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不换接任村支书没儿天,烦心的事就接踵而至,不换这时候才晓得,这邹支书还留下了不晓得有多少破烂的事让他来收拾。
首先找上门来的是二队的田宝和爱莲俩口子,一对老实巴交的种田人。爱莲满脸委屈说,金书记要为我作主呀!那王东霞霸了我们的地,我们忍了两年了,现在只盼金书记为我们主持公道!不换问怎么回事?爱莲说:“她家盖楼房,她那宅基地是邹支书批的,她在宅基地建房,占用耕地,就不说了,留下前面一大块的地不建,说是要作停车和晒谷坪,偏把楼房紧靠建在我的水田地界线边,这也就罢了,毕竟也没有越线吧,可是房子建好后,她又在屋后建起了一道围墙,那围墙围过来三四米宽,将我家的地圈出了一大块。我们多次找邹书记评理,邹书记得了她家好处,就替她家说话,反来劝我,说是毕竟人家的房子建也建了,要我家发扬风格,和睦相处,说什么邻里之间,斗来斗去只为墙,让她三尺又何妨?还什么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后来我找镇上,被那朱镇长臭骂一顿出来,说他一个镇干部,要管上百个村几十万人,哪还有功夫来管你们邻里之间鸡毛蒜皮的事。”
不换听说过,这王东霞年青时养了一串五个孩子,老公死得早,家里没有吃的,经常揭不开锅,常常到队里的地里偷粮偷菜,也经常被看菜地的光棍抓过,这王东霞有手段,弄得那光棍不但不将她报送队长,还经常自己偷了菜送她家去。没想到现今苦尽甘来,五个孩子都在外打工,老大,老五都成了老板,几兄弟都赚了些钱,这王东霞也就阔卓起来,两年前新建了一栋五层大楼。
不换问:“你们有什么证据说邹支书得了她家好处?”爱莲说:“哎呀金书记,没听说呀!这邹书记年轻时候同这个王东霞就有一腿,这队里哪个不晓得。现在这王东霞家里有了钱了,做什么事不是用钱来买通?她原来那老房子的宅基地,才不到三四亩,按规定,他的房子在水田中间,建新房时就应该搬到山地边去,不能再占耕地,你看,这王东霞不光是仍占用那块地,邹支书还多批了三亩耕地给她,她如果不花钱,这上面能批?她白白占了我家的耕地,却像是没有事一样?”
不换说:“这王东霞花没花钱买通上面领导,你们没有证据,不能乱说,不过,她占了你们的地,这个事,我会去看看再说,还你们一个公道。”爱莲千恩万谢,田宝提醒说:“金书记,那王东霞不好惹,是个滚刀肉,你可得有思想准备。”不换点点头,说:“她滚刀肉,还能滚过律法?”
吃过午饭,不换正要去找王东霞,竹村的一对父子找上门来,不换一问,原来这父亲叫王普,七十多岁了,养的一个儿子,患少儿麻痹症,双腿走路就有些瘸,一双脚走起路来,不像是在走路,倒像是在扫地,外出打工是不行了,只好在家种地糊口,日子也就过得艰难。家里养了一头老黄牛,精壮精壮的,一家人爱牛如爱子。这年清明,峪口村邹式堂子女回乡扫墓,放炮烧纸,引发山火,整个一面山被烧个精光,王普家的牛正好那天在这山上吃草,被活活烧死。王普找邹式堂赔牛,邹式堂仗着自己是邹书记的堂哥,一个儿子又在省政府工作,不但不赔,还说王普家堂客在他家祖坟边骂人,将他家祖宗几代都骂了,反要王普家先赔礼道歉。
不换就很气愤,说:“那片山原来就是邹式堂烧的,村镇处理了没有?”王普说:“处理过鬼!上面派人来调查,被邹支书糊弄过去,说是没有查到烧山的人,我们去镇上告状,镇上朱镇长又让我们找两个村干部解决,我去找我们村的王书记,王书记让我来找邹书记,我们找了几次邹书记,邹书记就不耐烦了,说什么,也是你家的牛到了我们村的山上吃草,才被烧死的,你要不放到我们村的山上来,哪会被烧死。你说,这还有天理吗?”
