情况,阿娜依又如法炮制,取得汉人女性的衣裳穿上,也替自己取个汉名,以免苗名曝露身份,阿娜依心想她的苗名在汉字的意思是“芍药花”,那么她就从韩渭的姓,把自己取名叫“韩芍”。
就这样,韩芍跋涉千里,一路上四处问人,在孟冬时分终于来到西安城,这时候的她已经怀孕七个月,肚子也大得多,行走不便,即便她的身体较为汉族女子健壮,挺着孕肚还是较易疲累,也有诸多不便。她进到城后,四处询问,终于问到韩渭的住宅之处,高兴地快步走去,希望能在寒冬之前寻得一个落脚处,以便能安心生产。
——却不料,事与愿违。
韩氏商行在西安算是颇具规模的,韩家住宅占地广大,家丁众多,但是突然出现一位陌生的美丽女子说韩渭在苗疆过世,而她怀了韩渭的骨肉,请求收容,家丁却是见怪不怪,直说有不少女子贪图韩家财富,见韩家少爷尚无子嗣,又时常在外行商不归,想必在外头的女人众多,有机可乘,不知在那怀了野种,跑来诓骗说是韩家骨肉,企图登堂入室,谋骗韩家的财产。因此认为韩芍也是个骗子,挥手要韩芍快点离开,别浪费唇舌。
即便韩芍说破了嘴,百般哀求,仍是被家丁拒于门外,并质疑韩芍若真是与韩家少爷结为连理,以韩家少爷的性情,理应有信物才是。韩芍惊觉她与韩渭共度春宵后,韩渭的确有给她一块韩家的玉佩,但是那块玉佩在她被软禁时就被搜走了,之后她怎么找都找不到,直到快与嗲让诺新婚之时,才从好友的口中得知那块玉佩早已被击碎磨粉,洒到溪水冲走了……
韩芍拿不出证据,便口述玉佩外形,说中央是一只肚子有太阳纹的野猪,野猪位在方框中,方框外又有一个圆圈围住,在方框与外圈之间,有像是风、又像是火的图纹环绕在上下左右的位置。这让家丁惊觉有异,不敢轻忽,要韩芍在此等候,但是韩芍等了许久还是不见家丁出来回应,她仍旧不得其门而入,只好绕着韩宅周围,希望遇到能让她进去的人,却意外的在韩家后院的窗缝中,窥见韩渭的正妻抱着一名婴孩,一脸得意,和旁边一位男子眉来眼去,嘻笑谈话。
韩芍听得目瞪口呆,万万没想到韩渭正妻埋怨韩渭在新婚之夜后就时常行商在外,就算回家也不愿与她同床共枕,因此苦无子嗣,韩渭又奉父命娶了个小妾,期望能为韩家多添香火,不过小妾也是和她一样的下场。韩渭父亲过世后,韩渭就没再增添妻妾,但是时常有女子自称与韩渭在外有染,要求名份,所幸最后都被拆穿谎言,但这也引起正妻的猜忌,韩渭正值年轻气盛,出门在外不可能没有女人,担忧迟早会成真,会有个女人真怀了韩渭的骨肉来抢她的地位,故而决定先下手为强!
正妻算好韩渭回家的时间,与别的男人暗中相好受孕,这样生子的时间比较不会引人怀疑,并且委托宵小,暗地将商队货车动过手脚,好让韩渭在苗疆发生意外过世,再趁着韩渭外出行商之时,用鬼魅骗术把小妾吓得魂飞魄散,现在变得疯疯癫癫的,已形同废人。
先前正妻已暗中收到韩渭商队在苗疆山林失踪的消息,刚才听家丁说有个美丽的孕妇跑来告知韩渭已死,她怀着韩渭的骨肉,请求收留之事,家丁以为又是个来骗财的,但听孕妇说韩渭曾给她一块玉佩,只是不幸遗失,听外形描述,还真像是韩氏祖传的“封豨玉佩”的外观,这封豨玉佩外观如此奇异,知道的只有韩家人,不太可能是谎骗,因此家丁不敢擅自作主,便前来通告,听候主母吩咐。
正妻听过家丁的通报后,料想韩渭确实死了,要家丁先在厅外等候,她来到后院与奸夫商量,决定之后再找个时机把发疯的小妾推落井中,佯装失足摔落。同时正妻猜想那位孕妇恐怕所言属实,当真是怀了韩渭的骨肉,打算要将孕妇引进门,假意收容,再想办法除掉孕妇,杜绝后患,如此便万无一失、高枕无忧,韩家财产就全归她所有!
