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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 长大了(1 / 1)

将众人吓了一跳,卫希夷自己却平静得很。大师兄还是看走了眼,小师妹绝不是一个扫地恐伤蝼蚁命的……圣贤。该下手的时候,她会比大师兄还要果断。一切的体贴、关爱、宽容,都只是留给她认为合适的人。从小到大,身边的人以关心爱护她的居多,她自然是投桃报李的。遇到不友好的人,她是绝没有那么多的耐性的。

除了乐观开朗,她的性格里另一要点,是果决。

当然,她现在肚里打着另外的主意,并不是要对这个无赖真的施以酷刑,因为她知道,求情的马上就来了!

要的就是求情。

聪明,是大家对她的评价,这一点,并没有错。

无赖子的母亲得到消息很快便赶了过来。村正忙向卫希夷介绍,这位母亲有一个不错的名字,正式一点称呼她,叫做女婼。

无赖子确有一个好母亲,这位母亲生得慈眉善目,当她用那双略再忧郁的眼睛望向你的时候,铁石心肠的人也要被硬化了。

此时,众人正站在尚未建好的驿馆大厅里,卫希夷当中坐着,庚与任徵一左右侍立,村正则立在下首,无赖子被押于堂下按在地上。无赖子的母亲进来之后,先又气又急地看了儿子一眼,再扑跪于地,两眼恳切地望向卫希夷。

卫希夷从未见过样的一双眼睛,好奇地问:“您总是这么看着人吗?”

女婼一怔。

“我是说,这么看着,叫人怪不忍心的。”

庚忍不住往两人身上来回看了几眼。被卫希夷点破,众人察觉到,女婼的视线,确实能令铁人心软。

卫希夷不是铁人,也不是铁石心肠,却比谁都绷得住,依旧好奇地道:“您为什么不拿这双眼睛多看看您儿子,把他看好了呢?”

她故意这么问的。真是奇怪,自己没尽到责任,却要求别人宽容。所有的本领都放在欺压别人上,这对母子倒也般配。

女婼嗫嚅道:“您是好人,请多宽容。不遇到宽容的人,老身也不敢求情。”

好人就该宽容吗?我不宽容就是坏人了,是也不是?

卫希夷心中的袖子已经卷起了起来:“哦——这样啊?”仰天翻了个大白眼,“你这一生,都遇到多少好人?让他们吃了你儿子多少闷亏呢?”

女婼一噎,一抬头,望到女童冷漠的眼睛里。眼睛很清澈,却透着纯然的好奇,没有一丝的柔软。女婼低声道:“怎么是吃亏呢……东西,我都让他还了。”

卫希夷打了个哈欠,抻着懒腰站了起来,回顾左右:“还以为能听到什么有趣的话呢。真无聊,你们还站着做什么?去!揭了他的面皮!”

村正急上前来求情,他也厌恶这个无赖子,然而……

卫希夷伸出一指,指着他道:“你想说什么?或许这个无赖的父亲还为国家立过功?那又如何?有功没有赏过他吗?赏过了,该罚的时候就要罚了。”

就像在蛮地,王城周围也有许多村落,村落里的族长、村正们,在王城兴城、国家征伐中立下过功劳。自己不亲自上阵,也鼓励族中子弟做贡献。阳城周围的村落,即使之前没有这样的功劳,之后也会有。他们与普通的族人已经有所区别了,在这小小的村庄里俨然“贵人”。

“贵人”多了,许多事情就好办,许多事情又要难办。以南君之强势,也要承认他们对村落的权威,并且保护他们在国内不会受到□□。

村正苦着脸道:“老朽也没几分面子,可是……人心……”

“真奇怪,你们很喜欢他?那就让他住到你家好了。”卫希夷开始不讲道理。

村正忙不迭地摆手。

卫希夷亲切地对女婼道:“偷了的东西,还了就行了?谁说的?那我把你的衣服扒光了,再给你穿回去,好不好?”

