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夙媛没有立即就去找太皇太后,相反,她先去了太医院找曲寒方过来。她拜托曲寒方替老妇人好好看上一看,叫他开一些药,让老妇人这身上十多年来被火烧毁的皮肤能够得以恢复些,起码不看着让人觉得如此恐惧害怕。而本来沈夙媛是打算让曲寒方替喜儿亦诊断诊断,然而一个人心智全失十几年,她心里也清楚,短时期内要想恢复神智是不大可能的。
毕竟,喜儿不是因什么刺激而变傻。按老妇人所言,喜儿是天生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傻。
所以沈夙媛暂时没让曲寒方过手喜儿,依旧是让玉莹继续担任开导教育喜儿的职责,让宝芯主要负责和喜儿玩耍,调动起喜儿的情绪。她安排妥当后,一看这时间点,都已经临近晌午,故而沈夙媛过完午膳后,休息片刻才动身前往静心殿。
她之前忙着调查镯子的事情,因此好些时日未曾上静心殿来和太皇太后聚上一番,祖孙俩聊聊天,而今沈夙媛这趟前来,太皇太后还有点想不到。
她以为这小两口正打得火热,再者她知道她这外孙女有一些事要忙,自不能天天要求她过来。故此她今日连个提前招呼都没有就来了静心殿,还真让老人家微微诧异。
“外祖母,外孙女太想您了。”沈夙媛一过来就开始装起孝顺的子孙辈,一个劲地贴着太皇太后的肩膀蹭动娇嗔。
老人家受不住她这德行,无奈地摇摇头,拿眼瞥着她道:“这是怎么了你……”
沈夙媛状似不经意地抬起一双纤细的手,令宽大的袖口很容易就落下来,旋即露出腕间特意戴上的血玉镯子,她的目光若有似无地观察着太皇太后的表情,就见老人家本同她笑着的脸,再瞧见她腕上的镯子后忽地神情一怔,竟似魂魄被人猛地给用阵法摄住一般。
太皇太后发懵片刻,沈夙媛心念转动,暗道外祖母对这镯子果然有印象。
她继续卖力地秀那腕子上的镯子,一边嘴上唤道:“外祖母?外祖母……”
太皇太后从她的叫唤声回神,盯住镯子的眼睛里忽而迸射出一丝光来,遂老人家伸出手,摸上了沈夙媛的腕子。
沈夙媛清楚瞧见,太皇太后摸着的手指正在颤抖。
沈夙媛一副感到吃惊的模样,张着嘴:“外祖母……”
太皇太后忽然发出一声叹息,她转过头来,定定看住沈夙媛:“媛媛,这镯子……你从哪儿得来?”
沈夙媛见太皇太后这般,心中已隐隐确认,此物果然是非常贵重的物件,正待她要说出这镯子的出处,太皇太后忽然别过头,面上被一股子沉重的哀伤铺天盖地给笼罩,她轻轻地吐出一口气,自言自语般地低声呢喃:“这镯子……十多年前,哀家曾有过一对。那时候……哀家将其中一只送给了当时还健在的皇后,这另一只……至今为止,哀家还留着呢。”
太皇太后的一番话让沈夙媛真是万万想不到,她竟再一次的误打误撞,却以此确认了一件事实。
这镯子果然就是皇后所有,而能够证实镯子的证据,就放在太皇太后这。
沈夙媛心头松气,她望着太皇太后,将腕子上的镯子取下来给她:“外祖母,您仔细瞧瞧,这是不是您十多年前送给皇后娘娘的?”
太皇太后的眸子转过凝在她脸上,目光微微思索,良久道:“……哀家怎么觉着,今儿媛媛是有什么事要来问哀家?”