不换问:“你说那火是他放的,有证据么?”王普说:“他自己都承认了,再说了,那片山,只有他家有那片祖坟地,别家的都没有。当时那现场,我儿子都照了相的。”就让儿子把照片拿出来,不换看了,说:“这照片,我先拿着,你们回去吧,这件事,我们一定会处理的。”
不换就先到了王东霞家,看这家的新楼确实气派,与别的楼房不同,楼顶用的是青色的瓷瓦,同天安门故宫那大殿上的房顶一模一样,外墙贴的是仿古青砖,一扇大门高大宽敞,一派明清建筑风格。门前一片水泥坪,足有三四个篮球场大。王东霞烫着个鸡窝头,着一式宽大的金色长毛衫,脖子上挂一串筷子粗的金项链,金光闪闪,正同一男二女三个老人在门前坪上打纸牌,各人桌前放了一堆散钱。
那王东霞见不换来了,忙站起来打了声招呼,又坐了下来,说:“金书记有事呀?”不换看出这王东霞还要继续打牌的意思,就说:“你这牌就先莫打了吧,找你谈点事。”王东霞拿的一手牌还是没有放,笑了笑说:“是那爱莲去你家告我的状了吧。”一边说着一手还在取牌,不换就气上来,上前将桌上的牌收了,对其他三人说:“你们没事,下次再来吧,我们要谈事哩。”这三人只得匆匆收了钱,悻悻走了。
王东霞脸就沉了下来,说:“金书记,你是刚上任,很多情况你都不太清楚,那爱莲的事,是镇上处理过的,你不要跟我谈,我也不想跟你谈,要谈,你找镇长谈去。”
不换也不答理她,就背着手,转到她屋后,王东霞只得跟了上来,不换看了看那围墙,也是青瓷瓦盖顶,仿古青砖贴墙,不换估算了一下,从围墙外围到楼房墙基,足有近四米宽,占用田宝家的地,少说也有近半亩地的面积。
不换看完了,铁青着脸,到了房门前坐了。看王东霞也跟了上来。不换问:“你说镇上是处理过的,镇上是怎么处理的?”
王东霞说:“那爱莲去镇里告了,朱镇长也和解了,说,邻里之间的事,还是要和睦相处,不要为一点点地闹得日夜不宁,说当初建房子时,你不来反映,现在人家这楼都建好了,你总不能让我带人去拆楼吧?那爱莲还要纠缠,被朱镇长骂了出来。”
不换问:“这就算镇上处理了?”
王东霞说:“那还要怎么样?我也是没得办法,你刚才也看了的,要不加个围墙,他这田里的水就直接浸到我家地基了,这地基一下沉,屋内浸水,还怎么住得了人,哪个还敢住!”
不换说:“你看看,前面空出这么大一块地你不建,偏要建在人家水田旁边。”
王东霞说:“我不围出这么一块坪来,我家到哪里晒谷子去,你也看到了,我家的屋顶盖的是瓦,不像别家的人,屋顶是水泥坪,可以用来晒谷。我当时也骂这孩子,这楼顶建个坪,用来晒谷多好,又干净又放心,偏要建这么个瓦顶,还有,这坪,以后要办酒席,也有个摆桌子的地方。”
王东霞说得一套一套的,似乎她还有理了。不换却在王东霞的口气中,看出了她那种财大气粗,盛气凌人,恃强凌弱的心气,有了这种心气,就可以把弱者不放在眼里了,这种心气从哪里来?是邹支书给的,还是她买通的朱镇长给的,还是五个儿子给的?不换没有当这个支书,可以不管,既然当了这个支书,就不能看着村里这种恃强凌弱的事不管。
不换也就耐心等她说完,也不想再同她哆嗦,说:“王东霞,我听清楚了,就两句话,第一,这围墙,是占用别人家的耕地,必须得拆了,我给你五天时间,五天之内没有拆,我叫人来拆。这第二,你这房子还占用了两三亩的耕地,这个事,我会向上级反映,派人查的,如果查出是你收买些什么人,通过非法手段审批这几亩地,连这块地都要收回。”
王东霞听了,哈哈大笑,说:“金支书,你就代理这几天书记,这第一把火,就烧到我这个寡妇家的头上来了。那爱莲给你什么好处了,你这样替她撑腰!我王东霞今天也说两句话,你听好了,这第一,这围墙我是不能拆的,你要派人来拆,我就躺在那围墙边,等你来拆!你要动我,你就试试,我那几个崽,手下也有几百号人呢,县里,市里的领导也有不少同他熟,他们的脾气可没有我这么好。这第二,这房子是多占了两亩耕地,你叫人来查,就查好了,老娘奉陪,我到底看看他们能查出什么名堂来,还能把我这房子拆了?”