村正一脸骇然地望着她,手摆得更急了。卫希夷缓缓地道:“既然这个罪人偷窃作恶的时候,没有与人讲过道理,现在就没有资格再说道理。我没要跟你讲道理,我说,你们听,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就对了!我以前最恨‘规矩’,现在却发现,有些时候,确实是要规矩的,否则……水汪汪的眼睛总盯着我,我就想打人了。”

村长与女婼都被她的不讲理震慑住了,村长硬着头皮往前踏了一步:“还请三思。”

人们为什么跟随一个君主而不是另一个?因为利益。说得直白一些,为了特权,为了高于其他人。如果剥夺了这种快乐,他们便会离心。既要处罚了这样的罪行,又不能代伯任将人都得罪光了,这是卫希夷给自己定下的目标。

日子久了,见的人多了,她早就明白,什么“贵人”天生就比庶人和奴隶聪明、文明、高贵、守礼,全是胡扯!许后出身不算低了吧?姬戏父子更是天邑的贵族。哪一个又好了呢?然而纵使是申王势大,也须得容忍一二。

容忍,是有限度的,卫希夷想,需要给这些人明确立下个规定,而不能指望着虚无缥缈的“天意”、又或者是“民心”的反噬。那不得等到猴年马月,得他们将恶都作得足了,才有“报应”。

这是不行的。

从她小的时候很想知道律法的全貌时起,就有一个心愿,能够将法条公诸于众,使人明明白白地知道何事可做,何事不可做,做了错事有何样的惩罚。即使有特权,也要明确了什么样的贡献,才能有什么样的权利。

现在有了机会,她决心办这一件事,哪怕是在这小小的村落里立下这样的规矩。

所以,卫希夷黑完了脸,吓唬完了人,才用商议的口气对村长道:“你又不肯养他,又不肯让我揭了他的皮,那个女人又老盯着我看。那就,换个办法?”

任徵接到的指示是“卫希夷处置不了的时候再出面”,此时纵使卫希夷处置得了,他也识趣上来打一圆场:“望子示下。”倒有几分服了这个小姑娘,先作出要重罚的样子,再说轻判,将几个人耍得团团转。

村正如梦初醒:“请子示下。”

女婼见求情是不管用的,又见卫希夷缓了口气,心道:她毕竟是个小女孩儿,原是要吓唬我儿,立一立威?我便顺着她又如何?待糊弄过了这一回,她依旧要走,我们还在这里。也说:“请您示下。”

卫希夷道:“鞭三十,所窃之物,双倍奉还。再多说一个字,翻一番!这么些人车马劳顿,工期被耽搁要花费多少?白跑一趟,你逗我?”说到最后,不免咬牙切齿。

女婼以为自己听懂了她的意思——屡次作恶,戏弄贵人,惹得贵人生气了。这个惩罚的理由反而比偷窃更能令她接受。卫希夷看得没错,他们为的是什么?利益,以及高居人上。以此心比他人之心,自然也是如此。

当卫希夷问任徵:“我能做这个主,立碑将此事记下么?”她也知道,想要以一己之力确定所有的法律条文,将它们刻下来公布现在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但是,事情总要有一个开头。至少,以后有偷窃的事情,都有了一个明确的例子,可以照此办理,也明确了即使父亲有功劳,儿子屡犯不改,也是可以被惩罚的。

任徵估摸了一下,也以为“她年幼,能做到这样已经不错了,是维护国君的利益与权威,使人知道不可破坏国君的工程”,并且,立下这样的规范,不轻也不算重,很好。眉开眼笑地道:“不愧是风师的学生。”

卫希夷听着村正与任徵的奉承,心道,你们这……好像欢喜错了吧?她头一次断案,本以为已经将预期放得很低了,没想到还是被误会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最后含糊地道:“还要禀与师兄。”

我要回去跟老师和师兄讲道理!

任徵笑吟吟地道:“这是自然的。”

“我来打,”卫希夷不开心地说,“免得你们放水,他不长记性。”

任徵脸皮微微抽搐,看着女婼一脸惊喜的样子,心道:你以为她只是一个小姑娘,没多大力气是吧?你等好吧!不抽死你儿子,算他走运!

卫希夷的力气……嗯……抽人的手法……也嗯……

在鬼哭狼嚎的背景音中,卫希夷的心情变好了一点点。三十鞭,一下不少,卫希夷下足了力气,一下比一下重,抽到最后,无赖子哭的力气都没有了,以任徵的估计来看,足够他安份到驿站建好了。

抽完了,将鞭子一扔,卫希夷命村正去收缴了赃物并处罚的粮帛,才与任徵返回阳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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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城的路上,卫希夷有些怏怏。庚坐在她的身后,抱着她的腰,轻声道:“这样就很好了,不管他们怎么样,您要做的事情,都做了。”

卫希夷小声咕哝了一句,庚续道:“您要是想做什么?不要一股脑都做了,就像洗手之前先用指尖试试盆里的水是冷是热,再将手放进去。您今天做得就挺好,先做一条,好不好?”