老人家是精明人,沈夙媛这欲擒故纵的招数,很快就被她所看穿。
沈夙媛失笑一声,语声感概:“确实是有一些事想要跟外祖母来确认,但这件事,绝对是外孙女思虑许久,绝不是随着性子胡乱。等会儿,外孙女就告诉您一切真相。”她说罢,将镯子放到太皇太后的手里。
老人家虽感到非常困惑,但还是接过镯子,拿到掌心里举到眼前,仔仔细细地里外观察,当瞧着那镯子上的裂痕,和上头因岁月而留下来的一些痕迹后,太皇太后的眼中仿佛有一抹情绪正翻滚不休,“这上头的口子……是怎么回事?”
“夙媛现在就告诉您,今日夙媛来的目的……”沈夙媛的声音缓缓地响起,插入了太皇太后沉重的记忆里,她说话的口气异常平和,缓慢温吞的语速中却带着一股厚重的力道,似一道雾霾压在这话上头,一个字,一个字变作锤子,敲打在太皇太后的心上。
一直待她说罢,气氛却似一瞬间凝固定格。
老人家没应声。
但她一双泛红的眼眶,和不断颤抖的手掌,足以说明她此刻的心境。
“外祖母,您不要憋着自个,您若是心不顺畅,一定要发泄出来……”沈夙媛见老人家一张脸都被这气给憋得青紫交加,显然是愤慨于心头,却因为这一时受创过重,激烈的情绪全部都堵在胸口里。
太皇太后这把年纪可不能把情绪给憋着,沈夙媛生怕老人家会憋出个好歹,便在她耳边促她出声,她的语气里带着些许焦灼之意,太皇太后空荡荡的脑子里忽然就窜入了当年往事。
她想到她那可怜的儿媳,那平素性子闷得都不说话,对她格外贴心孝顺,一言一行都特别叫她舒心,越是想着太皇太后就越是有种无法承受般的钻心之疼,她刹那似感到心被人给活生生地挖去一块,这一下空了,冰冷刺骨的风猛然灌入,发出呼呼的宛若是人在哭号般的凄厉声响。
太皇太后手掌忽然松开,镯子从里头掉落到膝盖上,而她艰难地喘着气,腰背弯了下来,手紧攥住胸口的衣襟,一副窒息模样。
沈夙媛当即用手按住太皇太后的背,在老人家耳边不断道:“您呼气,快些呼气……”
太皇太后照着沈夙媛所说不停地呼气,吐气,呼气,吐气,这般来回几次,终于是缓过这窒息的劲来,而这刚一缓过劲来,她的眼瞬间湿润,汩汩流泪。
“可怜的皇后……没想到……没想到居然是这样……”
当初那三年来,太皇太后亲眼见证睿德皇后的身体衰败,最终咳血身亡,那时她心中是怀疑过张氏的,然而睿德皇后常年重病缠身,大半时候都是躺在榻上叫人在服侍伺候,这病逝的可能性确实很大。
她是经常去看望睿德皇后,她瞧得出来,睿德皇后是命不久矣,然第三年下半年起,她的病情似乎有所好转。本来一天都要睡上大半日,连说话都变得模糊的人忽然有一天能够正常说话,虽然语气有些虚弱,但太皇太后还是感到非常欣慰。以为老天开眼,让她的好儿媳终于能够恢复起来。
之后,她经常上储明宫去,瞧着她的儿媳一天天起色好起来,而太皇太后亦察觉到,她的儿媳似乎总有一些话想要同她说,然每一次都欲言而止。
直到那一日……那件事的发生。
如今十多年前过去,当年事件早已被淹没于记忆的长流中,而从她的外孙女口中说出这件事来,太皇太后忽然间有一种恍然滋味。
原来那时的种种迹象,的的确确是皇后有话想要同她说。
可惜,还未等她开口,一条卿卿性命,便已香消玉殒,再也无法开口。
“外祖母,如今这人尚在孙女儿的宫里,而这镯子已经可以证明就是皇后所有,然这样……还是不够。”沈夙媛说罢,眼神里似攒动着一束光,涌动于那双宝石大眼中。