意外听到韩渭正妻的奸计,让韩芍吓得猛打冷颤,想不到汉人竟会这般阴险歹毒!对自己的丈夫也谋财害命,立时明白韩渭的商队为何会在苗疆摔落山谷,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韩芍听到正妻要谋害她,还传唤家丁去将人带来,自然是打消投靠栖身的念头,转身就走,赶紧出城,不敢待在西安。
韩芍逃出西安后,心想西安她是不能待的,离苗疆也越远越好,因此不打算往南走,想起韩渭曾跟她说过西安的东方有座大城,名叫“洛阳”,其繁华程度不逊于西安,因此便决定往东方走,看能否在洛阳寻得栖身之处?
往东走去,又是一大片山脉,韩芍记得那是叫作“秦岭”,那儿有许多高山胜地,平时走山路对韩芍来说并不是难事,但是她已经奔波许久,又大腹便便、身无分文,早已是疲惫不堪,山上风大寒冷,令她难以忍受。
数日后,在韩芍行经华山山脉一带时,突遇大雨,她急着要赶路寻找避雨之处,却不料地面湿滑,不慎脚滑摔落山坡,摔到一处溪潭附近,所幸山坡高度落差不大,不至于重伤丧命,但是在翻滚过程中,却让孕肚撞到突出的石块,即便她伸手护住肚子滚下,仍是受到损伤,韩芍只觉得肚子一阵剧痛,令她痛得难受,呼吸开始急促了起来。
韩芍瞥见胯-下的裙布染红,惊觉不妙,她已妊娠七个月,照理来说怀胎十月,她还要三个月才会临盆,莫非是刚才那一摔,伤及胎儿?
韩芍暗叫不好,若是要急产,在这种下着大雨的荒山野外,她又湿又冷,孩子就算顺利生下,怕会有失温的危险,说什么也要找个安全的地方生产。
于是韩芍咬着牙努力站起身,但是才走没几步又脚软跌了下去,摔在溪潭边的岩石上,她的小腿浸在溪水之中,更觉得一股刺寒袭上,但她已经无力移动,腹部更加剧痛,令她痛苦不已。
“啊!不好……”
韩芍看见她的腿间流出更多的鲜血,这血量多得吓人,她急忙掀开衣裙,伸手一摸,赫然发现产户已开,鲜血全是从里面流出的,她记得母亲阿巴说过女人生孩子的过程,虽然刚开始也会流点血,但在胎儿生下之前,是不会流出这么多的血!莫非胎儿已死?要急产死胎出来?
韩芍害怕得全身发抖,她无助地仰望天空,费尽力气,扯开嗓子呼唤几声救命,但是在这山林之中,又下着大雨,那里会有人听见?
“再这样下去,胎儿必定不保……该怎么办?”
韩芍知道求助无望,现在别说是保住胎儿了,在这种情况下分娩,又无人协助,恐怕连自己也会有生命危险!
此刻,韩芍不禁悲从中来,她忍辱负重,费尽千辛万苦,努力要保住韩渭唯一的孩子,想不到竟在这个时候失去,自己的性命也要赔上,在这种情况下,她已经无计可施,几近绝望,她只能放弃挣扎,决定今日就在这潭水边死去,一尸两命,等待到阴间与韩渭相聚……
就在这个时候,藏在衣襟里的小布袋滑出,韩芍见到那布袋,双眼睁大,彷佛看到希望!