被当小孩子哄了,卫希夷抽抽嘴角:“嗯。”

回到阳城,伯任与风昊正等着她去汇报呢。二位换了喝酒的地方,改在殿中,一边饮酒,一边投壶作戏。见卫希夷回来了,也没有作出严肃的样子,闲适得仿佛真的只是随便提一提,纠正一下小姑娘的认知一样。

卫希夷自己也不说,侧跨一步,对着任徵扬下巴。

任徵口齿伶俐,将卫希夷如何恐吓人,又如何定下规矩一一说得分明。风昊拍案叫绝:“哎呀呀,你呀你呀,哎,我说怎么样?她其实看得很明白的。”

任徵讲述的时候,伯任一直用心倾听,时而微笑,时而沉思。待任徵讲完,伯任发现卫希夷并没有这个年龄的小孩子初次做事成功之后喜悦的表情,问道:“希夷有什么要说的吗?”

记得庚说的“洗脸前先试水”,卫希夷问:“我立了碑,这样做合适吗?”

风昊槽了一口:“做完了才问合适不合适。”

卫希夷便知道,这件事情做得对了。若是做得不对,风昊是没有闲心来嘲笑自己的,早着急上火想办法去善后了。所以她笑了,很开心。

伯任摇头道:“你可没将话讲全呐。”

卫希夷低下头,声音变得小了些:“我就是想,比如杀人、比如偷窃,是不是都该明明白白地定下来,是什么样的罪,受什么样的罚?再比如父母有功劳,做子女的该享有什么,不该享有什么,免得他们过份?”

伯任没有吱声。

卫希夷继续解释道:“我也不喜欢‘规矩’,但是有些事情,是不能做的。得让所有人都知道。”

伯任抽过一枝箭来把玩:“全说了吧。”他就知道,能被风昊看上的学生,总有一些特异之处,卫希夷奇异的地方,大概就在于此了。

卫希夷抬起头来,问道:“可以吗?现在,合适立下规范吗?虽然不能要求每个匠师铸出来的鼎都是一个样子的,但是鼎就是应该是三足的,不是吗?”

“你还有什么顾虑呢?”伯任问道。

“我觉得,人们向往一个君主,是认为这样的君主能让他们生活舒适愉快,奴隶想少受鞭鞑吃饱穿暖,庶人想可以跟随君主建功立业成为贵人,百官想扩大自己的封地、拥有更大的权利和更多的财富。如果明明白白限定了他们的权利,会不会不妥?”

伯任与风昊相视而笑,风昊笑骂道:“笨!不讲得明白了,这些限定就不存在了吗?是限定,也是确定,明确了他们能得到的东西,不是也很好吗?”

“可是,不是说,律法,庶人不知,使知畏惧吗?”

伯任道:“不过是没有人教他们罢了。”伯任轻描淡写了一句。而且,“没有人教他们”,放出来,看得懂的,还是有条件识字的人居多。庶人如果能够有恒心有毅力学习,也认得了,则对于伯任而言,是一件好事。

风昊面色沉沉,想了一会儿,叹道:“你缺人呀!”

卫希夷轻声问道:“是不是,与王一样?”她口里的王,还是南君浑镜。南君帐下,奴隶出身而成为将军的,也有一两个,数目虽然少,却不是没有。伯任面临与浑镜一样的问题,都是新兴,领土的扩张便需要更多的人口和人才。他们甚至盼望着庶人中出类拔萃者可以站到自己一边,挥洒着鲜血与汗水,为自己出力立功,成为“贵人”中的一员。

接下来,便没有卫希夷什么事儿了(……)风昊与伯任讨论起了规定律法的事情,卫希夷自己还在学习,并且容濯讲的、太叔玉讲的、风昊讲的,三人说的都有些出入。所谓圣王定律,至今两百年,早走形得不成样儿了。当年圣王自己定的律,是与诸侯的约定,出了圣王的地盘,别人也是有选择的接受的。