太皇太后此刻已将激动的情绪平复下来,她知道光悲痛是无用的,只有令张氏伏诛,才是现下最要紧的事。因此当她瞧见自己这外孙女胸有成竹的样子,太皇太后不由升起一丝感叹:“媛媛……确实长大了。前些日子还是顽皮的波猴子相,但现在……”
“您知道,夙媛一直秉持的观念就是,人活在世上,自己快活最重要,外祖母您说是不?就算是要争,也不能不择手段,丧失人性。”
就例如当年后宫争夺战中胜出的张太后,就算她现在成为太后,可她曾经犯下的那些罪过,确实扎扎实实地落了跟,发了芽,直到今日冒出头来,终究是要被人给发现,将她这种种积下的罪孽给揭开,露出里头乌黑不见底的种子。
太皇太后听罢沈夙媛的话,叹了声,哀声中又带着一丝愤意:“张氏她……她实在是恶毒至极!本以为她还有一丝人性,如今看来,是哀家大错特错。那时候皇后的病情明明都有所好转了,这突然一下子就咳血身亡,这说明张氏是知道了,皇后早已看穿了她。那三年来皇后的身子不论用什么贵重药物都医不好,看来……这其中,亦有张氏的毒手下在里头。她眼见皇后的病好起来,这就急了,遂下此毒手!”
她说着说着人又激动起来,沈夙媛就怕她情绪太过会像刚才那般喘不过气来,忙劝她道:“外祖母,您先别说了,先停下来休息一下吧。”
从太皇太后的话中沈夙媛已经可以猜测到张氏为何这般急于下手了,恐怕……是睿德皇后已经察觉到自己平素里在服用的药物里还搀和了别的,又或者说她宫里头有什么令她一直都无法病愈的植物。不过沈夙媛还是倾向于前者,毕竟若是后者的,天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东西,若真有毒性的话,早就查出来。
这样做,太明显。
倒是买通太医,给睿德皇后服用的药物里搀毒,无色无味,杀人于无形。
如此想来,这毒应该是慢性毒药,后来皇后发现,不再服药,后来逐渐气色转好,张氏察觉,恐生有变,终于按捺不住,对睿德皇后下了毒手。买通宫内上下人等,竟干出如此丧尽天良之事。
这样细细的一分析,时间,过程,连细节都能够完全对应上。
张氏的恶毒,昭然若揭。
此刻的太皇太后忽而长舒一口气,她问道:“媛媛,你说这些加在一起,还不够定那妖妇的罪,那要怎样,才能一次将她定罪?”
和沈夙媛一样,太皇太后所想,亦是要一回合就把张氏KO,让她来喘气出力的劲都不可能有。
沈夙媛听得太皇太后的问话,她将掉落在老人家膝盖上的镯子重新戴回手腕上,随后她抬起头来,脸上露出认真的表情,问太皇太后:“外祖母觉着……夙媛同睿德皇后可有几分相像?”
太皇太后不晓得她为何突然问起这个,见她表情凝神专注,心头一动,张嘴道:“这气质是全然不像的,儿媳天生冷性子,闷得紧,即便身子好的时候都不怎么爱说话,只不过这面貌……确实有几分相似。”
“那么……若是让夙媛来扮作睿德皇后的模样……您觉如何?”
“这……”太皇太后瞧着她这一张脸蛋,心中光点隐约亮了起来,她似乎是明白,沈夙媛到底想要做什么。
沈夙媛要做的,是非常老套的法子。
但法子不在于它老套不老套,而在于……它好不好用。
没错。
沈夙媛要做的,就是扮作当年的睿德皇后,向张氏冤鬼索命。
只不过,在索命之前,沈夙媛还要做一件事。
恩……就是先吓吓她。
太皇太后见她这眼珠子里流光转动,就知道她心中应该是已有万全之策,故此这一趟过来,亦是来测探的,太皇太后想至此,越发觉得她这从小看到大的外孙女真是深不可露的厉害娃子。只不过……太皇太后突然想到一点,她迟疑半晌,终于还是问道:“……皇上,可知此事详情?”
