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城。
狼藉一片。
大街小巷躺满了尸体,鲜血汇流成河,一群身着黑衣的幽魂正在城中游荡。
这哪里是王权的更迭,分明是血腥的屠戮。
栎,这位被翼王放逐回任城的翼后,此时站在生门的城楼上。刚才,她就是站在这里,目睹成千上万支银灿灿的箭从梵宫坠入任城。
在五彩玄凤雕像的注视下,在她这位翼后的眼皮子底下,那些无辜的百姓挣扎着,用无辜地双眼回望了五彩玄凤的神像一眼,随着汩汩鲜血喷薄而出,伴着撕心裂肺地叫喊声、求饶的声音,化为这城中一具具再也无法动弹的尸体。
尚付,不,现在应该叫他鸾鸟了。
他在任城上空恣意挥动带着翅膀,指挥着来自地狱的幽魂向任城内的百姓进行无情的屠杀。
“迦楼罗,你再像个缩头乌龟一样躲着不出来,别怪我杀光你的城民!”鸾鸟盘旋在任城上空,嘶叫着,搜寻着翼王的身影。
在翼后的眼中,这一幕似曾相识,却又大相径庭。
她至今依然清晰地记得,十几年前,在虫渠的幻境中,她明明看见的是兽族侵入任城,如今制造这场杀戮的竟然是虫渠的幽冥之兵。
一切正如翼王所言,少康竟然真是被冤枉的。鸾鸟当年化身为虫渠,制造这个隐晦的迷局,难道只是为了夺取翼王的天下?可是这跟少康又有什么关系?
她思索着这些未解之谜,看着那些惨遭荼毒的生灵,不禁流下了泪。可惜她丢了一魄,功法全失,如今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一条条无辜的生命被箭刺中,扭曲着脸倒下。
“栎,你现在满意了?”鸾鸟飞到了生门的城门楼上空,气焰嚣张地对翼后道,“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鬼话,你若不告诉我迦楼罗真实的藏身之所,这城中的百姓,我一天杀一批。”
“鸾鸟,你抢来这天下,不是用来实现权力和欲望的吗?如今你把这满城百姓杀光,你想统治你一个人的天下么?”翼后抬起头,迎着风对他说。
鸾鸟尖刻地笑着:“你别忘了,我已经死了。一个死人,为什么要统治活人的国度?我要杀尽这城中之人,让他们尸骨堆积如山,让这座城池成为人间地狱。”
残忍,只能用残忍来形容。
翼后此时心中已万分懊悔,千不该万不该,当初不该毫无警惕地将虫渠引入梵宫,更不该轻易相信他的鬼话,葬送了自己的功法和尚付的人生。
“你还是赐我一杯鸩酒,杀了我吧。”翼后心里一片死灰,已没有了丝毫求生的欲望。
“我后悔了,不想杀你了。让你看着我杀人,比直接杀了你更让我感到痛快!”
“不!”翼后撕心裂肺地叫起来,“鸾鸟,我求你了,不要让百姓们卷到王族的战争中去。”
鸾鸟似乎并没在意她的话,扇动翅膀,向梵宫的方向飞去。翼后惊慌地跟着他,跑下城楼,寻着鸾鸟飞去的方向,穿过一个个厮杀,踏过一片片血迹,迈过一具具尸体。血溅在她的身上,一股股死灵的冷意渗透进她的肌肤之中。她顾不上这一切,只是迈着艰难的步子,向梵宫奔去。
她一定要阻止鸾鸟,阻止这场杀戮。
夕阳,斜斜地照射在五彩玄凤的神像之上。那神像倏地缓缓发出一阵五彩之光。
无论是鸾鸟、杀戮者、翼后还是四处逃窜的城门都停了下来,注视着被五彩圣光笼罩着的玄凤神像。
“还活着的,都跟我走。”一道金光闪过,任城上空出现一道幽冥难以逾越的结界。从结界中生出一道五彩桥梁,桥头稳稳落地,却看不见桥的尽头。
求生的翼族百姓全然顾不上前路是生是死,全部蜂拥而至。
鸾鸟盘旋在梵宫上空,怒视着这佛光、结界和桥梁,立即扇动双翼想要飞过来,却被这结界硬生生地挡住,无法入内。
“你是谁,凭什么坏了我的好事!”鸾鸟凌空嚷着。
“鸾鸟,也是你父王该有此劫。任城,暂且借你一段时日,你若再行杀戮,休怪佛法无情。”一个声音如同流星在山间炸裂,在任城上空回旋。
翼后注视着这一切,呆滞地站在那里,就像一只丢了魂魄的尸体一样,不知所措。
悬浮的结界,停下的悲伤,缓慢流淌在地上的血液......
