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炎一通怒意无处发泄,只将那心头怒意团团压住,长袖一挥迎上正入殿内的张太后,风韵犹存的妇人面上端得是贤惠慈祥,然而这样的面貌毕竟不适合她的相貌,因此令人瞧去只觉虚假伪善。朱炎向来同她关系一般,甚至可说是凉薄的,见她这副笑脸迎人的面孔,眼神微闪,想到屏风后头沈夙媛正听着,心念换转间已褪去之前被她惹恼的躁气,淡声道:“母后忽然来阳盛宫可有何要事?”
张太后见他一张俊脸上表情平淡,似生嫌隙,心下当即惊了惊,她这等身份,宫里上下谁敢使脸子与她?便是她那不好相与的婆母也起码表面上会装得慈祥一片,不像朱炎,近些年是越发地疏离见远。忍下心头的愠意,张菱宛深知她未来还得靠她这“名义上”的儿子,便强撑笑容道:“也无大事,就是方才在静心殿,母后见你言词间似同那沈家侄女颇为熟稔,实在是好奇……”她后半句话还没接下去,却在朱炎蓦然抬起的眼光凝视下停住了,她喉咙滚了滚,竟有些说不下去。
朱炎望着张太后,声音低沉有力:“朕少时经常受邀去公主府上,自是熟悉的。”
高德皇甚是疼爱他的亲妹燕平长公主,这是众所周知的。因而当燕平长公主诞下沈夙媛后,高德皇便亲自登府探望,当时他尙小,也好奇得很,虽想去却被父皇以性子过于狂肆,怕过激伤了幼婴的理由未曾带去。不过……他最后到底还是见着她了。
忆起往昔,朱炎神色间不由地一软,露出些微似无奈又怜爱的表情,张太后见此,大撼,一双美眸里隐含深意,泄露了她心头一丝惊惧,难道如她所料,皇上真当是瞧上沈家那野丫头了?
“适才皇上说心中已有定数,难道……就是沈家侄女儿?”
朱炎抬了抬眸,眼中光芒流转,似乎隐约夹杂着一丝叫人分辨不清的暗光,他幽深的瞳孔直勾勾地望向张太后,后者见他沉默不语,心头惊诧间越添疑惑,面上不动声色仍旧维持着笑容,她怎么也是在后宫里煎熬甚久的老人,饶是朱炎这般不怒而威的气势着实惊人,张太后却不会失色。
“……听母后所言,您对她不甚满意?”
终于等到他搭话,张太后听出他的画外音,明显惊了惊,她这白捡来的皇帝儿子平素里是极沉闷阴冷的人,然对上这沈家小辈似乎态度便变了许多,她实难相信他心中是没有她的,起码能影响到他已实属不易,她无法不起疑心。
嘴边漾了一丝笑意,张太后慢慢说:“这可是皇上您误会了,明珠郡主毕竟是丞相之女,兼之其母又是高德先帝嫡亲妹子,与母后当初也甚为交好,明珠郡主打小就深入宫中,这脾性样貌是顶好的,母后怎会不满?”
躲在屏风后的沈夙媛听了,暗想这位太后舅母真当背后一套,前头一套,不过宫里人多数如此,宫规繁复,一旦不成方圆便难以管制,若后院失火天下大乱亦不为过,这般才滋生出这些宫里头众多的魑魅魍魉来。她暗自叹气,隔了一扇屏风张太后一派雍容华贵的仪态,望着不吭声的朱炎淡淡一笑,继续说,“然小郡主到底年纪轻,性子急,皇上知晓的,姑娘家和妇人家是差得多了,特别是在宫里头,母后实是为小郡主忧心啊……再怎么说,媛媛也是母后的侄女儿……”
“那母后的意思是……?”朱炎并不反驳,沉吟半晌只顺着她的话接下去说,又恰到好处地止住,将保留权交还到张太后手上。
张太后心下生出一抹喜意,以为朱炎是听了进去她说的话,嘴角的笑意漫开来,很快又被愁绪代替,她幽幽地开腔道:“皇上莫要怪母后偏心,实在是皇后之位尚悬,母后心急如焚,然这一届的秀女名单上头出类拔萃者不过尔尔,照理说沈家侄女儿理应是首选,可母后方才也说了,沈家侄女儿的脾气……”说到这,张太后轻叹,见朱炎一对黑瞳只望着她,如乌墨般深不见底,心尖一激灵,顿片刻才道:“无论如何,皇上当以立国固本为己任,这后宫内院亦是干系甚重,母后而今掏了心窝的同你直言,只望皇上莫要心生芥蒂,母后权是为皇上着想,为江山社稷考虑,这才说了这些个林林总总的话,只想着皇上能母后一言,沈家侄女儿……不成!”