沈夙媛就知道太皇太后一定会问的,而她早就想好说辞,便从容道:“皇上至今还不知,不过夙媛希望,外祖母您能保守秘密。但这秘密只需要您保守半天工夫,待及夜,这一切自然都会揭晓。”
一听,太皇太后当即明白过来,她是打算让皇上亲眼目睹这一切由来。
这……
太皇太后轻叹:“皇上若是知晓,必然倍受打击,届时……”
沈夙媛听得出太皇太后的话间含义,她这是担忧朱炎会因为这件事而耽误朝政,其实她亦是犹豫过的,而最重要的一点,是怕他控制不住,而令伤口复裂。然而她前后仔细一想,最终还是觉得,此事还是让他从头至尾都知道的为好。
她想到了前些天,他是那样敏感之人,她之前已经瞒着他在暗自进行调查,特别是此事还关乎于他的生母,照道理她其实应该告诉他的,但她不能。然现在……她不想……再隐瞒他。
现在,已经可以把一切都倾盆撒出。
沈夙媛道:“这一点请外祖母放心,有夙媛在呢。况且,皇上早已不是当初的孩提,皇上如今经历了这么多事,他若能知道生母之死的真相,这反而是好事才对。其实夙媛一直清楚……皇上对于睿德皇后的事,一直非常介怀。”
她想,长大后的朱炎在得知当年睿德皇后的死因时,一定曾怀疑过张氏,然而他没有证据,只凭借猜测是没用的。如今实情终于浮出水面,且让她逮住后深入一番探察,终于揭开当年看似平常不过的假象,露出骨子里的黑暗潮涌。
这应该……值得庆幸。
见她面色惆然,太皇太后心头亦涌上一阵哀伤,儿媳死得悲惨凄凉,如今孙媳能为她报仇,将那妖妇绳之于法,是上苍开眼啊……
天道轮回,这人造了业障,终究要还。
老人家潸然泪下,声音微颤不稳:“炎儿幼年丧母,打小在那妖妇底下长大,哀家这些年同炎儿亲近,其实哀家知道炎儿渴望母爱……然那妖妇不是炎儿的生母,又处处限制于炎儿,妄图把持朝政,若非哀家在旁侧监制,那妖妇怕不知要使出什么手段来陷害炎儿……幸好,炎儿如今也长大了。妖妇的势力早已不如当初,哀家终于能在有生之年,看到这妖妇伏法受刑,知足了……知足了……!”
“外祖母……”沈夙媛一声轻唤,她心头何尝不动容,张氏罪行累累,然就是没有证据,如今人证物证齐全,张氏就算想要狡辩,这天下却哪里有这般多的巧合存在?而且她不会给张氏半点侥幸逃生的机会,她要一击必杀,让张氏这阴险毒辣的婆娘真正的遭上一回罪!
让她连灰烬都燃不起来,彻彻底底地坠入无间地狱!
从静心殿出来,沈夙媛带着林嬷嬷和随行伺候的一些宫女来到张太后的凤仪宫。而一向都是张太后为攻方,如今沈夙媛转守为攻,亲自登门拜访,这让张太后心中惊疑不定,她猜测着沈夙媛的来意,然作为不速之客的沈夙媛,倒是十分镇定。
她就特别死皮赖脸地表明,她就是过来看望一下太后,表达一下她作为儿媳的孝顺之心。
可表达孝顺之心,却连个把礼都不带,张太后心中冷笑,还孝顺?别不是有什么阴谋诡计吧?