她记得小时候曾听耆老说过,妖怪的体质强劲、身怀异能,比人类强大许多。既然蛊神是上古时期的强大妖兽,若是求蛊神救援她们母子,说不定会有一线生机!
韩芍吃力地伸出双手,颤抖地解开布袋的束口,小心翼翼的取出蛊神卵,向蛊神求助,但是不论韩芍怎么频频呼唤,甚至念了好几次呼唤蛊神现身的咒语,蛊神卵仍是一点异状都没有,而在此时,她发现产户越开越大,鲜血流得越来越多,都把这潭水给染红了,肚子已经痛得让她全身无力,只能躺在岩石上,她不懂为何蛊神没有现身救她?莫非是传承下来的咒语根本就无效?还是她没有实行仪式,只念咒语之故?
最后的希望也破灭,韩芍万念俱灰、欲哭无泪,她侧过头,望着捧在右手上的蛊神卵,平时还不会这么近距离的细细观看,连逃跑的过程中都藏在怀里不敢拿出,她瞧这蛊神卵黄澄澄的,而且这拇指般的大小,与其说像是虫卵,到不如更像是鸡卵黄,但仍可见到里头的蛊神魂魄在翻搅,倏忽,在韩芍的脑中闪过一个平时连想都不会想的大胆念头。
——若是把蛊神卵给吞下呢?
韩芍是巫祝,知道有恶灵附身这种事,既然胎儿已死,若是她吞下蛊神卵,让蛊神附身在胎体身上,藉以延续生命,即便在那躯壳之中,已不再是原有孩子的魂魄,而是变成蛊神,那这样韩渭的血脉也算是保住了!
韩芍不知道吞下蛊神卵能不能就如同她所想的那样,反正她也要死了,留着蛊神卵也没用,汉人有句话说:“死马当活马医”,不如就赌一赌!
“不管如何,毕竟是韩郎留给我的血脉,就算胎儿的魂魄已经不是原有的孩子,我也要……生下……”
韩芍皱紧眉头,吃力地移动右手,将蛊神卵移来嘴边,“唯有……吞下……才能保住胎儿……”
韩芍鼓起勇气,张嘴将蛊神卵往嘴里塞入,硬是把蛊神卵给吞了下去!
韩芍感到咽喉、胸口一阵炙热,原本她还感觉得到有异物感,到了腹部却好像是化开来,整个肚子都暖烘烘的,一时腹部的阵痛停止,稍微获得喘息。
但没多久,阵痛加剧,产户扩张,胎头着冠,韩芍痛得哀叫不断,肚子好像是被人插了一刀搅转个不停,到最后,韩芍痛得连叫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听得到自己的急促喘息声。
终于,韩芍感觉得到有东西娩出,急忙咬牙弯起腰,无力的双手硬是接下刚娩出的婴儿,避免落入水中,直往怀里抱,又累得躺下,她照着母亲说过的情况,清理婴儿的口鼻后,原本一动也不动的婴儿,双手双脚突然动了起来,紧闭的双眼突然一睁,正好与韩芍的视线对上,韩芍发现婴儿的眼珠竟然是黄色的!但随即化黑,眼皮阖上,婴儿开始哇哇大哭了起来。
韩芍让婴儿趴在她的胸口上,庆幸她铤而走险,成功让这孩子活了下来,想起刚才那一闪而过的异常黄眼,错不了!蛊神的确附身在胎体身上诞生了!
韩芍将胎衣娩出后,硬是强迫自己动起来,将衣裙盖好,她将婴儿抱在怀里,想撑起身离开溪潭,但却是一点力气也使不上来,这雨又一直下个不停,她的手脚冰冷,冷得发抖,也摸不到婴儿的体温,原本宏亮的哭声也渐渐变弱,她害怕即便有蛊神附身,依然挽救不了这个孩子,她也虚弱得快睁不开眼,气若游丝,看来她们母子俩即将失温死于山林之中!