——终于是说出了口!
张太后心头如鼓槌击撞,嘭嘭直响,眼睁了睁,直直地看住朱炎,她只觉手心里渗出些许汗渍来,紧张而忐忑地期待着朱炎的答案。而导致她如此的人倒一副宠辱不惊的姿态,自也是的,国政大事于他都已能胜任,莫说这情爱小事。然表面上的风平浪静下,张太后却不知朱炎胸中早就千头万绪激荡开来,只不过碍于她在场不能而发罢。又许是……张太后所言,确是属实。
他忽地痛恨起眼前此人来,他一瞬间脑袋像是被重棒敲击,发出嗡嗡之声,那霎间他很想冲面前人冷笑一声道:朕就是要让沈夙媛当朕的皇后如何!然这年头不过闪了一闪,就将朱炎惊住了,震撼之余,他掩于宽袖下的手掌刹那收紧,捏成了个拳头状。
“……母后所言,儿臣记于心底了。”淡漠的一句话,仿佛张太后这番良苦用心未曾触动他分毫。
张太后不晓得他是真听入心中,还是敷衍了事,他这副漠然模样让她的心愈加难安,可她到底不能逼着他答应不封明珠郡主为后,心中一忍再忍还是将劝告的话咽回腹中,她知晓他已不耐,该说的都已说了,若这一步不成,她自会施行下一步计划,她是断不会让明珠郡主登后的!
她的意图朱炎了然于心,她不想让沈夙媛成为皇后,是她同样在朝中培植着她的势力,沈家权大势大,再三压她一头,她自恨之入骨,而他……
张太后辞别后,朱炎面无表情地坐在塌座上,他几乎忘了这殿内除去张太后,尚有一人围观。
朱炎觉得心头有点空,略微茫然。
而屏风后的沈夙媛见张太后的脚步离远了,轻轻舒出一口气,伸了伸有点麻了的腿,扶着屏风站起身,她的动作幅度并不大,只搭了搭,嗞一声,是屏风挪动发出的声响,紧随其后的却是一人意味不明的气声,呼呼地似是某人情绪波荡最为激烈时产生的。
沈夙媛略忧桑,这代表她又有活干了。
开导小盆友,特别是这种称霸全场的类型,异常教人焦心。
果然张太后堵完朱炎的心自顾倒离去,朱炎这头异常烦躁不堪,而揪根剖底,沈夙媛才是那导火索。他终于想起这根惹火的起点线,想到适才他同张太后的一通话都落入她耳中,心中突地急迫的,充满殷切,他忽然很想知道她听了这些话后的想法!
他这样苦恼烦忧,那么她呢?
不等朱炎做出下一步举动,沈夙媛已乖乖地自遮蔽的楠木屏风后缓缓走出。
她一脸悠然,就像个没事人般,出现在他面前。
他一怔,起立的身子杵于原地未动弹。
沈夙媛先是微笑,她今儿一身的素色白裙,罗羽轻纱,肩部一抹淡青色流苏,头上只简单挽了她素爱戴的青玉镶珠簪,亭亭玉立,便如出水芙蓉,纯如美玉,刹那间他心中那些忧虑浮躁的情绪都仿佛随之而去。
真正注意时,才觉出她对他的魅惑已如此之深。
朱炎心头驰荡,沈夙媛却一副看穿他的明白表情,几步人已来到跟前,提高音量喊道:“皇上——”
被吓了一跳的人什么旖旎心思都没了,只圆睁俊眸,恼怒之余又是悲痛地想他怎么就为了这么个……以下犯上,肆意妄为的野丫头给迷得茶饭不思,神魂颠倒?朱炎十分不想承认!