不过自打张太后回宫后为了兰嫔的事来找过一遭她的麻烦,这些时日来,张太后没再过来寻滋扰事,安分得紧。故此就算沈夙媛上门来,又能如何?张太后虽说不晓得沈夙媛这一趟过来,到底是为何,但她并不担心,毕竟她现在可没有任何把柄被沈夙媛握在手上。
“媛媛过来,难道就只是来和哀家请安的?”张太后见她问完后仍是留着不走,一味端着茶也不说话,就这么一脸笑吟吟,神秘莫测的样子。
张太后心里莫名的底气虚,她不晓得这沈家小辈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她究竟想过来做什么,可等了好一会儿,人也不见吭声,张太后这才出声问道。
沈夙媛像是这才记起来,她已经在凤仪宫内,正待要放下茶,手不知怎地,一个不稳,茶碗带翻全部都落在衣裙上头,沈夙媛哎呀一声连忙从座位上跳起来,手将袖子裙子提起来使劲地甩着裙摆上头的茶水,可即便是她反应及时,依旧是留下一滩深色的茶渍。
“这……”沈夙媛的面上露出沮丧神情,目光一转,发现袖子上也沾上一些,自然地将袖子给卷起来,露出手腕上戴着的红得如莹润光泽的血玉镯,遂抬起头来,好不可怜地望着张太后道:“夙媛本是特特地过来,想和太后您好好说上一些话,从前太后和侄女儿之间有些误会,侄女儿是诚心过来想和太后您说清这些误会……”
沈夙媛说得这些,面上神情确实诚恳真挚,可却是一丁点都感动不了张太后,张太后冷眼看她,本想要来两句赶紧将她打发了就是,然目光不经意间瞥到一物,眸光顿时凝住。
她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地定在沈夙媛手腕上,神情从惊疑逐渐变得惶恐起来。
沈夙媛不出声,拿眼打量张太后的脸色,片刻功夫,她故作无意地用手摸着腕子上的镯子,一边自顾说道:“前些时日,皇后来过一次,也同夙媛说了,那日您和皇后从泰州刚回来,想来这水土不服,导致心情差,又赶上兰嫔的事,会怪责夙媛亦属正常。这如今,咱们都把话说开了,从今往后……太后?”她一副正要谈笑泯恩仇的时候,忽然停住语声,目光疑惑地落在太后的脸上,“您在看什么?”
她故意装出什么都不知情的模样问张太后,而后者却像是嗓子被东西都卡住了,她张了张嘴,最终没说话,而是抬起一对带着深深厌恶,憎恨,又布满恐惧,慌乱的眼。
“您……”
“哀家忽然感到身子不适,媛媛……这事情都过去也不用再提,你先回去罢。”张太后用手扶着额头,身子无力地晃动一下,身边的心腹秦嬷嬷忙上一步子搀扶住她,而秦嬷嬷也注意到沈夙媛手腕上的镯子,她的表情亦是变得僵硬,但她藏得很好,一直等沈夙媛告辞离开凤仪宫后,秦嬷嬷才扶着虚弱的张太后入座,眼神终变化起来,惊惧不定。
因为当初……她就是将毒药亲自灌入睿德皇后的口中。
而那镯子,她不过是一瞥而过,如今在沈夙媛的手腕上重现,她竟一下就记起来!
这天下间血玉镯并非只有一对,然而那样的成色,那样的式样大小,还有上头那些纹理,都透着一股熟悉的味道。
秦嬷嬷想了想,颤巍巍地道:“老奴总觉得,今日皇贵妃过来,这其中很有蹊跷。”
“这沈家的小贱人不知道是来做什么的,倒是她手上戴着的东西,让本宫熟悉得很。”张太后微微合了合眼,她怎么会忘记那玉镯,那可是当年上贡之物,血玉宝石,金贵罕见。她当年一眼看了就特别喜欢,本想向先帝求来打造成一套首饰,却不想最后被先帝给了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将其打造成一对玉镯子,一只给了睿德皇后,一只自己留着。
她那时候心里恨死了皇后,就算她那时候是最受宠的,然真正一些好东西,都会被老东西抢过去,再转送给睿德皇后,她知道,这老东西是故意的!即便是现在想来,张太后依旧恨得牙根痒,她从来就不会后悔当初所做的一切!她知道帝心难测,而圣上的宠爱,有朝一日会随着她年华逝去,韶颜不复而逐渐淡弱,往后会有更鲜嫩的女子入宫,而那时候皇后依旧是皇后,而她仍是宠妃。
她不甘心!不甘心就做一个宠妃!