这一切,本不应该发生。
忽然,她的沉默被那个声音击破,让她绝望的情绪中又注入了一缕阳光:“翼后,你还不走,更待何时?”
她回过神来,也踏上了那道浮桥。
当那座浮桥被结界包裹着越升越高,她与鸾鸟擦身而过的瞬间,他们的眼光再次触碰在一起。
“为什么,你要这样做?”她流着泪问道。
鸾鸟没有回答,那双殷红的眸子里,仇恨之色更重了。
翼后跟着那座五彩浮桥掠空而起,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们已来到一座霞光缥缈的山峰。这是一座何其雄伟的山,它顶摩霄汉中,根接须弥脉,巧峰排列,怪石参差。悬崖下瑶草琪花,曲径旁紫芝香蕙。
浮桥渐渐落地,百姓们从桥上下来,跟随几位佛陀前往山脚下的村庄修养,独留下翼后在这山顶之上。她打量着这陌生的地方,只见山顶的东西两侧皆是蕊宫珠阙;南北两方全是宝阁珍楼。
当太阳光热切地照过来,斜风轻抚着山头的树叶,那些沙沙的声音宛如一首平淡、缓慢的乐曲。这声音摇曳在她的耳畔,如虚空中的云彩,变幻着美妙的样子,又如一弯清泉,洗涤着她过往的罪孽。
她努力拼凑着零碎不堪的记忆,似乎看到阳光透过山间氤氲的雾气,隐隐浮现出尚付的脸。尚付在对着她微笑,而他的身后是一片血腥的杀戮。她又似乎看到揭开面具的虫渠,那张面具背后,是鸾鸟狰狞的脸。
鸾鸟的样子,看起来就是一只魔鬼。
她就这样痴痴地站在那里,阳光缓缓地洋溢在她的面庞,一股滚烫的眼泪毫无预兆地默默流了下来。
“圣母好雅兴,如此非常时期,还有心情在我这地界欣赏风景。”她站在山顶的冷风里,看着远方,一个陌生的声音从虚空之中传来。
翼后抬起头,那虚空之中,竟立着两位身高丈六金身、面皮黄色的佛爷。
作为修佛之国的王后,翼后虽没见过佛,却从佛经上见过佛的画像。左边那位身居十二品莲台的应该是正是佛祖接引道人,右边那位三头十八臂的,则是接引道人的师弟,准提道人。
“我这是到了灵山之上?”翼后抬眉问道。
接引道人沉沉地点头。
“圣母,你已完成宿命,我师兄弟二人特来渡你归位。”接引道人稳稳地坐在莲台之上,有风吹过,竟连他的道袍都拂不动。
翼后向两位道人行了一礼,问道:“佛祖为何唤我圣母?”
“那圣人身上流淌着你的血液,唤你圣母,并无不妥。”一旁的准提道人回应道。
“佛祖又要渡我去往哪里?”
“你从哪里来,便往哪里去。”接引道人的声音回荡在虚空之中,翼后的眼前却突然闪回出无数个陌生的回忆。回忆里,她的身边被十个少年环绕着,皆是喜笑颜开的模样。
可是,她却看不清他们的脸。
“他们是谁?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去向何处?”她的脸上一片茫然,望着两位道人,那二位竟然神色淡定,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准提道人伸出一只手,缓缓指向虚空中。她随之望去,那轮红火的太阳与她的目光相遇,竟然泛出一片奇幻的七彩光晕。
“太阳?”她收起目光,问道。
“你看那轮红日,那光辉已日渐黯淡,若再无神力驱使,待红日陨落,世间一片黑暗,一切都将支离破碎。”接引道人缓缓道,“你,便是那驱使太阳东升西沉的火烈神鸟,那里方是你的归处。”
她一脸愕然。
接引道人所述,是前世的记忆,还是今生已被她遗忘的过去?她茫然地望着这一切,再次望向虚空中的那轮红日。那太阳对着她,散发着迷人、美丽的光芒。在那炫目的光晕中,一缕温和的光芒倾泻下来,摩挲着她的面庞,让她的心灵一片明亮。
可是,她心里依然放不下。
在这阳光之下,佛家的圣城中,正有一个黑色的幽魂,以他罪恶的意念制造了一场杀戮。倘若世间还有如此罪恶的亡灵,纵然太阳重现它的温度,又能如何?