沈夙媛见他一双眼饱含怒火与痛惜,几乎同出丧般的痛不欲生,眼中露出诧色,问:“皇上您怎么了?”
朱炎熊熊燃烧的眸子瞪着她,咬牙切齿:“沈、夙、媛……”
她恬静而腼腆地笑道:“皇上,一时不见如隔三秋吗?”
“你是不是个大家闺秀!”
“是不是皇上还不知道么?”沈夙媛微笑反问,看他同一头暴怒的狮子般毛都要炸开立起,她这才露出甜笑,手抓住他的衣角,趁着他气晕过去前悄声道:“皇上是因太后舅母的话而烦心么,我都不甚在意,皇上照着当初约定的来不就成了,想那么多不相干的又如何?”
看她娇艳的小脸上满不在乎,朱炎却无端端的心头一刺,忍不住出声:“你真的不在意?”
他的语气看似隐忍抑制,但急切的话语里却显露出他的心思。
他想知道……她这样爽快同他做了交易,是真的对后位无意,还是……不想做他的妻子。
朱炎望着她澄净如水的眼,头一次这般心焦如焚。
这已是第三次了,还未正式开始披金带甲逐鹿天下,这对头就多番透露出降的意味,沈夙媛作为率军统帅真可谓有兵无处打,有招无处使。看着这双犹如孩童般惶急迷惘的眼,她忽地有那么点心疼他了。
自古帝王家人身处高位,不胜寒寂,难以得真情,而朱炎……总想从她这得到什么。奈何为求自保,沈夙媛没办法轻易动情,也不能够如他这般缴械投降。她身后是豺狼逼逼紧逼,身前是虎豹不断威胁,她只能选择拿下这林中狮王,令其为她所用。
至于真心……
沈夙媛淡淡地注视朱炎,反问:“皇上很在意夙媛的想法吗?”
她的问话出乎他的意料,那张充满期待的脸上愣住,急迫的神色像被拦腰斩断,生生僵住。他心里逐渐产生一丝惊惶,特别是在沈夙媛冷静异常的瞳孔凝视下越加地清晰起来,他是渴望她的,一边憎恨一边口是心非,变得完全不像自己,不像个帝王。
——这是不该犯的错误。
朱炎明白,却装作不懂……亦或是不愿懂。
而眼前如明珠般透亮的人,不仅懂,还提醒他不要铸下大错。
他忽地极想笑,他是认栽了,却不想爱得失去尊严,迷失自我,如果他变成那样,那就不是他朱炎!不是立于顶峰之上的九五至尊!
“是!朕很在意!”
他猛然间上前一步,拉近两人的距离,这样凶猛的表白令一直以来都有心理准备的沈夙媛亦是吓了一跳。
……她没想过,会这么快。
沈夙媛到底是老将,眼中惊讶一瞬闪过,面色已复平静,目光如珠宝绽开璀璨烟色,曼声道:“哦?”后头的话还没接上,面前人又是大跨一步,腰杆直立,胸膛挺起,面色里是非同寻常的慎重,“朕再说一遍,朕在意!如你所说,朕以真心相对,你也别拿些不着调的话来骗朕,是真是假,朕还不至于看不出来!”
……唔,这回事玩真的了。心里默默想着,沈夙媛沉默了,她没有立即回答朱炎的话,只一味地抿着唇,望着朱炎的眼底适才浮现的调侃之意尽数褪去,似是冥思苦想中格外认真专注。
朱炎不语,他的胸口好似有千万匹马驹奔腾不滞,踢踏咚咙地发出剧烈声响。
每每他方要认真说时,她总三言二语岔开话题,若不然便以声东击西的法子支开他,令他无法集中精神的思考。然久而久之,饶是再蠢笨愚钝,他也察觉出她的态度里的些许微妙之意。
他不是猴子,不想总被她当猴耍,今天——他一定要弄个明白!
见朱炎这般神情,沈夙媛唏嘘不已,想了又想,她心底里还是觉得,现在就摊牌……还为时过早哪。
那接下来……要怎么将这头暴怒的狮子安抚好呢?
沈夙媛紧蹙眉头,继续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