她要当皇后!要做这后宫之主!
“应该……是太皇太后送的另外一只吧……”秦嬷嬷底气不足,气虚地说。
秦嬷嬷是看到了那条口子的。
她活了大半辈子,许多事都忘了,但惟独当年那件事的情形,她回忆起来,居然每一处细节,她都有印象。
比如当时皇后手腕上戴着的镯子。
比如她灌药后离开时皇后发出的悲鸣惨叫,随后……是一声清脆物落地的声音,听上去……就像是镯子。
那清脆的响声宛若记忆的闸门,当啷一声落地,就此打开她深埋于心底的那一段充满腥气的往事。
而皇贵妃手腕上的那只镯子,就有一道缺口。
秦嬷嬷的心在颤抖,她似是事情已败落,浑身的汗。
张太后比她要镇定得多,一眼冷冷看去,令秦嬷嬷身躯一紧,此时,张太后的声音异常平静地响起:“嬷嬷是在害怕吗?害怕那个沈家小辈……会知道当年的实情?”她说着冷笑一声,面容上浮现些微的狰狞之色,她今日唇色深红,这一张嘴,宛若张开血盆大开,里头不断喷出毒雾:“嬷嬷怕什么!沈家小辈如何能够得知?当年那些人本宫早就一个不落的铲除干净,就算她运气好,拾到这一只破镯子,又能拿本宫怎样!哼!”
重重的哼声似一道惊雷般,劈得秦嬷嬷战栗不已。
她不知为何,总要反驳张太后的话……
皇贵妃真的不知情吗?当年事件中的人真的一个不剩都被清理干净了么?那皇贵妃今日过来……究竟……秦嬷嬷的脑海里被这样可怕的情绪所涌入,她不停地想,不停地想,最终,她心中有了一个模糊的定论。
皇贵妃……是有意的。
而不论有没有意,当事人走得干净利落,只留下这样一个悬念,让张太后和秦嬷嬷这二人不断胡思乱想,至于她,则开始她为张太后精心准备的布局。
当初的后宫胜利者,看似是得到一切,但兜兜转转,终究会得到惩罚。而她曾经所犯下的罪行不会湮灭,会筑于人心上,永久的刻上烙印。
沈夙媛回到敬央宫,按部就班地布置起来,她将该准备的服装,道具,包括灯光效果都告诉了林嬷嬷,并且让团籽在旁辅助,毕竟团籽的记性好,细节问题能够处理得更为妥当。之后,她只管等着晚上的一场好戏。
现在,清闲下来的沈夙媛得了空,让玉莹将曲寒方从太医院请过来。
曲寒方过来后,沈夙媛直接开门见山地问她婉妃乳娘元氏的状况,而曲寒方的回答亦同她所想的差不多,元氏的身子长达十几年的败坏,能苟活至今已是令人万幸,而就入元氏所言,她确实没剩下多少时日的活头。但是如果能用贵重药物加以调理,那么本来只有一个月的大限,或许能够延长到三个月,或者更久……只不过要想再活得长久一些,那就难了。
本来按元氏本身的年纪已经是不小了,这迈过半百后一通的折腾,怎么可能不损寿命?