想到这里,她双膝跪地,对两位道人说:“佛祖,那鸾鸟横生一场杀戮,此事因我而起,我必除之而后快。更何况,他还占着我儿子的身躯,我已经没了女儿,请让我救回我的儿子。”
阳光之下,一个声音在慢慢回响:“你以为这世间所有的事情,都如你想的这般简单么?”
整个灵山之巅瞬间一片寂静。
翼后跪在那里,愣在原地。
循声望去,大明王身着白袍,已飘然而至。
多年不见,他依然眉眼紧闭,似乎这世间的一切都难入他的法眼。
她站起来,阳光照耀着她的脸颊,风吹乱了她的发丝,也吹落了她满眶的眼泪。
“孔宣。”她素来没有称他大明王或佛母的习惯,还在玄鸟身边学艺时,她就对他直呼其名。
大明王应了一声。
“请让我去救我的儿子,毕竟你也传授过他武艺。”
然而大明王立即打断了她:“尚付不需你去救,他不会有事的。”
他一脸平静,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
“那翼族城内死伤了那么多无辜的百姓,我诺达一个修佛之国,你和两位佛祖都要坐视不理么?”她语气中已有了责怪之意。
整个世界,似乎就只剩下她急促的呼吸声和眼泪。
“翼后,”大明王冷冷的说,“六道轮回之中,每个人皆有劫数。你有你的劫难,那些百姓也有百姓的劫难。就连我,也在这轮回之中。”
“可是......”她望着面色平静的大明王,又看了看身边两位同样平静的道人,失声痛哭。
接引道人眨了一下眼,嘴角微微一扬:“翼后,你真决意下山?”
“佛祖。”大明王本想出言阻止,却被接引道人打断了。
“佛母,你虽为前任翼王,万年来深居简出,已不问世事多年。翼族的内部事务,还是由翼后与迦楼罗自行处理吧。”接引道人笑了笑,用手在翼后头上隔空抚了一下,万道金光瞬间从翼后头顶进入,化作一股祥和之气汇入她全身筋脉。
“翼后,你仅剩四魄,功法全失。我方才已用一颗念珠化出一魄注入你血脉之中,可暂代你所丢失一魄,以恢复功法。
你若能在三十日内寻回被鸾鸟收走的那一魄,则无碍;否则你须立即回到灵山。切记。”接引道人缓缓说道。
“教主,我要如何才能寻回我那一魄?”翼后的声音颤抖着。
“你且上前一步。”准提道人回应道,“我且借予你银瓶与那六根清净竹。”
翼后破涕为笑,再度跪地叩拜两位道人。
她深知这银瓶和六根清净竹皆为佛家至宝。
这银瓶又名如意瓶,其腹大而圆,颈长有腹之三分之二,口向外卷,妙枝条插于瓶中,里面盛方诸宝物或香药水,瓶口又以名花珍果而严饰之,念动心决便能聚魄生福。那六根清净竹乃是先天灵根苦竹所化,被接引道人取走炼化成法宝,可封人六感,乃先天灵宝。
她接过宝物,小心收藏,然后俯身叩拜,化作一只三足火鸟向北俱芦洲翱翔而去。
听见翼后飞天而起,大明王一声长叹,对两位佛祖道:“二位教主将宝物借与翼后,就不怕陆压大仙怪罪么?”
接引道人笑道:“佛母能参透过去未来之事,可有参到陆压身在何处?”
大明王浅笑道:“我能参透世间过去未来,但神族不在五行之中,如何参透?”
“这陆压闲游五岳,闷戏四海,也不知如今深居何处。那鸾鸟乱任城之事,他也该出来管管了。”准提道人叹道。
大明王无奈地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