就在这个时候,被婴儿哭声引来两位披着蓑衣的中年男人,男人发现潭水化红,吃惊不已,更发现竟有名少妇在旁产下婴孩!那婴孩刚生下没多久,脐带没剪,还连着胎衣,而且母子两人性命垂危,吓得惊呼出声,赶紧上前援救,一人脱下蓑衣披在韩芍身上将她抱起,另一人连同胎衣将婴儿抱入怀中避雨,并希望能藉由体温让婴儿暖和起来,两人匆匆忙忙地急忙离开,带着韩芍母子赶到山下的村落去。
村民见到韩芍母子的惨况,也纷纷丢下手边的事先救命要紧,村里的妇人们赶紧拿干净的衣裳帮韩芍换上,并擦干身躯,喂点热米汤让韩芍暖身,有生产经验的妇女急忙烧热水,收拾婴儿,剪去脐带,埋毕衣胞。
在村民忙碌了三日之后,终于救回韩芍母子俩的性命,韩芍有气无力,躺在床上虚弱地向村民道谢,但是救回韩芍母子的两名中年男人,却是脸色凝重,他们已经跟屋外的男人们都谈论过,此时进来探望,一是确认母子都有救回,二是要告知事情,让少妇知晓。
“姑娘……请问怎么称呼?瞧妳年纪轻轻,又生得美丽,怎会独自在山中生产?要不是我们俩回村探视,顺便巡视龙潭一趟,正好撞见到妳,否则妳们母子早就没命了!”
韩芍想坐起身,一旁的妇人协助搀扶,另一位妇人将包好布巾的婴儿交给韩芍,韩芍抱着好不容易保住的孩子,先是低头一脸慈爱地看着熟睡的婴孩,才抬起头来,轻轻地点头道谢着:“谢谢两位大哥相救……我叫做‘韩芍’,我是……有苦难言,只是可怜这孩子注定无缘见到生父,我们母子俩今后也无依无靠……”
在场村民听出韩芍的丈夫已死,孤儿寡妇的,见韩芍又这般难过,不禁替韩芍感到同情。
“原来如此,不过韩娘子,有件事我们得向妳说明清楚。”
两位中年男人面有难色,向韩芍表明这里是洛源村,他们两人一位是黑章村的村长,另一位是洛源村的村长,两人本业都是樵夫,也是好朋友。黑章村座落在龙潭附近,再往山下走过去就是洛源村,两村相近,时常交流互助,因为前阵子大雨,土石松落,将黑章村的村子给毁了,黑章村的村民只好暂时避居在洛源村,他们今日回黑章村探视情况,顺便巡视龙潭,就撞见韩芍在那生子。
相传轩辕黄帝曾行经此处,遇得一只金凤,黄帝的形象为龙,故而命为“龙潭”;也传闻仓颉在造字时,曾在龙潭清洗砚台,而使潭水变黑,故又叫“黑潭”。龙潭的水,名为洛水,是洛河的源头,而此村名为“洛源村”,就是因为邻近洛河的发源地而命名。
龙潭被这一带的村民视为圣地,泉水清澈甘甜,村民还用龙潭泉水制成远近驰名的“洛源豆腐干”,但没想到韩芍在龙潭分娩的污血竟将龙潭染红一片,犹如龙口吐血!让他们直觉不祥,本以为只是一时异状,可没想到他们两人今早再去巡视时,竟还是殷红一片!令他们越看越怕,害怕这对母子是个不祥之人,与两村的村民讨论过后,决定向韩芍表明不敢再收留下去,等韩芍能走动之时,就请带走婴孩,尽速离去。
韩芍不知汉人有这项忌讳,也心知幼子被蛊神附身,会造成异象并不意外,她自知理亏,又受恩于两村,不想造成村民的困扰,因此隔日一早,她硬是撑着孱弱的身子,抱着婴孩离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