曲寒方的话虽然沈夙媛心中已有估量,然从嘴里说出来,还是让她感到一分难受,她缓缓舒气,眸光里隐含怅然:“我不多说什么,只希望先生能够竭尽所能,让元氏多或一些时日……不为别的,她这一生太过凄惨,我只愿元氏临终前,能够踏踏实实地像一个正常人般,安享一段晚年……”
她的嗓音轻柔温婉,像陈述一段流年往昔,眸光安安静静,凝视着他。
曲寒方心中触动,慎重点头保证:“微臣定会竭尽所能,不辜负娘娘重托。”
沈夙媛温温淡淡地一笑:“先生尽力而为,不必为我……医者父母心,先生……还是为了自己罢。”
曲寒方听得她一言,宛若兜头一盆冷水浇落下来,他猛抬起头来,目光绽开一片光。而沈夙媛依旧神情淡然,她此刻眉眼中柔光细密,就如一首江南的小曲调,轻盈奏乐,于耳畔间似溪水一股股地静静流淌。
他何时……竟连这一份医者父母心的初衷都忘了?
曲寒方喉口涩然滚动,咽下干燥的气,于胸中溢出一声长长呓叹。
许久,他道:“寒方明白您的意思了。”
沈夙媛微笑:“先生心中有大义,这才是先生的原本模样。而夙媛所看重的,正是先生这一份至纯至真的性情。”
曲寒方落寞之际听得她的话,自嘲一笑:“娘娘您真是……令寒方无话可说。”
沈夙媛冲他顽皮地眨了下眼:“皇上也总是这么说我来着。”
见她恢复了先前的模样,曲寒方竟觉得心头莫名一松,不知为何,他隐约察觉到自己的心,在面对她那般犀锐目光时,似有种无所遁形的窘迫和无措。
他一向是个明白人,看得人那般多,偏生撞上这么一个行为逻辑全然不在正常范围的人,且还让她反看了个底朝天,怎能不心慌意乱?然她总有法子,让他这种心慌镇定下来,变作一缕青烟消散。
曲寒方心中赫然,这般玲珑玉致的人……他如今,确实够不上。
如此想着,曲寒方便想到一个人来。
一个对她来说,尤为重要的男人。
那个男人……在他看来,有些地方十分幼稚,有些地方又非常开明,有些地方……他心底轻轻笑了一声,这么细细琢磨一番,这个男人,除了喜怒无常,脾气不定以外,对她,确实在意。
从他的眼中,曲寒方能感受那种将她奉作为独一无二般的专注认真。
最红要的是,他们二人心意相通,即便是有误会,很快就会解释清楚,丝毫不会在上头纠结耗费时间。
这大概……便是他无发比之的一点。
曲寒方叙叙深思,又开始例常的每逢沈夙媛必定反省的规则。
两人又聊了会儿,曲寒方便告辞了。
沈夙媛说了句挽留客气的话,不曾强留,就让人先回去了。待人一走,沈夙媛喟叹扶额,她在想,这娃每次一想太多的时候就会陷入自我发省的境界,直接就把她给撂一边去,若非她提醒他,他恐怕还得当着她的面继续想下去。
她有时候就特别想要掰开他的脑袋,往里头搜寻一番,这到底是怎样的结构,能让一个惜字如金的人脑袋里却装了这么多想法?不过幸好曲寒方想归想,他也顶多是想。因此除了偶尔的无语那么一下子,沈夙媛还能应付过去。
而曲寒方走后,她就来到喜儿的房内。
她一入内,正在逗着喜儿玩的宝芯,和一边温软笑着的玉莹投过视线来,两人当即起身来迎接她,而坐在床上,穿着修改过后贴身裙装的喜儿一听到声音,猛然抬起头来,一双眼睛直勾勾定在沈夙媛身上。
沈夙媛冲喜儿友善地微笑,随后步子迈入,而宝芯一个箭步上前,把门带上后就凑到沈夙媛身边献宝地噼里啪啦地说道:“娘娘您知不知道这丫头多难教,奴婢跟您说……”
宝芯的声音像是黄灵鸟,然这架势却是叽叽喳喳的麻雀。
沈夙媛自动消音,直接来到喜儿身边,而喜儿的视线随着她的动作跟着移动,直到沈夙媛坐下来,那亮澄澄的眼猛地一颤,她抓紧小手,似是非常羞怯,低声说了句:“你、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