不换这下明白为嘛田宝说这王东霞是个滚刀肉了,也冷笑着说:“王东霞,我金不换虽然也这一把年纪了,但这个脾气也不好,有人是欺软怕硬,我偏是欺硬怕软。别的我也不说了,要说你这几个崽手下有多少人,认得上面什么人,你可不要拿这个来唬我,你那几个小老板,总没有小贵子的人多吧,认得的什么县市的领导也不会有小贵子的多吧。他斗过我了吗?我只认一个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凭你再怎么横,总横不过法理去。”
不换说完,看王东霞也脸都黑了,也懒得再同她废话,起身就走,听王东霞跳脚冲他喊:“金不换,你唬谁哩,我王东霞也不是你唬大的,你有本事,你就来拆我的墙,拆我的房,老娘我等着你!……”
后面的话,就更难听了。
不换离开了王东霞家,才懊悔刚才同王东霞谈话,也是太冲动了,这一开头就这样撕破了脸,以后的工作怎么做?想自己老都老了,怎么还这么容易冲动失控?
虽然心情不好,那王普的事还得要去做的。邹式堂家在十五队,靠近竹村,有些偏远,也是老俩口在家,三个儿子,一个二儿子邹承信在省国税局工作,其他两个也在省城里打工。不换到了邹式堂家时,太阳就快要落山了,邹式堂同老伴正在门前选练收的茶油果,见不换来了,忙热情地让座,那老伴就要进屋泡茶,式堂叫:“美良,去把承信带的那瓶五粮液取来,你弄几个菜,我同书记喝几杯。”那美良正要进去,不换忙上前拦住,说:“先不要忙,你们都坐下,我没有把话说完,哪还有心情喝酒!”
式堂笑笑说:“金书记,你这么老远来,就是为王普的那头牛的事吧,多大个事嘛,还劳你这么大老远的来一趟。”不换一听这个话,心里的气又上来,但这次还是强迫让自己冷静些,说:“式堂,你这话就说得不对了,那王普家什么个状况,你也不是不晓得,老俩口就一个崽,还是个瘸子,一家人靠干农活维持生计,家里有什么收入?一头牛对你来说,没有什么,对他来说,也是半个家当哩。”那美良说:“邹书记,你也不要看他家穷,就说我们欺负他,他的牛跑到我们队的山里来,被烧死了,怪哪个来?更可气的是,他那老婆,看到牛死了,站在我家祖坟前,破口大骂呀,把我家的祖宗十八代都骂遍了,我家的祖宗十八代都就躺在那儿哩,被她这样骂!这件事,我没有找他算帐就不错了。”
不换还是耐着性子说:“他的牛跑到你山里来,烧死了就不管,哪天我要到你山里来,被你放火烧死了,或者被你使枪打猎把我当猎物打死了,也不管你的事么?她到你祖坟上骂人,她家的牛又不是一个死东西,那也是一条生命,他们夫妻养了多少年,能没有感情么,你看现在这年头,还有哪家养牛?这牛就更珍贵,老俩口就像养崽女一样对待,突然就这么被你烧死了,哪个不生气不恼火?她能不骂吗?你那祖宗十八代,都是几堆白骨了,还听得到她的骂?美良,式堂,我们还是要凭良心说话呢,这个事,要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我今天来,就看你一个态度。”
式堂正要说话,那美良就按捺不住,气呼呼地说:“态度,什么态度?我就是这个态度,他要我赔牛,可以,我不缺这几个钱,他那老婆先得跪到我家祖坟前烧纸点香,赔礼道歉。”
不换尽量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说:“式堂,我先把丑话说在前头,你这个事,要认真追究起来,还不仅仅是赔牛的事,清明扫墓烧山,这是政府早就明令禁止的,违反的,轻者罚款,重者要坐牢的。你看你烧的那片山,真要查出来,你应该明白是什么样的后果。”
式堂还没有说话,那美良又嚷开了,说:“金书记,邹书记这人走茶还没有凉哩,你就到我这里反攻倒算了!那山,是我家烧的,怎么,你为了一个外村人,要抓我全家去坐牢么?”
式堂就笑了笑,说:“金书记,你要说赔牛的事,我还奉陪,你要说这烧山坐牢的事,对不起,我也没有话同你说了。你有本事,就让公安来抓我吧。”
不换还想说什么,式堂已站起了身,同老伴去选油茶果了。听美良说:“式堂,你现在就给承信打电话,说金书记要派公安来我家抓人哩,你让他回来,干脆把他也抓去呀!”
……