之前有文字、有律法,然而两者皆有,并不代表两者当时便结合在一起了。现在,风昊与伯任要做的,便是将两者结合起来,作精确的表述,同时还要考虑到量刑等等的问题。

这些,都是卫希夷现在做不了的事情。

两人聊得兴起,卫希夷也听得起劲。从风昊讲“第一条,要开宗明义,为何定律,为使有法可依、有理可循,人人皆如此,受罚者不以为冤枉,也免得判罚者被当作不公。”

其后的内容里,又包括了明贵贱之责等等,二人一共定下了十三条大律,其余细则有待来日补充。内里关于“贵人”的种种特权,无论是提出的,还是听的,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现实便是如此。大家也觉得,有立过功勋之人,确与别人不该同样视之。

哺食时,十三条大律已定,卫希夷听得心驰神往。恍惚间,忽然想到:我所想的,这也算是成真了吧?

可是内里的曲折,真是一言难尽啊。

哺食上来,卫希夷望向犹面带兴奋的风昊,问道:“老师,那个女婼服气,并不是因为我罚他儿子偷窃,她认罪,也只是认‘偷了国君的东西’这一条。难道偷窃不是罪吗?”

风昊翻了个白眼:“那是她蠢!你与蠢货较的什么劲?你不是说得挺好吗?不是去跟她讲道理的!跟懂理的人讲道理,不懂理的人,打就可以了。你对驴讲一百年的道理,它还是驴。费的什么事?”

“我……”

“不要得意,不要翘尾巴,不要因为自己有了一个值得称颂的念头,就忘记了原本自己明白的道理。有一个很好的主意的时候,就非要所有人都叫好,这是不可能的。这个时候就要告诉自己,是他们蠢。”风昊最后一句说得果断极了。

伯任微笑道:“希夷啊,我曾与你一样,想要别人‘服’。怎么服呢?以理服之。可是他们总是听不懂,白白浪费了许多心血,后来发现,打,也是可打服的。他们不需要懂,不需要服,照做就可以了。”

卫希夷:……我好像明白了一些事情。

风昊续道:“当然啦,有些事儿,你觉得对了,别人不懂,未必就是别人蠢,说不定是你蠢哩。这个时候,就要看结果,看事实到底是谁蠢。”

“如果等到结果就晚了呢?”

风昊一指自己的鼻尖儿:“那就要看我的了,看我教了你多少。也要看你的,看你学了多少。看你能不能判明孰对孰错。”

“对如何,错如何?”

“对就生,错就死,”风昊说得很冷酷,“有些错可以犯,有些不可以。你最好不要想什么错可以犯,而是想,如何做得对。”

卫希夷点点头。

伯任道:“真趁着你现在犯不了大错,先试试手吧。”

“咦?”

伯任与风昊对望了一眼,道:“我与老师商量过了,你年纪虽小,也识字,也知道些道理,领一职吧。”

“啊啊?不上课了吗?”不是吧?才上几天课啊?

风昊道:“现在让你做什么能行呀?你就领个闲职。”

说是闲职,看起来还是挺重要的,伯任给他派的,是宫禁的工作。并非让她主管此事,而是作为几个副职之一,每天只要工作半天,巡查宫禁,搜检有无可疑之人。守卫宫室,这是屠维曾经做过的事情,卫希夷上手很快,也发现了一些之前没有发现的问题,阳城的宫殿守卫轮班,可比南君那里周密得多了。她与屠维当年的身份不同,带领属下的方式也不可照搬。胜在身份压人,伯任没有女儿,异母妹妹远在他方且不得伯任喜欢,卫希夷便显得贵重了起来。女杼与庚皆有良言提醒,使她静下心来,不可轻狂。

一年之后,她学习的内容变了一变,工作的内容也变了,伯任命她巡视阳城的城防。这项工作也不是她能够主领的,自有主官,又有风昊将守城、攻城、布阵等,一一教授。别人学习的时候,是没有一座坚城可以实习的,卫希夷可占了大便宜了。

第三年,伯任交给她的工作又变了,却是阳城周围田地、牧场的巡查与管理。

再过一年,伯任两座新城建成,卫希夷与风昊前往其中一座新城,代为主持。便在这一年,伯任与风昊二人厘定的律法正式成文,卫希夷便携亲笔抄写的律法简牍抵达新城,召来工匠,将十三律镌于石上。

到得第六年上,伯任根基稳固,寻了个过得去的借口,开始了并吞扩张之旅。卫希夷当仁不让披挂上阵,随他镇在中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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